出生地（組詩）

○ 鄧朝暉

出生地（組詩）

○ 鄧朝暉

母親河

當他們問起故鄉的時候

我側身朝河流看去

水上沒有寫她的名字

也沒有繁體的族譜

注明：我，某某氏

生年，何處度過幼年、少年

何時背離她

從此一去不返

她平坦，無聲也無波浪

讓我們追著她走

鱗鱗地在太陽下閃著白光

周圍的人都叫她澧水

她有自己的身份證

記載源頭、子孫

少壯與晚年

她像個人一樣秘密地活著

包括有時候，也悲喜交集

彌漫

雨越來越大

門被雨推開了

仿佛一個粗暴的丈夫撞擊他的妻子

我躲開這場爭執

橫了橫心向外走去

傘差點吹翻

狂風把我送到了巷口

這條巷子的盡頭

彌漫了我的童年

左邊紅色高墻右邊七零八落的房屋

雨水抽打著墻角的香樟

而我與高墻的距離是兩個側手翻

將自己穩穩地送到墻上

頭朝下

像一只大頭蜻蜓看顛倒的萬物

那時候有院落、雜樹、鳥窩

母親種的花

水池前充滿魚腥味

穿過高墻前面的路可達狀元橋

月亮池、食堂和防空洞

想裝死的時候

我就鉆進去從地面消失

蘭江橋到澧水

過了蘭江橋就算是出城了

從十字街到解放路

往西去戲園、城關醫院、張姨家的老屋

很少往東走

蘭江橋

石頭呈黃色，破損有花紋

橋下的河水是清是濁

冬天河床有沒有露出來

我沒有一點印象

只覺得到了蘭江橋就到了終點

猶如一個人走到了北極

不能再往前了

往前就是撞南墻

再沒有回旋的余地

再沒有人肯陪伴我

去那荒野的郊外

去一個極限

沒有人告訴我

蘭江橋的前面還有一條孤獨的河流叫澧水

過了澧水還有一個村莊

村莊連著村莊

如同大海連著大海

梨園

“當且——當且，當且——當且”

開鑼了

我瞥見得意須生踱著方步

去會見當年的員外

我不喜歡粉面小生一夜之間長出須眉

那胡須捋一捋便想出空城之計

再捋就忘了王寶釧

嫦娥有飛身之意

后裔縱生九翅也追不到

布景上的幻影

玉皇大帝在云端發話

黎民安居，山川無險惡

休要提當年恩仇

秦香蓮手拉一雙兒女

青衣戴枷鎖

蘇三離洪洞

駙馬爺脫帽成了階下囚

……

我看見戲園外

崔鶯鶯和反串老生的皇帝拉手

后裔并沒有愛上嫦娥

他娶了一個拉胡琴的樂師

我看見當紅花旦在市場低頭選菜

花襯衫太短

露出青色的脊椎

我固執的把當年看戲的地方叫做梨園梨園不是他們所說的美食街

它沒有開滿梨花

也沒有嗆人的煙火

十字街

“依呀呀——

當年打馬離了十字街”

我幻想如戲里老生一般

把離開當作是痛快的事

這條街沒有名字

左邊是我的小學右邊通向城中心

前面一條巷子是去人民醫院的

指甲被壓碎

母親背著我一路狂奔過去

我被她的驚慌嚇得忘記了疼

巷子口，“向陽”鋪子是我精神的領地

五分錢可打半瓶醬油

我設法省下一分來

換一顆清涼的糖果

我向外面張望

頭上有高高的天花板

白熾路燈照得人牙齒青

臉上有夢幻的陰影

我也有做夢的時候

夢見死亡如黑夜般來臨

而我還沒有做好準備

我向外張望

里面是我秘密的院子

有文廟、水杉、池塘、蝌蚪

發臭的魚腮

瘋長的荒草

難以釋懷的死

迷宮般的生

我向外張望

等一場雷雨過去

等風暴般的馬車到來

華陽王

獅子

左邊含笑右邊開口

他撫弄一只石器時代的繡球

他有謫居的放蕩

安生的通達

當年武陵設榮王，澧州華陽地

接荊楚之交

含浮山，擁九澧

從悼隱王、康簡、悼康

恭順王

到安惠、莊靖、溫懿王……

221年南方藩地

荊河戲聽慣了忘了他鄉口音

我記得那一對獅子

一半妝容一半害羞

頭上是晴天的灰嘴角有

雨水洗過的深情

手臂斷了姻緣

再也接不上南藩到京城

嬌橫的公主后庭的貴族

他只有娶一安鄉小婦

把卷舌音捋直了舌頭講

把棉花當牡丹

洪水視作蛟龍

他被葬于彭山嘉山武陵山

他捐獅子于孔圣大廟

代替他靜態的笑

代替異乎尋常的完美

注：明朝，澧州曾為華陽王的藩地，時間長達221年。悼隱王、康簡、悼康、恭順王……均為各代華陽王的謚號。

狀元橋·月亮池

那時，橋沒有在水上

荒地間

石碑上書，“武官下馬，文官下轎”

戲文里的馬和轎是有流蘇的棍子

我們上橋

不用流蘇也無須謙讓

男生抓女生的辮子

叫嚷著“投降——”

大人端著寡淡的早餐

饅頭配稀飯

咸菜配豆腐

大個子婦女主任配清秀小生

池子與橋隔了百尺的距離

寒窯女配不上進城的丈夫

它讓我們玩弄

撈蝌蚪，抓魚苗

水在手里擠壓、變皺、消失

留下沉腐的腥味

池上有白鳥飛過

一夜間橋安插于半月形的池塘

明朝浮雕現出原形

烏鴉得道，落葉成仙

注：月亮池即“泮池”，與狀元橋都在澧州文廟內。

走彭山

那時候的彭山是走著去的

往書包里塞進法餅、桔子甘蔗……

軍用水壺

唱“讓我們蕩起雙漿”

那時候一路上沒有桃花紅李花白

屋頂無暗瓦，小路無青蛇

我們不欣賞風景

只盼望到了彭山

好好享受那頓書包里的野餐

那時候不知道彭山距城十里

可乘輕騎

山上有古寺

有思王可訪

可燒香、叩拜，抽簽解結

可于山頂俯看腳下那條河

它叫澧水是母親河

而彭山似臥虎能佑蒼生

那時候

不知道心中可藏猛虎

那時候一直在春天里

不知道有一天也會丟失

澧水

在山上

你離澧水是遠了點

匍匐下澧水

需穿過玻璃心的房子

若不著急抵達，就一級一級下臺階

路遇狂吠的母狗

得停下，與它溫柔的對視

再往下就沒有路了

需攀援不長刺的藤條

如不遇，也要抓一把根基不深的青草

上天有時恩典

在巖石上落下一個酒窩

不管是八卦圖還是另藏玄機

你都深信不疑地踩下去

也許會身陷迷陣

也只有等待

等到心上長了草

等到水里生了煙

若著急看到真相

就飛身而下

于某個夜里成為它的一部分

或坐車盤旋

當你輾轉到它跟前時

你發現它如此陌生

它只是對面青山的參照物

是圖片里的密西西比河或尼亞加拉瀑布

而青山，也如此陌生

不是昨晚和你耳鬢廝磨的那座

鄧朝暉，生于湖南澧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高研班。詩作發表于《詩刊》《新華文摘》《人民文學》《星星》等多種文學期刊并入選若干年度選本。曾參加詩刊社23屆青春詩會，獲27屆湖南省青年文學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