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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來幽夢還原鄉

2017-11-13 17:10:06呂玉剛
文藝論壇 2017年19期

○ 呂玉剛

夜來幽夢還原鄉

○ 呂玉剛

只要我們住在對方心里,死亡就不是分離。——電影《北京遇上西雅圖》臺詞

我知道,這一次,這是一個女人在這世間給我下的最后一道“通牒”,抑或一道圣旨。

她托她的兒子火云打來電話,說:我再不回去她就不等我了。

這是一個女人對我的召喚,這是一個八十七歲的女人對我儲積了一生至愛的呼喊,這也是一個叫朱沙溪的村子在我闊別十五年后最深情的一次牽引。

夜幕下,汽車打著兩束光柱沿著湍急的折多河一路奔馳南下,這是康巴雪域高原上的崎嶇公路,道路兩岸的雪峰在黑夜里像站在兩旁的“金剛”巨人——高聳、偉岸。我知道這樣的雪域山頂上,有經年的冰峰在夜幕下的月光里晶瑩剔透而又閃閃發光。這一刻,我倘若能化作天上的繁星該多好啊,我就能俯瞰群山,我就能俯瞰群山之間那輛恍若在大山縫隙里奔跑的“甲殼蟲”,我也就能俯瞰見那個令我朝思暮想叫朱沙溪的村子,還有,那個躺在四合院的老式床榻上對我殷切企盼的女人和她望穿秋水的眼神。

等等我好嗎?

汽車就快駛過瀘定橋了……

等等我好嗎?

汽車就快穿過二郎山了……

等等我好嗎?

汽車已經奔過了禁門關……

再等等我好嗎?

汽車挺進了靈關鎮……

在奔跑了八百多公里后的朱沙溪村口,“甲殼蟲”喘了一口粗氣,然后停了下來。循著通往二臺坪那棟古老四合院的山道,我嗅到了路旁菜地里散發出的農家糞的“清香”,準確說,那是一種親近、親切的味道,這是我童年嗅覺里熟悉的氣息。

當我浸透露水的雙腳,踏過四合院天井里那一塊塊飽經日月侵蝕的青石板……當我行走帶起的風,拂過那扇在幼時無數次啟啟合合的笨重舊木門……此刻,我,終于將這些年通過各種交通工具運來送往的一百來斤肉身,安放在了我命運初始的原鄉。

我回來了,朱沙溪……

我回來了,二臺坪的四合院……

我回來了,慈祥的祖母……

見到她的第一眼——好瘦啊!

她包裹著紗帕蜷縮在老式床的凹榻里。在我還未踏進家門之前,她躺在床榻上神志模糊,疼痛讓她輾轉反側而又哼哼唧唧。可是,當她看到我的第一眼,瞬間便來了精神頭兒;也只是剎那,她的眼神里便有了動人而柔軟的亮光。

站在凹陷的老式床榻前,我風塵仆仆,急促的呼吸還沒來得及勻稱——我就喚了一聲:

“奶——!我回來了!”

仿若剎那芳華,她凋零的面龐便開滿了喜悅的花。

接著她又說:“你自己燒火整(做)飯吃哦!我懶得弄了。”其實,她早已連坐起來的氣力也沒了,她只是在神志恍惚的境況下試著動了動身子,卻又發現根本驅動不了自己的身軀。可是,她知道我越山過水歸來,她想到的是我會餓,想到的是像從前那樣為我做飯果腹。

只是這一刻,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突然她又說她想喝口開水,喝著開水她又說這開水怎么一點也不燙(熱)……然后她突然厲聲對我們呵斥道:“你們把房間的門窗關那么緊咋子?等我打也打不開,出又出不去!”

我的父親火云,這個被我稱作“邪神”的男人此刻走到那扇敦實的木門旁,輕輕地將門沿掀開了一道口子。就在這一刻,這個叫玉珍的老嫗,這個被我喚作“奶奶”的至親,這個對我說我再不回來,她就不等我了的女人——咳出一口黏痰,有血絲沿著她的左嘴角緩緩滲出……

我一邊驚慌失措地呼喊著——奶啊——奶啊!一邊從衣兜里掏出紙巾為她拭去嘴角滲出的血痰。擦拭的時候我的身體突然就抽搐起來,于是,也就有淚大顆大顆地砸在四合院老宅的木地板上,濺得煙塵四起。可是在我心里,此刻我分明看見了一具靈魂漸漸脫離肉身懸浮起來,離我,離這架我兒時和她躺過的老式床榻,離這棟所有房梁、柱子、墻壁一片漆黑的四合院漸行漸遠。我知道,從一刻起,那個叫火云的男人沒了母親,而我,再也沒了奶奶!無論我怎樣地嘶喊,我知道,這個叫玉珍的女人再也不會應我一聲:——唉——了!這個世上最疼我的那個女人——歿——了——!!

