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辭

萬華偉/著

一個冬日的早晨，寒意料峭，面對窗外的皚皚白雪，我悵惘無序、百無聊賴。

所幸，一位園藝師朋友，他得知我的心境，沉吟良久，終究沒有勸慰一句，只是遞給我一盆水仙花根。他說：養養這水仙吧！它好種易活，最宜清供，一勺清水、幾粒石子就能生根發芽，長出碧綠的葉子，抽出亭亭玉立的花枝，開出高潔淡雅的花朵。記憶中的水仙，應該是花瓣潔白，花蕊杏黃，清香淡雅，冰清玉潔，尤其是“水中仙子來何處，翠袖黃冠白玉英”的意象給人的感覺很美好。

我把水仙置于臨近窗臺的桌案上。寂寞的夜晚，以水仙為伴，泡一杯茶，捧一本書，靜靜地聆聽水仙生長的聲音，我這孤獨寂寞的心野，便有了一種絲弦般的春意悄悄彈撥起來。

水仙在我的期待中默默地生長。按照園藝師的叮嚀，我每天給它換換清水。太陽出來了，就拿出去曬曬，晚上再搬回書案。這水仙沒有辜負我的希冀，開始冒出一兩個嫩芽，漸漸的，每個苞頭都爆滿了嫩綠，舒展成條狀的葉片，碧玉一般光澤鮮亮。那細如銀絲的根，在水中盤結，如白玉精雕細琢，纖塵不染。那自然而流暢的葉脈，盡情地舒展，不斷向上延伸。

窗外雪花飛舞，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再看看水仙那青青的玉芽，綽約的風姿，看似漫不經心，卻又堅韌頑強，向人間展示著它蓬勃的生命力，我不禁有些動容。

妻子有時也會呆立在水仙旁，悠悠地跟我說起一個古希臘神話故事：納西賽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一位神，他在山林間長大，遠離溪流湖泊，成了一位豐神俊朗的美少年，見過他的少女都深深愛上了他。求愛被拒的女神娜米西斯對納西賽斯由愛生恨，決心報復。娜米西斯于是化作一陣涼風，引誘納西賽斯循著風前行，來到一個水清如鏡的湖邊。納西賽斯看到湖水驚奇無比，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突然，他在湖面上看到了一張完美的臉。湖中的美人其實是納西賽斯的倒影，但他并不明白這一點，竟然深深愛上了自己的倒影。他不愿離開湖中的美人，日日守在湖邊，不寢不食，不眠不休，最后死在那里。愛神維納斯憐惜納西賽斯，于是將他化為水仙，盛開在有水的地方，讓他永遠可以看到自己的倒影……將花的美麗落在男子身上，這或許是西方的視角，只因當世無匹便錯誤地愛上自己，是不是顯得有點悲涼？撥開兩千年神話的迷霧，眩然神往地呆視著，冥想著他孤高于世，已經不僅僅是動容了，還有一種感動！

我對著它低吟明朝奇人徐渭的詩：“略有風情陳妙常，絕無煙火杜蘭香。”或者文徵明的詩：“羅帶無風翠自流，曉風微亸玉騷頭。九嶷不見蒼梧遠，憐取湘女一片愁。”想著詩中又是陳妙常，又是嫦娥，又是湘妃的，全是極品女子。和西方語境不同，在孤獨的中國男子心中，水仙從來都是當女人養的。人人都知它是凌波仙子，誰又體味到這里面那層紅袖添香的意思？

啊，以花為妻，兩相愛悅，倒也不俗，但在侍弄之中，又何嘗沒有一種長者的寬容，你看它，一泓靜水，柔柔弱弱，那就是妻亦可，子亦可了。這樣想，心中就多了溫軟與纏綿。雅俗之間，有一個折中的舒適潛在里面了，便是那種無可言說的寂寞。看著它柔弱地堅持著一種信念，竟是無可奈何。

于是，我悵憾地感慨并熱切地希望看到水仙花開……

誰曾料到這個冬天，江南遭遇了百年難見的最寒冷的天氣。一個月來，不見一縷陽光，屋里也陰冷難耐，連人都萎靡不振了。面對周遭人與事，面對流言蜚語，人的心情如冬日灰暗的天空，徒生了幾許抑郁。沒有光照，氣溫驟降，水仙的葉子便軟沓沓地垂下，無精打采，就像我無法舒展的身體。面對質清如水的水仙，看著它不染人間塵埃，沒有世俗的牽掛，凌然水波之上，超凡脫俗，我希望它在冬天的荒野上，點燃我心中的春天。于是我每日堅持給它換換水，曬曬太陽，祝福它和我一起度過這個冬天，度過這片嚴寒。

