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孝通
在鄉村工作者看來,中國鄉下人最大的毛病是“私”。說起私,我們就會想到“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的俗語。誰也不敢否認這俗語多少是中國人的信條。
其實抱有這種態度的并不只是鄉下人,就是所謂城里人,何嘗不是如此?掃清自己門前雪的還算是了不起的有公德的人,普通人家把垃圾在門口的街道上一倒,就完事了。
一說是公家的,差不多就是說大家可以占一點便宜的意思,有權利而沒有義務了。小到兩三家合住的院子,公共的走廊上照例是塵灰堆積,滿院生了荒草,誰也不想去清除,更難以插足的自然是廁所。沒有一家愿意去管“閑事”,誰看不慣,誰就得白服侍人,半聲謝意都得不到。
從這些事上來說,“私”的毛病在中國實在比“愚”和“病”更普遍得多,從上到下似乎沒有不害這毛病的。如果我們要討論私的問題,就得把整個社會結構的格局提出來考慮一下了。
在英美,家庭包括他和他的妻以及未成年的孩子。如果他只和他太太一起來,就不會用“家庭”。在我們中國“闔第光臨”雖則常見,但是很少人能說得出這個“第”字究竟應當包括些什么人。
提到了我們的用字,這個“家”字可以說最能伸縮自如了。“家里的”可以指自己的太太一個人,“家門”可以指伯叔侄子一大批,“自家人”可以包羅任何要拉入自己的圈子,表示親熱的人物。自家人的范圍是因時因地可伸縮的,大到數不清,真是無不可成一家。
為什么我們這個最基本的社會單位的名詞會這樣不清不楚呢?我們的社會結構好像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發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每個人都是他社會影響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紋所推及的就發生聯系。每個人在某一時間某一地點所動用的圈子是不一定相同的。
我們社會中最重要的親屬關系就是這種丟石頭形成同心圓波紋的性質。親屬關系是根據生育和婚姻事實所發生的社會關系。從生育和婚姻所結成的網絡,可以一直推出去包括無窮的人,過去的、現在的和未來的人物。
我們在家屬體系里都有父母,可是我的父母卻不是你的父母。再進一步說,天下沒有兩個人所認取的親屬可以完全相同。兄弟兩人固然有相同的父母了,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妻子兒女。因此,以親屬關系所聯系成的社會關系的網絡來說,是個別的。每一個網絡有個“己”作為中心,各個網絡的中心都不同。
在我們鄉土社會里,不但親屬關系如此,地緣關系也是如此。現代的保甲制度是團體格局性的,但是這和傳統的結構卻格格不相入。在傳統結構中,每一家以自己的地位做中心,周圍劃出一個圈子,這個圈子是“街坊”。有喜事要請酒,生了孩子要送紅蛋,有喪事要出來助殮,抬棺材,是生活上的互助機構。
可是這不是一個固定的團體,而是一個范圍。范圍的大小也要依著中心的勢力厚薄而定。有勢力的人家的街坊可以遍及全村,窮苦人家的街坊只是比鄰的兩三家。
中國傳統結構中的差序格局具有這種伸縮能力。在鄉下,家庭可以很小,而一到有錢的地主和官僚階層,可以大到像個小國。中國人對世態炎涼也特別有感觸,正因為這富于伸縮的社會圈子會因中心勢力的變化而變化。
(摘自《鄉土中國》 北京大學出版社 圖/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