曾經我以為我不會哭,或者說我已經不知道什么是眼淚了,我以為這個世界的所有滄桑與磨礪早已將我熔煉成了刀槍不入的身軀和內核。可是,這一刻,看著老式床榻上這具再也喚不醒的瘦小尸身,我嗚嗚鳴咽,淚如泉涌,像一只離家多年的野狗被人扔了石塊后,蜷縮在主人家墻根發出委屈的哀鳴……

有淚,滴落在逝者漸漸冷卻的面龐上。

這是足以讓我銘記一生的時刻:二○○九年,農歷冬月初九,晚七點。

女人在世的時候,記得有一次我坐在她的膝頭問:

“您怕死嗎?”

“哪個也逃不脫這條路呀!”她笑著回答。

“那您死的時候,您會舍得我們嗎?”

“那沒得法啊!”她回答的時候語氣里帶著些許無奈。

我想,此刻她一定是充滿無限眷戀與不舍的。她的魂靈一定在二臺坪四合院的房梁上繞梁三周,一定在朱沙溪的山水之間逗留回望。她會用手一遍遍地撫摸她生前用過的每一件器物,她會用眼睛再一次地仔細審視朱沙溪這片她留下過無數腳印的村莊,然后將一切打包——然后帶走!

我一直以為:她是不會離開我的;我一直以為:人是永生的;我也一直以為:她永遠會是我人生初見時的那個樣子——慈祥、健康、硬朗;我也一直以為:她坐在四合院天井里那張條凳上光著腳板剝豌豆粒的影像——會讓我永遠觸手可及;我更是一直以為:她給我做鍋貼饃饃,為我從紅色的箱子里掏出五花八門的吃食,還有那些無數個的清晨與黃昏里,我坐在她的膝頭叫著“奶奶”她一遍遍應著“唉”的溫暖——會永遠伴隨著我人生時光里的所有朝朝與暮暮……

可是,她走了,在二○○九年的這個冬天里。她拋下苦難、艱澀、磨礪的人世,用她別離的方式告訴我:

原來生與死之間,不過只是一口痰。

四合院大樓上藏匿的棺槨,被鄉鄰們緩緩地移送到堂屋里。這個說我再不回來就不等我了的女人此刻頭頂包裹紗帕,身穿黑衣黑褲,雙腳穿上年少歲月里我從紅色木箱子里發現的紅面白底布鞋,然后被她的四個子女肅穆地抬進了另一所“房子”。在這個冬夜,長明燈在棺槨下蕩起的寒風里晃動,好似照亮逝者前去的路途……

我終于明白,原來我年少歲月里恐懼驚悚的那一抹黑,一直就是人世里世人擺脫不掉的夢魘,而那一抹紅,只不過是那一抹黑里的陪襯而已。

這一次,她真的走了,我慈祥的祖母玉珍——是訣別。

記得歌手許巍在他的歌聲里這樣吟唱道:

……

我就停在這里

跋山涉水后等待我永遠在這里

涌著愛面朝滄海

……

漆黑的夜幕里,在四合院的堂屋里我時常獨自守著一架墨色的棺槨。棺槨的蓋子被掀開了一角,我從虛掩的縫隙里瞧見了一雙穿著紅面白底布鞋的腳尖。有時,我也會扶著棺槨的邊緣,與里面穿著黑袍平躺的老人對話。漆黑彌漫,只有老人清矍的臉龐和瘦如枯枝的手指明朗可見。我握著她的手像握住了一把枯柴。

我說:“您不要走!”

她說:“——你留不住我的!”

我說:“您舍得離開我們?”

她說:“——那沒有其它法子啊?”

