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陳平軍
有關(guān)白果村的家族史(十章)
陜西陳平軍
漫山遍野,肆意飛奔的白果,顆顆清淚般緩緩隱于大地,沉默在泥土深處,到底是哪一顆孕育的根系能牢牢抓緊大地的脈搏?
從桐花遍地的桐柏,攜妻系子,一路跋山涉水,任由悠長的號子響徹空谷,撫摸安靜得可怕的漢水。
累了么?
那就停歇吧。你注定要告別曾經(jīng)的輝煌,擁抱屬于你的悲涼。
宿命,注定你要拿出未知的氣魄,開拓無法預(yù)料的洪荒。
汝河磨溝小溪旁,依一片白果的清香,伐木支椽,上覆茅草,結(jié)棚棲身;飲山澗溪水,食花根樹藤。
在峻嶺、在溝壑的樸素里燒土取磚,筑成信念的堡壘。用銳利的目光斑駁村莊的巖層,遮擋凄風苦雨的天空。
盤腿而坐的是歲月的燈盞,打坐成原始的天井,所以我們只能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蛙,再怎么跳躍,也翻不出你靈魂的巢穴。
在這個溫馨的大年初四,你不想繼續(xù)前行了?
眼望著開景,你的大兒子遠行,去抓住另一條叫做目連溝的虛妄。目送著你的孫子翻山越嶺,到達一個叫寨溝、月池溝的不遠的遠方,去安營扎寨,他們是你繁茂樹干上的又一個枝椏,或者一束繁花。
撲不滅那火塘的篝火,再也不想接力這精彩的傳說,再也不想考證開墾的艱難。
任由那響徹山谷的號子猶自飄蕩,任由那火炮在凝聚希望的小木樓上空搖晃。
哪怕村莊黑青著臉,所有的表情鋪在奮斗的表面,魚鱗一般。
哪怕雨過天晴,陽光照射你嚴峻的表情,光線也能透過濕漉漉的心事縫隙,在你靈魂的居所投下一片片蒙蒙眬眬的鱗狀光影,如夢如幻。
或者叫你瑞云,窮其畢生,寫得最生動的詞,叫堅守。
屋前的白果樹,早已在你的目光注視下,枝葉繁茂,碩果盈枝。
房后的山茶花,在這早春的二月,開滿山岡,慘白的綻放你的人生。
陽光灑滿土壤的每一個角落,燃燒著你揮灑的青春。
月光與書院的燭光媲美,翩躚在四書五經(jīng)、唐詩宋詞間的陽春白雪,疾步穿行于弱弱的白一地的洋芋花、微風中招搖于山岡的包谷花粉,哪一個更瀟灑?
邑庠生,鄉(xiāng)飲介賓、例贈文林郎、舉人、抑或是教諭,都不改你黝黑的樸實本色。
所以我最不能明白的是,你到底是農(nóng)夫還是書生?
新墉、如墉,或者藩臣,多個名號,詮釋的仍是一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時代,十年寒窗,收獲的不過是一個堂備、蘑卷、補行、五品銜、州判,真正讓世人感覺有點書卷氣的不過是教員、視學(xué)員、孔廟奉祀官。
然而,讓我記住你的真正的緣由不過是,至今依然躺在縣志里的那篇簡練的千字文,發(fā)黃的書卷散發(fā)的淡淡幽香,照亮磨溝那慘淡的小溪里悠然自得的游魚。
猶如貧瘠的土地上,幾顆干癟的玉米、高粱、大豆,一簍盛不滿欲望的洋芋、紅薯,還有幾顆在秋風中搖晃著知書禮儀的白果,這一切都是廣種薄收的寫照。
1864年春到1928冬,一段跨越兩個世紀的愛戀,也許就是為人所不齒的初婚、繼娶、復(fù)娶、又娶,可又有誰能體會所謂愛情的凄美,世事無常的悲歡?
臘月三十,大年夜,除夕,接下來是春節(jié),1979年的春節(jié),跨越兩個年份的夜晚,注定是那么不同凡響,一場不期而至的大雪下滿整個村莊,漫天飛舞的思戀充斥整個山梁和溝壑,更重要的是逐漸遠去的背影從此消失在昏暗的柴房,一沉再沉的憐愛,就此隨著塵埃在大門前方深埋。
我一直不敢也無法輕輕說出你的名字——李氏,奶奶,不是我對祖輩不夠崇敬,實在是他們離我有點太遠,而你,是我真正能夠感受到恩澤的背影啊,奶奶!
