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藥可醫的報復
——《荊軻刺秦王》續寫

劉偉

——《荊軻刺秦王》續寫

劉偉

一

秦王握劍的手心滲出了汗水，顫抖的手腕上毫毛也豎了起來，怔怔地看著那個被自己刺了八劍的荊軻，長舒了一口氣。暗紅的血滴從劍尖慢慢垂落，秦王手指僵硬，竟不能抬起劍柄，急促跳動的心臟撞擊著胸腔，生疼生疼。

他無法想象，一次輕信竟帶來了死神之吻！

“事何以至此？”他思忖著，不得其解。

剛才，衣袖的撕裂聲、群臣的驚呼聲、追擊的腳步聲……全然不曾進入自己的耳膜，只那兩聲“王負劍！王負劍！”聽得真切。再看看散落在地上衣袖、地圖、藥箱，仍被緩緩流出的血跡浸染著，自己僥幸躲過的那 把匕首正插在身后的廊柱上，明晃晃的刺得人睜不開眼。

面部的肌肉還在抽搐，秦王唇干舌燥，背脊卻傳來一陣陣冰涼。

二

“大王神勇，刺客已斃命于大王劍下，不若暫且退朝，回宮壓驚。”侍醫夏無且跪伏在秦王腳下，壯著膽子說道。

秦王聽到此言，終于回過神來。一抬手，把劍收入鞘中，正色道：“夏卿救駕有功，平身?！彪S即轉身走回王座前，面向大殿外高聲道：“侍衛何在？”

話音剛落，一位身著黑披風的將軍率領數隊持劍擁盾的重甲士兵踏著整齊的步伐，迅速集結在大殿門口。

“準蒙恬帶兵進殿！”

身著黑披風的將軍快步奔于王座十步外停下，單膝跪地低頭道：“臣護駕不力，請大王恕罪！”。

“殿外秦武陽可曾擒拿？”

“稟大王，荊軻進殿后秦武陽神情惶急，臣上前盤問時秦武陽欲逃，已被衛兵亂箭射死。臣料荊軻必有不軌之圖，遂率隊趕赴殿外。”

“刺客乃燕國使者，幕后主使當燕太子丹也。蒙將軍即刻持兵符調軍二十萬日夜兼程，開赴燕國邊境與王翦將軍會合，行鐵壁合圍之策。待孤御駕親征，破燕國，生擒燕太子丹！”

“諾！”

三

侍醫夏無且撿起沾有血漬的藥箱，望著被重甲士兵抬出殿外的荊軻尸體，一邊用白布擦拭血漬，一邊心中慨嘆：“大王經此一劫，暴怒之下不免伏尸百萬，流血千里?！?/p>

眾臣退出殿外，便有人湊到夏無且身邊，滿臉歆羨道：“君此番立得不世之功，近日必受大王封賞，他日前途無量，愿君不忘同僚之誼！”

“余侍醫而已，惟愿大王身健體康，無復他求?！?/p>

“夏兄謬矣！君不聞入朝為官者皆為升遷計，攻城拔地如王翦、蒙恬者，吾輩不能也；巧言令色如蒙嘉、趙高者，吾輩不取也；內治外謀如李斯、尉繚者，不輩不如也。今君有大功，此千載難逢之際遇，若錯過然則何時可出人頭地？”

“大王雄圖遠略，故有猛將能臣以供驅馳，余望塵莫及，但為良醫足矣?！?/p>

來人悻悻而去，撂下一句：“愚醫而已?！?/p>

次日，秦王召見夏無且。

“昨日幸得夏卿援手，孤有意封賞于汝?！笔街獾耐踝锨赝跤只謴土送盏牟豢梢皇馈?/p>

“大王處變不驚，故能化險為夷。臣所為僅助力爾，不敢奢求封賞。”

“我大秦國策提倡農耕，獎勵軍功，夏卿救駕亦屬大功，當獎之。今授夏無且國醫侯，總掌大秦醫藥，特命炮制金創藥十萬副以備我大秦將士攻取燕國之用。另有勞夏卿往內宮趙高處取牽機藥一副，轉賜蒙嘉?！?/p>