以上只是我和她彼此間對望的一場腹語。

于是,我抽搐,我不撒手。淚如泉涌。

自二○○九年那個寒冷冬天后的許許多多個春天里,我的平常夢境里總是充斥著這樣一幕場景。同一個夢,同一個場景。每每夢中覺醒,淚水早已爬滿我的整個臉頰。

記得那些在雪域高原清涼如水的夜晚,我隔著窗戶,仿佛看見了呼嘯的山風攪著大片大片的雪花墜落凡塵。將自己使勁從夢境里拽出,我在黑暗里睜著放大的瞳孔直到黎明來臨。黑暗里,恍覺我的肉身漸漸懸浮飄起,那些對一個人的記憶忽遠忽近又忽暗忽明,像微風中搖曳著的吉祥的酥油燈。

我不知道,這個世上是否有人和我一樣,數年來重復著同一個夢境。我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否有人和我一樣,如此地懷念著某一個女人……

尿

醒來的時候,應該是在丑時。

有眼屎黏住了我的睫毛。使勁睜開被黏結的眼瞼,我能感覺到有些睫毛被拔起抑或掙脫束縛的瞬間。

就在這時,我對躺在身旁的女人說:我要尿尿。

一片漆黑,女人摸索著拽亮了昏黃的燈。這時我又問:現在幾時了?

女人扶了扶纏在頭頂的紗帕,說:雞叫二陣(次) 了。

我和女人居住的這間屋子,在叫朱沙溪的村子里被喚作“倒座子”,也叫“神背房”。房間四面不見窗戶,常年陰暗潮濕,以致我時常在夜里醒來時昏天黑地,摸不清今夕是何夕,此時是何時。

女人不曾識文斷字,在夜間常以雞叫的次數推算時辰。雞叫頭陣(次)時,為子時;雞叫二陣時,為丑時;雞叫三陣時,就該是寅時了……

我掀開被子一激靈翻身起來,然后赤裸著身體跨過女人的身軀。這時就會聽見四合大院空曠的地板上響起“咚”的一聲,我從老式床榻的床沿邊一躍到了地板上。緊接著我又從床底下隆隆作響地拖出一只木制罐子,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罐子的口徑不大,只能擱下我屁股三分之一的面積,坐在上面的時候我總心有不悅,因為罐子的邊緣常會讓我的屁股冰涼,且時有尿液在罐壁上濺起反彈到我的胯上。那會兒我就會想:什么時候自己能有一只可以盛下整個屁股的罐子該多好啊?那樣我的屁股就不會被濺得滿是尿液了。這事也因此困惑了我童年歲月里的許多時辰。

與神背房一壁之隔的是祖宅的屋檐。屋檐下有一道溝渠,朱沙溪的人們都把這種溝渠喚作“檐溝”。檐溝上跨著一口大水缸,水缸由一塊完整的巨石掏鑿而成,直徑約近兩米。聽我父親火云講,水缸是祖上用作烤酒的“蒸”,后來不再烤酒了,便用作了祖屋里的水缸。

我清楚地記得,在那些“癲狂”得滿頭大汗的炎炎夏日里,我會扶住水缸的邊緣俯下身軀,然后對著滿缸的山泉或作“牛飲”,或將大汗淋漓的頭顱沒進水面。在水面之下我會睜開雙眼打量那些生長在缸底或缸壁上的苔蘚,那會兒我會感覺自己像是一尾魚,內心的世界被無盡地放大——浩瀚、廣袤而又深遠;我也清楚地記得,在那些滴水成冰的瑟瑟寒冬,我會用鍋鏟鑿下水缸里凍結的冰塊,然后透過它們去看刺目的陽光,于是我便看見和發現了一個別人所不知道的世界,那里面五彩斑斕、彩虹當空……

坐在只能放下我屁股三分之一面積的罐子上,聽著神背房后的大水缸里從竹筒上墜下的“滴答”水流聲,我感覺那“滴答”聲更像是山谷巨澗,從很高遠的崖際不遠萬里奔赴而來。就在這時,坐著的罐子里也同時響起了“滴滴答答”的清脆流水聲——我尿了。

這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間的某段時光記憶。那時,想來我也就不足八歲。

盡管后來我才懂得,那口童年里被我無限放大的水缸世界,直徑其實不過兩米;而那塊寒冬里我認為斑斕無限的冰塊,見方也不過尺內。但是我知道,無論是兩米還是一尺,這樣的記憶直徑,都足以讓我輾轉和跋涉一生了。