然而與生活相比，花事到底還是小事。過了半月，我因為忙碌，有時回家很晚，就把給水仙換水的事徹底忘了。有一天坐在案頭沉思，突然想起，便到陽臺上找，只見水仙整個漂在水里，那水已渾濁。這才記起前幾天下了幾場大雨，它已在水中浸泡數日了，除兩個頂株外，側株都浸過了頭，細細的嫩葉已在臭水中腐爛，便趕緊洗去污垢，把水仙重新放置進屋，囑托妻兒一起呵護它。

又過了幾日，水仙漸漸有了活力，頂株的綠葉又抽出幾片嫩綠來，我心中的期冀也跟著明朗起來，盼望見到那所謂的金盞銀臺，那超凡脫俗的風致，于是又堅持每日換水。好在最寒冷的日子暫時告一段落，這水仙也不負我的一片苦心，一天天抽綠長高，根須慢慢又生得細白修長，在凝聚的葉子間長出了花莖，莖的頂端也孕育著兩三枚淡黃色的花蕾，面對它嬌怯卻高傲的欲放未放，某種類乎春的暖意也走到了近前。想一想八十老翁的文徵明“一笑相看老眼明”的那種清悅，還有竟然當了妻子發簪用來買花的李漁的那種清狂，那么尊重一株花草，在我或許能夠做到的。我不禁有些沾沾自喜，幸虧發現及時，留住了夢想花開。

然而生活總是忙忙碌碌，總有怠惰的時候。它實在太安靜了，從來不知道提醒我，于是我把換水的事又給忘了。忽一日恍然驚醒，想起了冷落多時的水仙，急急探望，卻發現水已污臭，葉片已枯萎，白細的根須變黑，這般慘狀令我始料未及。

“哎呀呀！”我捶胸頓足，它的所求真的不多，無非一點清水與陽光而已，無非需要我的一點耐心，我因為自己的心緒，對它忽冷忽熱，在那鮮麗可人的綻放即將到來的時候，在我的書房即將滿室生香的時候，它卻萎縮了即將芬芳的生命。

望著夭折的水仙，我心中隱隱作痛，悸動攪擾著內心的寂寞惆悵。不僅是為了一株花兒，更是對生活的一種無奈轉移到對花事的另一種期待上。如今都沒有了，我的花妻沒有了，我的花子也沒有了，冥想中世上無匹的風流韻致也沒有了，淡淡的癡想也只好隱忍在心中了，但這或許都可以忽略，想到它的所求那樣少，我居然可以辜負，是麻痹？還是淡忘？妻兒還在身邊，她們給我溫暖，是我塵世的守望，可是那種寂寞卻在。它是精靈古怪的，藏在生活的背面；它是柔軟的，本來可以和我一道度過蕭索的冬季，迎接春天的到來。現在，它變得沒著沒落。難道不是嗎？當我看到葉片上的新蕊，就渴望聽到花開的聲音，然而，我卻只注目于成熟，卻忽視了生長的過程！原來再小的生命也需要呵護，再簡單的小事也需要堅持！

我的悲戚似乎不可抑止，愈發沉默起來。妻子畢竟知我心思，終于又抱回一盆即將盛開的水仙，洋蔥頭似的水仙花根長出的葉片，有食指寬，又長又扁，通體碧綠蔥翠，如同蒜葉一般。從葉間抽出了圓柱形的花莖，長出小小的花苞，藏在葉子中間，羞羞答答的，像含春的姑娘。因為有了先前的愧疚，所以現在每有空閑便不忘澆點水，給它曬曬太陽。水仙似乎是有靈性的精靈，給這有些寒意的屋子帶來了濃濃的春意。我的心兒也被這碧綠的葉片染上了春天的色彩。我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經歷了一次噬骨的悔恨，這次對水仙就更用心呵護了，心中更多了幾分盼望和牽掛。每次回到家中，都忍不住先去看看它，停在它的面前，手不忍觸碰，眼不忍錯離，大有憐香惜玉之感。與其說水仙花給我享受，莫如說水仙花給我啟迪，給我生活帶來激情和動力。

在不經意間，花苞膨脹，頂破了薄膜，開出了美麗的花朵。那花香更是獨具神韻、幽雅的芳香，盈室繞懷，沁人肺腑。

我終于迎來了它的花期！

我欣喜地駐足花前仔細端詳，這些花兒舒展六片花瓣，潔白如玉，花蕊金黃，簡凈素雅，蕊絲上連蕊頭下接花心，嬌艷欲滴，傾吐芬芳。那黃色的花杯如“金盞”，白色的底瓣似“銀臺”，名副其實的“金盞銀臺”，真是貼切而形象啊！欣賞玉潔冰清的水仙花，仿佛聆聽到花開呢喃的聲音，玉質冰肌，香風馥郁，心境自然變得超脫清靜起來。