“諾。”夏無且額頭汗水涔涔，一時間心驚肉跳。

四

夏無且來到內宮，未等開口便見趙高笑意盈盈端坐在堂前，“夏兄且來，大王已命我在此恭候多時?！?/p>

桌上放著一只小小的紫葫蘆，赫然刻著篆文的“牽機”二字，夏無且心頭一緊，看著趙高卻說不出話。

“夏兄乃我大秦國醫，可曾耳聞牽機藥之神效？”

“略有——略有——耳聞?！?/p>

趙高起身伸出左手，用拇指與食指輕輕捏起桌上的紫葫蘆，遞給夏無且。右手拍著夏無且的肩膀道：“大王既已命夏兄轉賜神藥于蒙嘉，今可拿去速速送往蒙嘉府中?！?/p>

“諾?！?/p>

夏無且接過紫葫蘆，正準備放進藥箱，趙高細聲細語又道：“大王嘗言夏國醫若有興致亦可賜藥，以便窮究藥理。夏國醫意下如何？”

“臣資質愚鈍，難識神藥，何敢求取？”

“ 如此甚好，夏兄且去?！?/p>

小小的紫葫蘆裝在藥箱里，仿佛千鈞之重。夏無且拖著灌滿鉛的雙腿，與身后的重甲衛兵一起走向了蒙嘉的宅院。

五

蒙嘉早已跪伏在門口，一見到夏無且便痛哭流涕：“臣受燕國奸賊蒙蔽，令大王受驚，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

夏無且見此情景，不知如何開口。正躊躇時，一駕馬車疾馳而來，車夫猛一勒韁繩，四匹拉車的馬收住馬蹄，在蒙嘉宅院門前穩穩地停下。

馬車上下來一人，朗聲道：“大王謂夏國醫為人不忍，果其不然?！?/p>

蒙嘉抬頭一看，嘆道：“吾族休矣！”

“夏國醫負王命賜藥，何故延遲？”那人逼問道。

夏無且匆忙打開藥箱，取出那個小小的紫葫蘆，遞給蒙嘉。

“大王有命，賜牽機神藥于蒙嘉?！毕臒o且把小小的紫葫蘆塞進蒙嘉的手中，兩個人的手都不禁哆嗦起來。

“蒙嘉知罪，但求大王開恩留家小賤命罰為奴役！”

“罪臣蒙嘉速速領藥服用，何來聒噪？”

“李斯，爾等欺人太甚！吾貪財好利而引火燒身，汝戀權沽名亦難逃禍焉！吾先去，黃泉下靜待爾等?！闭f罷，蒙嘉咬碎那個小小的紫葫蘆，吞下牽機藥。

不一會兒，藥性發作。蒙嘉口吐白沫，身體蜷縮成一團，忽地又向后彎曲，整個人活像一只被提線牽拉的木偶，面目猙獰，骨骼漸漸變形。約莫一盞茶的工夫，蒙嘉扭曲的身體終于不動了。

目睹此景，夏無且倒吸一口冷氣，抱在懷中的藥箱“哐”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李斯向夏無且身后一招手，重甲士兵們拔劍而出，一下子涌進了蒙嘉宅院。

六

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還在夏無且的耳畔回蕩，那是蒙嘉府中男女老幼三百余口性命被屠殺前的哀號，夏無且自此夜夜無法入眠。

與咸陽城中夏無且一樣寢食難安的還有燕國薊城里的太子丹。

他坐立不安，時而起身踱步，時而坐下沉思，還不停地望向府門口，在等待遠方的消息。

此時，焦灼的情緒像一只貪婪的蟲子大口噬咬著他的心。

“荊軻、秦武陽此去大事可成否？”這樣的疑問從易水送別的那一刻就像一條毒蛇纏繞在他的心頭。

然而，他等來的不是秦王死于徐夫人匕首下的消息，他等來的是秦國虎狼之師的進軍口號——“破燕國，生擒燕太子丹！”

