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齡的哥德巴赫猜想

池莉

是人都怕老。老外會直接拒絕你問年齡，尤其是女人，年齡是絕對隱私，你不用問，她們都在18與88之間，這很好玩。國人比較隱晦，公開都會說哎呀我老了我老了，私底下一定說我不老我不老。誰要公然說自己年輕，就是很不要臉。誰要私底下發現自己真顯老，死的心都有了。這么復雜糾結的文化，細細琢磨它的邏輯，也很好玩。

老外開宗明義把年齡列為個人隱私，然后就玩哥德巴赫猜想，模糊掉年齡。形成的社會效果，反而是大家都不在乎年齡。在我們看來吃青春飯的影視娛樂界，老外的紅星巨星，幾乎沒有小青年。英國幾代007，個個都是成熟男人。新拍的《神探夏洛克》，也都是成熟男女。歌星席琳·迪翁，5歲開唱，大紅大紫還是要到30左右。美國脫口秀女王奧普拉，34歲才登臺，57歲才謝幕，美國人民癡癡看她23年都不膩。新任法國總統，自己40妻子64，你總不能夠說這個男人太賴，是找不到年輕老婆吧。這只能是一個哥德巴赫猜想了。

國人也開宗明義，公開都說自己不年輕了。你要夸她年輕，她跟你急，說哪里啊，我都這么老了，都30了。形成的社會氛圍卻很怪異：反而都特別好嫩。影視娛樂藝員，面部一個比一個光滑緊繃，都像剛剛出窯的陶瓷。連個活生生的人，都叫成小鮮肉。似乎只要鮮嫩得勾起食欲，演技都不重要了。好多次我買CD，想找吳雁澤的。誰？《草原之夜》啊小哥，“美麗的夜色多沉靜，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聲，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一唱三嘆婉轉圓潤，金子般的男高音，外形也酷似帕瓦羅蒂。我們二十多年前認識的，做過鄰居，我三樓他四樓，每天早晨，我伏案開寫，他正好亮嗓開練。震得我家窗戶框子簌簌直響，他那字正腔圓的細膩演繹，讓我熱淚盈眶一次次寫不下去，幸虧北京把他調走了。后來我們北京見面，去他家吃飯，聽他唱歌。吳雁澤多年都是聲如洪鐘，這小哥卻冷冷地說：哦這么老，誰還做他CD。一句話聽得我心里淚如雨下，好一個殘酷的哥德巴赫猜想。

好在中國大，東方不亮西方亮。七八年前，我去修鞋。修鞋匠是個老太婆，居然雙目明亮，炯炯有神，也不戴老花鏡，穿針引線，干凈利索。我大驚，夸她年輕。老太婆自豪道：哎呀哪里年輕，快70了！五六年前，我又去修鞋，這一次，她自豪地說：啊呀哪里年輕，快60了！我高度懷疑再過幾年，她就該快50了！真叫我歡喜。過一陣子，我就會拎一雙破鞋去找她。我總是坐她對面，與她搭訕，暗暗證明這個美妙的哥德巴赫猜想。

我猜：是無論潮起潮落世事喧嘩你方唱罷我登場數字手機換智能，她都志不可奪。我證明她年輕的秘密是：靜心，專注，自豪，真純，善良，缺一不可。難道不是嗎？試想你無論多么奢華有錢，無論多么名利雙收有權有勢，只要你很亂很賤很虛偽很惡毒，怎么喬裝打扮，還是又老又丑。即便才18，同樣又老又丑。靈魂比我們想象得重要得多，一旦敗壞，整容也阻止不了丑惡浮出面容。

（摘自《新民晚報》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