再也聽不到,你要娶啥樣的媳婦之類的逗樂,再也看不見你因為我逃學(xué)而發(fā)怒的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的竹篙。這還不是最主要的啊,奶奶,你不知道從這個春天開始,我們將擁有屬于我們自己的土地,真正寫下我們自己名字的土地,我想種下什么東西都可以,想收獲的也都是我們自己。
盡管從此只能與你空蕩蕩的褲管卷起的清風為伍,從此只能與你三寸金蓮敲擊土味十足的穹音為伴,隨風飄起的銀發(fā)肆意地抽打我的想念,長出堅守在你日漸消瘦的骨骼邊緣的一株艾葉,蔥郁屬于你最初的季節(jié)。但我還是能輕微感受到那么一絲欣喜。
說出這個名字有點大不敬,可是我要提醒你,茶花爭先恐后地擠出每一個躍躍欲試的山頭,淡淡的幽香馥郁著這個正午。
破敗的木板樓,正在人生的課堂上奮筆疾書的小生,心靈微微地顫動了一下,也許兩下,他不知道一場陰謀正在發(fā)生。
他不知道他的父親就是在這個正午或明或暗的陽光下離家出走的,其實并沒有走多遠,不過是一個趔趄的距離,就完成了與生俱來的掙扎式的冒險,從此就與冷月寒天為伴,感慨那瘦弱而歪歪斜斜的身影終究沒能穩(wěn)住顫抖的命運。
一個背影的瞬間隱去,造成的三代人的殘缺也成了家譜言之不盡的不完備的章節(jié)。連老屋那老得不能再老的被我無所適從的目光啃食的殘破門檻下,悄悄爬出的一只老鼠,也在繼續(xù)啃食木頭的溫馨,還活泛著類似救世的目光。與之對應(yīng)的是祭拜土壇下匆匆趕來的蚯蚓,胡亂蠕動著不平的土壑,找不到世事的入口,或者逃離死亡的出路。
我要懷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心情告訴你,這個冬天有點冷,寒風、暴雪都來圍攻單薄的白果村,圍攻位于村莊中心地帶的陳家三房老院子的曾經(jīng)溫暖的火爐坑,圍攻長期靠信念堅守支撐的高大身軀的爺爺,信念剛剛萌芽還來不及猛烈地生長,一米八的大個瞬間就被意外襲擊,蜷縮成一團火星。
微弱的火星子還是義無反顧地溫暖著他親手鑄就的十三板高的老屋,盡管老屋已經(jīng)濃縮成白果村的黑痣,或許包藏著別人的禍心,也許是我們都讀不懂的解釋子孫生存的密碼,所以我們不必懷疑這有血緣的溫度,也許這就是別人無法破譯的族譜的秘密。
就不必懷疑了吧,誰叫他目不識丁,卻做了生產(chǎn)隊的會計,始終無法計算別人的陰謀或者算計,但還能記清別人的善良。
反正我是不會懷疑,因為我親眼所見,并且感知,他傾其一生,栽培一園竹林,還扶正一片嫩筍,讓我與其比肩,與其爭相展示一段生命力的瘋狂。
華茹,站在世紀之交的我的母親,華麗的名字還是沒有辦法帶給你一個華麗的轉(zhuǎn)身。這些年,看著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公婆、公公先后拉開了與自己相處的距離,漫無休止地與自己玩捉迷藏,你一個人像一只蹣跚的老母雞獨自帶領(lǐng)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雞在低矮的庭院里游蕩。
眼看著最大的那一只漸漸脫離了你的視線,在另一個柵欄里安營扎寨,復(fù)雜的目光里到底是欣慰、不舍,還是牽掛?無奈的時分只有偶爾扯動一下手中思念的紅線,把親情在黃昏時分抖一抖,看能激起多大的大波或者微瀾。
看二兒子遠離故土,緊握他鄉(xiāng)的泥土,用向往彩禮的激情構(gòu)筑故鄉(xiāng)的棱角,在錘煉生活激情的磚窯里,揮灑青春的汗水。