忙碌生計，疲憊不堪，受不得屋外寒意中的草木枯萎，一走進家門，便有一股清香迎面撲來，并迅速俘獲了我所有的味蕾，看著桌上那簇鮮嫩的綠色。而妻子，此時已在廚房忙碌好久了，幾碟簡單樸素的小菜，就著水仙花的香味下飯，卻是勝過山珍海味的佳肴。

飯后，一個人靜坐在書房里。午后溫暖的陽光，像一件薄紗，柔軟地披在我的身上。我從靜謐的空氣中依然能聽見水仙花次第綻放的聲音，以及時斷時續傳遞過來的陣陣清香，正在慢慢地嵌入思緒。我知道，今夜一定有夢，夢中的水仙花一定會笑得很燦爛，我終于可以和它喃喃低語了。

那個月色清寒的夜晚，伏案憂傷的我，竟不知何時開始放縱我的思緒，傷夢肆意婆娑在蒼茫的空中，我守著那抹綠意，凝望那浸沒在清水中的玉骨，驀然間，它化作清瘦的仙子，用燦若星子般流轉的眼波望著我，如同癡情的女子，與我繾綣在清冷的窗外，它用蔥翠的葉脈，精心剪輯了一段夢幻情節，激燃起我深藏的滾燙，我心甘情愿被它的光波融化思維的線條，理性的光芒，渺遠的深思，瞬間瓦解，所有的矜持被摧毀，一向清傲的男子就這樣被它輕而易舉托舉、征服！我竟和它盟約，共守一世美好的時光，共品一杯清水，共度一生白凈的生活，共同迎接生命永恒的冶煉。我的那顆在塵世里跌宕的心，從一個深處挪移到另一個深處，從一個荒蕪置換到另一個繁茂之地，我們在迷離的意境中癡纏，又翩躚在幽香的花葉間。“滴答——”兩行溫暖的淚珠，順著凝眸的眼紋，潺湲而下。

我慶幸園藝師把它引領到我的空間，讓我目睹到它的成長歷程，體諒著它的喜怒哀樂。我無意驚擾它靜美的內心，更無意觸碰它芳馨的情懷。我只是想接近它，一起步入最深的領地。也許我的空間過于陰暗、狹小，但寬闊純凈，儀態優雅，端莊清麗，一點點排擠著我的那些陰冷頹廢和卑微的孤獨，一直到我花香盈懷。我喜歡恬淡地坐在它身邊，靜靜地，傾聽它張開第一片花瓣的唇語，深深地，凝望它熠動的明亮。夜，在它面前低眉。它纖塵不染，孤潔地活著，點亮我那些灰暗的色調。是芳菲？是長歌？是一花獨秀？還是絕世而獨立！

至此，每當打開房門的一剎那便覺暗香浮動，心清氣爽。水仙花開得燦爛，那雪片一樣潔白的花瓣和那鵝黃的花蕊，妖嬈地朝著窗外的陽光微笑著，那裊娜的姿態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神韻。

“借水開花自一奇，水沉為骨玉為肌。暗香已壓荼蘼倒，只此寒梅無好枝。”呼吸著這滿屋的芬芳的空氣，欣賞著陽光下這優雅的花朵，我的臉上不再陰霾，不自覺地綻開了一朵微笑。

我明白了，水仙花因何深受文人雅士、畫家的青睞。

因為“得水能仙天與奇，寒香寂寞動冰肌”。

因為“仙風道骨今誰有？淡掃蛾眉簪一枝”。

因為“花似金杯薦玉盤，迥然光照一庭寒”。

也因為“世間復有云梯子，獻于嫦娥月里看”。

水仙樸素無華的品行和高潔的氣質，使人如見其美，如聞其香。它象征著吉祥、美好、純潔、高尚，自有一種俊逸高雅的氣質讓人刮目相看。它以自己的清秀美麗與潔白可愛，給人們的生活增添了無限光彩……那濃郁的清香沁人心脾，為我洗卻人生勞累和莫名憂傷，恰應宋代詩人黃庭堅“含香體素欲傾城，山礬是弟梅是兄”之意了。

我敬佩水仙花，敬佩它不追求肥田沃土，不追逐浮華虛慕，所需甚少，就能換來春意盎然；敬佩它根細如銀絲，纖塵不染，尤具神韻；敬佩它花高雅絕俗、冰清玉潔、凌波傲立；敬佩它從不張揚，在柔弱的外表中，蘊含著頑強的生命力。而我，卻總是被生活折磨得萬般沮喪，甚至沉淪，與這柔弱的花草相比，竟是汗顏。

在萬物肅殺的時候，水仙以它的芳姿向人們展示它的希望，可謂是千花萬卉中的高品。我不禁以花詠志：它是笑傲清冷長空的晨星，它是呼喚多彩春天的雀靈；它是卑微潛長的正氣，它是潔玉志貞的象征；它是儷蘭溫馨的奉獻，它是玉宵雅客的回音。孤獨的花魂，凜然的性格，頑強的生命力，勇敢和堅毅，已然烙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