女人在床榻上輕聲地喚我:乖乖,尿好了沒?尿好了就上床來睡了!唔——乖!唔——乖——乖——乖孫最乖了……

“啊——啊——呀!”尖銳的怪叫聲刺破四合院寂靜的夜空時,女人告訴我說,那時深夜的雞鳴剛剛叫過三陣。不過這已是后話。

我的尖利叫聲驚醒了躺在身旁的女人,驚詫之余她就有些氣不過,便向我爆了一句粗口:“深更半夜的你拌命啥子?!你把我惹毛了扇逼你兩個耳光!”說話的間隙女人又去摸索墻壁上的燈繩,好不容易摸到了,一拽,燈卻沒有亮。這時突然就有一道光芒穿透墻壁木板間的縫隙,在墨色的房間里一閃即逝。緊接著房屋上空突然“轟隆”一聲,一個炸雷在頭頂凌空劈響。

這時女人說:“又停電了!”我不知道這話她是對自己說的,還是對我所講。

只是這一夜,在我的尖利叫聲驚擾了她的睡意后,女人再也沒能夠安然入睡。她的手觸碰到了我像炭火一般滾燙的身子和被汗液浸濕的燈草涼席。更要命的是尖叫聲過后,我呻吟的聲音就在四合大院空曠的夜空里再也沒有消停過。

我的口里斷斷續續地重復著四個字:……阿媽喲喂……阿媽喲喂!

其實我知道,我的叫喊和母親無關,我只是疼痛。

哼哼唧唧的叫聲,最終還是招來了那被我稱作“邪神”的父親。

“邪神”一腳踏進神背房,女人就有些毛了,她對“邪神”說:火云,他整夜的拌命?!問他咋子了他又不說,就是一個勁的嚎!

“邪神”將身體俯到我面前,黑夜里我依然能夠感受到他貼近我的氣息。“邪神”只是這樣一個小小的舉動,我的身體便在被子下面瑟瑟發抖。我微微蜷縮起了身體,也很明顯,此刻我的呻吟聲弱小了許多。還是在這一刻,“邪神”突然就厲聲對我喝斥道:你拌命啥子?給你逼臉了是不?你整宿整宿的嚎啥子?你還讓不讓一家人休息了?!

“邪神”的喝斥讓我的小身軀在被子下面瑟瑟發抖,面對他喝斥的淫威,我居然破天荒地禁住了哭聲。只有我知道,我之所以禁住了叫喊,是緣于自小到大,我對這個“邪神”父親的畏懼。

他見我禁住了哭聲,便輕聲問道:你哪里痛?

我說:肚子痛。

我回答的聲音虛弱而又無力,仿佛我自己也不曾聽見。

于是“邪神”攥緊了拳頭,他力度適中地在我的下腹反復擠壓、揉搓,數次之后,我的疼痛似乎就真的減輕了許多。

“邪神”見我陽氣回轉,便輕聲說道:不準再嚎了哈!說著腳已邁出了神背房。

可是好景不長,“邪神”離開后的短暫小憩對我如同回光返照。“阿媽喲喂……阿媽喲喂……”這樣的呻吟聲又再次響徹四合院寂靜的夜空。只是這一次,叫喊聲較此之前便弱小了不少。

躺在身邊的女人面對我的叫喊,既束手無策而又無計可施。神背房之外的天地依舊雷聲轟鳴、風雨交加,而神背房內此時的疼痛叫喊,卻還沒有絲毫要停下來的跡象……可是此刻我明明就感覺到了:女人的右手反向在床底下摸索著什么。稍頓,女人的手在我的額頭蹭了蹭……再后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又是什么時辰?我竟然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一睜眼,我便看見了那盞吊在神背房檁子上的白熾燈泛出昏黃的光芒。這時天已大亮,見我睜開眼簾,女人溫情地對我說:乖乖,你終于醒了呀!你曉不曉得?你昨晚的喊叫嚇死人!

我將原本仰面的臉右轉向她,看著她和藹慈祥的面龐,我竟然想到的是問她這樣一個問題:奶,你昨夜在我額頭抹的是什么東西呀?