還有小兒子在城市的腳手架上來回穿梭,用未知的迷茫為白果村的故事打結(jié),他無法明白的是霓虹燈的精彩永遠與他無關(guān)。
至于閨女,你的小心肝,早已飛離你的心窩,在另外的枝頭上鳴叫,延續(xù)另類的精彩。
還要說說我的二爺,具體叫啥名,我已經(jīng)逐漸淡忘,僅有的記憶只是偶爾在我身旁閃過的那么一個匆匆的背影。
他有六個女兒,兩個兒子。他甚至搞不清六個女兒誕生的次序,就像這個雜亂無比的鄉(xiāng)村的凌亂的音符,不知音律的高低和沒有節(jié)制的跌宕起伏,或者宛如路邊被風輕搖的狗尾草草籽,一不小心就被隨意刮來的風吹散,灑落在哪一個石縫里。
這些銅臭肆掠的陰謀,還是變幻莫測的欲望攪動的面孔無可奈何地點綴別人的故鄉(xiāng)。
勉強有點印象的是他那兩個寶貝疙瘩兒子,一個隕落在地平線以下八百米深處的希望深處,散亂而渴望的目光至今還在黑色的黃金中迷離,無法找到回家的路。另一個,他的理想在貌似堅硬的山野上空久久飄蕩,與飄搖的炊煙背道而馳,綿延至遠方的礦線牽引至夢想深處,不能自拔。
與之對稱的是二爺被不知名的灌木和野草或者叫一個退耕還林的詞逼迫得沒有退路的影子,牽著一群尋找乳汁的小羊羔隱居至土地表面,游離在故鄉(xiāng)的邊緣,漸行漸遠的背影在向天空發(fā)問:我們已經(jīng)沒有耕地,你說我們還是不是農(nóng)民?
清明,無雨,向往的心意紛紛。多少個逐漸清晰又逐漸模糊的面龐,一個個、一排排交錯幻化成血緣依稀的墳?zāi)梗衲抗忖嵉你~錢,更像白果村干癟而凌亂的乳房,往事,在欲罷不能的記憶里抽絲剝繭,削瘦得只剩下幾具殘骸,怎么也填不滿白果村日益增長的空虛。剛燒完的紙錢,被隨意刮起的大風吹成漫天飛舞的黑蝴蝶,迎風閃動的飄搖是不是家譜里最生動的細節(jié)?
光怪陸離的斑駁時光中,如何描繪歲月的光鮮?何處安放我最初的家園?
看滿山碧綠侵略最后的耕地,撤退于鋼筋混凝土牢籠般的奮斗,滿眼不舍與不甘,誰能用干癟的爪子刨出深埋地下的根?
退居在城市的屋檐下,端坐在空蕩蕩的客廳中的母親,坐在日漸消退的落日余暉中,坐在世事中央,到底能不能鎮(zhèn)守住我的故鄉(xiāng)?
【創(chuàng)作手記】:無數(shù)次游離于老家質(zhì)樸的火爐坑邊,聽爺爺斷斷續(xù)續(xù)講述義門陳的歷史與掌故,族居三千口、同爨四百年、千人同居、百犬同槽之美談常縈繞耳邊,嘆宋嘉佑年間奉旨分莊,自此有了吾先祖,分遷果石,住大冶,遷桐柏,復(fù)遷陜南汝河磨溝,在一個叫白果村的淡淡幽香而略苦的銀杏氣息中繁衍生息,作為湖廣移民填陜川大遷徙的滾滾洪流一分子,先輩們經(jīng)歷了無數(shù)難以想象的磨難。歷經(jīng)幾百年社會變遷之歷程,社會發(fā)展與個人或者家族之命運息息相關(guān),我無數(shù)次拷問逝去的時光,始終無法明白究竟是社會成就了一個家族還是一個家族呈現(xiàn)了社會的本來面貌。可是,先輩們那無比堅韌而與命運抗爭的面孔,在社會變革中奮力前行的腳步始終在我生命里清晰而又模糊的呈現(xiàn),面對一個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人物的命運,他們的或者是我的迷茫,又要在哪里找到出口?于是,我試圖用詩意的本真來找到答案,我知道,我還在路上,一切都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