回想前塵舊事，他真實的身份不過是一個人質，少年時在趙國做人質與今日的秦王是何其交好，然而成年后在秦國做人質時，當年交好的朋友已貴為君王。也許，那一段少年交好的經歷卻成了秦王心底的隱痛，所以他并未受到友好的待遇，逃回燕國的他決定以謀刺來報復秦王。

田光以死來保守了刺秦的秘密，樊於期以死來成全了刺秦的憑信，荊軻、秦武陽亦死，但刺秦未成。他陷入了絕望，因為他知道燕國被攻破之際，秦軍想要生擒的是他，而會殺死的是無數燕國人。

秦軍大兵壓境，燕國薊城的天空烏云密布。他知死期將至，與其國破而被擒，不如用自己的頭顱來換取一時的和平吧！

七

“趙大人，燕國此番求和乃誠心實意，萬望大人多多美言以息秦王之怒。”

“燕王待秦王之誠吾不知，然燕王待吾之誠未見矣。 ”

“燕王函封太子丹首級以獻秦王，割地求和，此心日月可鑒。燕王待大人亦誠矣，今有萬金之幣已運抵大人倉廩中，另有珍禽異獸已送至大人莊園內，大人盡可享用之賞玩之?！?/p>

“如此，吾或可一言?！?/p>

“ 謹謝趙大人！ ”

“吾一人之言不足為秦王所信，汝可拜謁李大人，若李大人亦能進言，則事可成矣?！?/p>

“諾?！?/p>

幾天后，秦王在軍帳中接見燕國求和的使者。使者被令站在軍帳門口，秦王佩帶短劍，王翦與蒙恬立在兩側，趙高接過裝著燕太子丹首級的盒子進獻到秦王面前，李斯在一旁念著燕國的求和書。

“……犬子丹不知天高地厚，受小人蠱惑行謀刺之事，觸大王天威之怒，以致兵戎相見，生靈涂炭。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冀大王憐兩國將士血肉之軀毀于戰火，喜愿割地稱臣求和，輸歲幣、美姬萬千以供秦王之用。今奉上罪臣犬子丹首級以示誠意，望大王明鑒喜臣屬之忠心……”

秦王沒等李斯念完燕國的求和書，就擺手示意李斯停下來。秦王走到趙高身邊，掀開被趙高舉過頭頂的盒子，看到燕太子丹的首級靜靜地立在盒中，面無血色，雙目緊閉。

“ 丹，別來無恙乎？ ”

秦王的嘴角微微露出一絲得意，卻看見面色慘白的燕太子丹首級猛地睜開了眼睛，怒目而視。秦王不由得心頭一驚，向后退了兩步，厲聲道：“孤意已決，王翦、蒙恬二將即刻發兵為孤剿滅燕國余孽！”

公元前223年，秦軍俘虜燕王喜，燕國滅亡。

八

腥風血雨的經歷讓夏無且心底做一代良醫的理想徹底動搖了，身邊的人都有著他無力救治的病，君王的暴虐嗜殺，臣子的爾虞我詐，還有國家間的攻伐屠戮，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離開是最好的選擇，夏無且為自己調制了一副藥服下，病倒了。

終于，夏無且頂著一頭白發走出了咸陽宮，天下之大又該去往何處呢？

易水邊，有人在擊筑。

茶棚里的夏無且聽出了變徵之聲，又聽出了慷慨羽聲，于是出棚相見。

“作此曲者荊軻故人耶？”

“ 然也。 ”

“君亦欲闖咸陽宮？”

“ 然也。 ”

“余無酒相贈，今有藥湯一碗，名曰‘安魂’。飲之泰山崩于眼前而不驚，可為君壯膽?！?/p>

擊筑的雙手會是終結帝王生命的武器嗎？

夏無且不知道，“安魂湯”的藥碗摔碎在茶桌下，那個背影遠遠地去了，依稀可聞的歌聲穿越了兩千年——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