面對我的問話,女人顯得有些猝不及防,突然她就對著我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起來,我的瞳孔里也因此立馬填滿一張鋪滿褶子和無牙嘴唇鑲嵌的臉……

后來女人才告訴我,在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她在我額頭涂抹的東西是“夜起”。是的——“夜起”,在這棟朱沙溪二臺坪的四個大院里,從我能記事起她一直就是如此稱喚“那貨”的。也因此,在那些許許多多霧氣重重的童年清晨里,我常常看見女人提著罐子去老宅背后的梨樹下,將罐子里的“夜起”澆在佛手瓜的根系上……

女人稱喚的“夜起”,其實是我們說的“尿”。

天啦!這個叫玉珍的女人居然在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往我的額頭上涂抹尿液!在我知道答案后很長久的一段成長歲月里,我常常有意地加倍清洗印堂,因為我總時常想起那個只能放下我三分之一屁股面積的夜壺,那里面盛有女人和我自己的尿液,而這尿液卻被這個叫玉珍的女人涂在了我的印堂上。我還擔心在我的眉心處,會不會哪天一不留神,突然就會滲出一股子尿騷味來……

后來的后來,我才漸漸明白,原來在當時閉塞無知的鄉野人境里,祖母和父親竟誤以我是被邪祟纏身,在被迫無奈的境地,他們只得采取喝斥、恐嚇和涂抹尿液的方式為我祛病消災。

不管驅邪的形式是否科學有用,后來我的病,總算是不了了之地痊愈了。

這是一九八六年夏天里某個夜晚的紀事。可是之后的有一天夜里,女人對我說:乖乖,過完這個夏天你就該去讀書(上學)了!

從二臺坪古老的四合院通往叫靈關的鎮子上,是一條曲曲彎彎而又彎彎曲曲的山道。

這是一九九二年的秋天。我在父親的陪伴下身穿新衣新褲,肩上挎著綠色的帆布書包。我們一起路過山道兩旁黃燦燦的稻田,一起穿過籽粒飽滿的玉米林子,然后去往那個我們稱作“街上”的靈關鎮。

街上有一所學校,取名“靈關中學”。我和父親將要趕往那里,開啟我住校模式下的另外一種少年生活。這是我第一次離開朱沙溪,也是我第一次獨自面對遠離四合院后的另外一種光陰。我知道,從這一刻開始,我將在靈關的鎮子上和這棟二臺坪的四合院隔著一段九曲回腸的山道。距離是十五公里。

可是,有誰會知道,我心里真正依依不舍的是那個叫玉珍的女人!

離開家門的那一刻,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里正在播放瓊瑤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梅花三弄之水云間》,馬景濤飾演的梅若鴻正在熒屏上對著杜芊芊(陳德容)一哭二鬧三嚎叫。我在心里其實討厭死了這個嘰嘰喳喳的男人。只是也不會有人知道,我其實是迷死了那個叫杜芊芊(陳德容)的女子。這是一位少年那時不曾為外人知曉的心事。

是的,這是一九九二年的秋天,村莊里有收錄機的人家里傳出一個男人嘶啞的嗓音,那人這樣吟唱道:

苦澀的沙

吹痛臉龐的感覺

像父親的責罵

母親的哭泣

永遠難忘記

年少的我

喜歡一個人在海邊

卷起褲管光著腳丫踩在沙灘上

總是幻想海洋的盡頭有另一個世界

……

后來的歌詞里還這樣吟唱說:一九九二年,又是一個春天……

父親緊跟在我身后兩三步的距離,他的肩上扛著一床印染有大朵大朵盛開牡丹被面的被褥,那是這個秋天里山鄉最惹眼的綻放。

飯票四斤半,菜票是四元五角,這是我住校期間每周的口糧。

一頓不多,一頓也不少,每天兩餐,剛好四天半九頓飯菜。

按照慣例,每周五放學后是不在學校吃晚飯的,四點三十分下課鈴聲一響,便會挎上沉重的書包往朱沙溪二臺坪的四合院趕,因為遲了時辰,回家的路上天就墨色一片了。

我怕黑。

每個禮拜的五天光陰,對我來說無比漫長。有時在傍晚的自習課后,我會一頭扎在宿舍里的床頭,將臉埋進那床印有大朵大朵盛開牡丹被面的被褥,然后默默流淚。

我知道,我這是想念那個叫玉珍的女人了。

每周五趕回家,通常只為三件事。第一件是換洗掉上個禮拜的衣褲;第二件是索取下個禮拜的“經費”,當然還是四斤半和四元五角;第三件是打一次牙祭,其實也就是吃上一頓肉。在學校期間,每周的四元五角錢是吃不上肉的,學校食堂的肉需兩元一份,如果嘴饞吃了肉,我就得兩天不吃菜。

從朱沙溪到靈關鎮念書,我終于每天吃上了白面饃饃。白面饃饃在朱沙溪我們叫它“麥子饃饃”。

在我到鎮上念書前,家里要吃上一次麥子饃饃是件稀罕事。大多時候,一大家人吃的都是玉米饃,當然偶爾也會吃上一次米飯,不過米飯里都被祖母加進了大半的玉米面,朱沙溪的人們又把這種大米加進玉米面的主食叫作“面飯”。

在到靈關鎮上學前,我在朱沙溪的名聲都不怎么好,原因是鄉鄰們說我“吃細”。在家時,我從來不吃粗糧做的玉米饃。我告訴他們說:“吃了玉米饃我肚子疼。”自從我說了這句話后,家人和鄉親們都笑話我,他們笑我這人“吃細”。他們其實根本不相信我吃了玉米饃會肚子疼,也不相信有人吃了玉米饃會肚子疼。

可是那個叫玉珍的女人相信了我所說的話。她會悄悄將家里不多的“灰面(面粉)”做成白面饃,然后藏在神背房那口紅色的箱子里,待晚上睡覺前,她會往我手里小心翼翼地塞進一枚權且作為“夜宵”。

其實我說吃了玉米饃會肚子疼,不是在撒謊。后來我才明白,我的胃在吃了玉米饃后會胃酸分泌過多,就會有些鬧心和反胃。只是那會兒年幼,詞匯有限欠表達,所以就把胸部以下所有的不適都說成是“肚子疼”了。

是從哪一個禮拜起,周五那天中午決定不吃午飯的我已不記得。唯一可確定的是:應在去往靈關的鎮子上念書的一兩個月后。

周五不吃午飯,是因為周五我要回家,回家就可以見到那個我想念的女人玉珍了。更重要的是,我需要少吃一頓飯用以節約出五毛錢。

周五下午四點三十分,最后一堂課的下課鈴聲準時敲響,我挎上書包懷揣著節約出來的五毛錢走出了學校的大門……

靈關鎮上有一家專營饅頭包子的小店,店主姓余,所以人們又都喚這家店叫“余家”。余家是整條街上唯一一家賣饅頭的地方,還有他家的房子也是當時街上唯一的一棟樓房。今天看來雖是預制板結構,但是他家兩樓一底的樓房當時可是羨煞旁人。但逢十里八村的人趕集,均會在余家吃上一個饅頭或者包子,兜里寬裕點的還會吃上一碗餛飩。那會兒我曾經幻想,我長大后要是能住上余家這樣的樓房就心滿意足了。

我用不吃午飯節約出來的五毛錢來到余家的小店買了個饅頭。饅頭剛出籠,拿在手里軟綿而滾燙。我將饅頭塞進書包與我的課本緊貼在一起,不一會兒,饅頭的熱量就穿透課本和書包,有一股綿熱的溫度就暖暖地罩在我的后腰處。

十五公里,是我從靈關鎮回到“朱沙溪二臺坪”曲曲彎彎山道的距離。這段距離我需要經過的地名有:蝎子巖、煙溪口、觀音巖、項家巖、山坡上、泡桐樹、中崗上……

出鎮不到兩公里,因為一天粒米未進,加之正是吃長飯的年紀,我肚子開始咕咕叫。我想起了書包里的麥子饃饃,于是我從書包里把它掏出來捧在手里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饃還殘留著淡淡的溫度。當麥香撲進鼻腔時,隨著唾液的分泌我脖頸處的喉結便有節奏地上下滑動起來……最終我還是決定把饃塞進書包,讓它和課本緊緊地貼在一起。塞進書包前,我在心里對自己說:等你走到了蝎子巖,你就可以掐一小口麥子饃饃犒勞自己……

終于“千辛萬苦”走到了蝎子巖,我迫不及待地從書包里掏出那枚麥子饃饃,然后用大拇指和食指輕輕地掐下饃外面的一塊皮。放進嘴里的那一刻,我在心里再次對自己說:等走到煙溪口,你就可以再掐下一塊饃的皮獎勵自己……

……觀音巖——項家巖——山坡上——泡桐樹——中崗上……一路下來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會從那枚饃上撕下一小塊皮用于獎勵自己的行程……

在某個周末朱沙溪的午后,我無意間聽見了祖母玉珍與隔壁萬芬阿爺在四合院里擺這樣的閑條:

……

祖母說:“我家小孫子現在好愛(心疼)我,每個星期五都給我拿一個麥子饃饃回來。”我能感覺出祖母向萬芬阿爺說這件事時,她語氣里透露出的幸福氣息。

阿爺說:“我家雙強對我也好,每回趕場都給我買東西。”萬芬和祖母是兩妯娌。

……

聽到兩位年邁的女人在四合院里“叨逼”關于我的話題,我那時居然認為,自己的行為“暴露”給別人知道了是一件糗事。我不好意思地躲開了……

在靈關鎮念書接近三年的時光里,每周五我都會雷打不動地節約出五毛錢,然后在余家的小店里給祖母玉珍買回一個饃,然后踮著腳放在神背房里紅色的箱子上……

只是沒有人會知曉,那三年的光陰里,我每周五給祖母放在神背房箱子上的饃——其實都是一枚被撕了皮的饅頭!

一九九○年代的中后期,朱沙溪的村子里流行穿一款半高領的圓領衫衣服,村莊里的人們給這款衣服取了一個有點曖昧的名字,叫“情侶衫”。后來我才知道,那款衣服其實就叫“打底衫”。

那時村莊里所有的人都以為:穿那種衣服漂亮帥氣又時髦。我也加入了跟風的隊伍,花一百塊錢買了四五件。后來因為質地太差,面料又不好,洗一水(次)就皺巴巴還起球,就被扔旮旯里發霉生蟲了……

后來隔了有一兩年吧,有一次回家要幫家里干粗活,在旮旯里死活就找不到了那幾件“情侶衫”。再往后,這事也就不了了之地被我給徹底遺忘了。

按照習俗,逝者埋葬入土前,親人都要看上最后一眼。

這是二○○九年的冬天,朱沙溪的第一場雪似乎還需要待些日子才能到來。村子里的人們都聚集到二臺坪四合院背后這個叫“大地頭”的地方,來送他們心目中這個一生剛直不阿,且悲憫善良的女人玉珍最后一程。

我和父親火云、大姑水珍、叔叔丁相四個人在棺槨上方支起一整塊床單(按照習俗,死者的眼睛不能望見天空),棺蓋被徐徐地掀開一角,我看見祖母在棺槨里的面容平靜而又安詳。我用手最后一次握了握她冰涼的右手腕,觸碰到冰涼的那一刻,我的眼淚就簌簌地滴落在了棺木上。我在心里默默地對她說:阿奶,你永遠活在我的心里……

當棺蓋被徐徐被合上時,我的目光從她的面容移到了脖頸處,我突然就清楚地看到了我一直找不到的“情侶衫”,原來一直被棺槨里這個叫玉珍的女人穿在她的最貼身處。

“情侶衫”是她所有衣衫中最里面的一件,那是最貼近祖母身體、最能感知她溫度的一件衣服,如同——她的另外一張皮膚……

后來聽我父親火云講,其實家里給祖母做過很多的舊式大襟衣服,只是祖母從來沒有穿過。倒是但凡我穿過丟棄的衣物,她便會撿來清洗干凈,穿在自己最貼身的地方,再爛也不丟。現在想來,那件她至死還穿在最貼身的地方的“情侶衫”,在她身上也穿了有十多年了吧。

只是,在我復蘇這些過往記憶的時候,已是我“逃離”這個叫“朱沙溪”的村子多年以后的事了。我恍覺自己就像一顆從原鄉出膛的子彈,帶著炙熱的體溫,在這世間四處輾轉。而原鄉,離我,越來越遙遠。

呂玉剛,四川雅安寶興縣人,1977年生,先后在媒體從事記者、編輯工作。業余愛好文字。文章散見于《四川文學》《湖南文學》等刊。2008年只身進入康巴藏區和西藏,在藏區媒體工作數年。2012年回到雅安,現供職于雅安市文聯。

責任編輯 謝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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