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
文學應努力向前看
●劉慈欣
我是第一次參加這個會議,會議的代表大概有3000多人,作家代表1000多人,但寫科幻的只有我一個人,我從一個科幻作家和山西作家的角度來談談自己的感受。
首先,我感覺這個會議政治規格之高,確實讓人很吃驚。對文學界來說,一個國家的作家協會開會,黨和國家領導人兩次出席,表明了黨和國家對文學的高度重視。
習總書記的講話在文藝界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作為一個科幻作者,我對其中的幾段話印象很深。一是習總書記提到的,后來廣為流傳的一句話,“文運同國運相牽,文脈同國脈相連”。其實,對我們寫科幻的人來說,沒有人比我們的感受更深刻。因為,近兩年來中國科幻作家連續兩屆獲得了世界科幻文學的最高獎“雨果獎”,一般的評論家都把它歸結為國內的科幻創作自身的原因,其實它表現出來的內涵比我們的想象要深得多。以前我也曾和國外科幻界交流過,但這種交流是很難進行的,因為世界科幻文學的中心是在美國,他們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中國還有科幻小說,這其實是可以理解的。就像中國人寫武俠,要是美國人來寫中國武俠的話,同樣會受到輕視的。而科幻文學有個特點,它是一個國家綜合國力的晴雨表,在一個貧窮落后的國家,有可能創作出世界名著來,像以前的俄羅斯、現在的南美洲,有魔幻現實主義。但是科幻文學要想產生世界性的影響,它必須是在一個強盛的國家,在一個貧窮落后的國家,你的科幻小說寫得再好,也不可能產生影響,我們看到過有很多國家,比如東歐的一些小國,還有菲律賓的,甚至像韓國的一些作家,科幻小說寫得都很好,但沒有任何影響,所以科幻文學的影響和一個國家的國力上升是密切相關的,所以,這幾年我們到國外,感覺氛圍明顯都不同了,中國的科幻文學走到哪兒都是很受關注的,從這一點上,習總書記的講話給我感受是很深的。
二是“文學反映生活,但是不能機械地反映”。這句話對目前國內的文學切中要害,現在文學面臨著一個很新的時代,作家必須適應這個時代。而面臨的最大的問題就是擴大文學的表現空間。因為,現在不管是作協的幾千名代表,還是在場的藝術家中,我們都有個潛意識,認為文學的根基是現實主義,現實主義是文學的基礎,是文學的主流。其實,這個觀點在有一段時間內可能是對的,但現在來看,很明顯從文學的發展形勢看這個觀點已經不是太準確了。因為現實主義的出現是很晚的,它是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后才出現的,在人類三千年的文學史上,現實主義出現的時間不到三百年,是很短的一個階段,在過去,人類文學的大部分歷史都不是現實主義,都是超現實的,都是幻想的,而目前影響力最大的這些文學的題材上來看,大部分都是幻想文學,也不是現實主義。即便是現在描寫現實的一些作品,像一些青春文學,也很難把它叫作傳統意義上的現實主義。所以,現在應該拓展文學的表現空間,這就是說,文學反映時代這是很正確的,但不是只有現實主義才能反映時代,超現實就不能反映時代。不能說《荷馬史詩》就反映不了古希臘的時代精神,相反它反映的很好。那么,目前的話,我們的文學也應該擴大表現空間,在這方面,習總書記還說過這么一句話,他說,文學應該把思想放的再遠些,放的再深些,我們應該關注人類最進步的方向。這句話,很準確地描述了我們寫科幻小說的本質,這就是我們寫科幻的人每天在努力的方向,也是反映當今文學的一種現狀,特別是對山西的文學,我們占主流地位的文學仍然處于一種懷舊的狀態,我們的目光都是向后看的,不是向前看的,都在懷念過去的田園時代,特別是現在的文學,害怕變化,一些文學評論描寫文學和現代化的關系總是反映現代化帶來的困惑,反映工業化帶來的沖擊,反映快速生活的變動帶來的糾結。困惑、沖擊、糾結都是被動地對變化的接受,這不應該是文學對時代變化的態度,因為現在時代變化不是退步,是進步,對進步采取這樣一種姿態,本來就是不對的,而這一點山西的文學尤其嚴重。所以,文學不應該只看到眼前,也不應該只看到后面,應該努力地向前看,向更遠的地方去看。這樣,文學才能有真正的生命力。
三是“人民大眾是評價一個作家合格不合格的唯一標準”。不可否認,不管是在私下的談話中,還是在正式的討論場合,有相當多的代表不同意這個話。因為,在目前的觀念中,都有這么一種潛意識,好像比較經典、高質量的作品,讀者都很少,那種大眾化的作品都是低俗的,都是媚俗的,都是市場化的,都是質量不高的。甚至一位評論家說出一段很極端的話,他說,銷量超過一萬的書全是垃圾。那么這種想法對不對,舉一個例子,還是從我們山西的文學上。我們山西的文學,現在最經典的是趙樹理,研究他的文章的人很多,從各個角度研究,但很少有人從一個角度去研究,那就是當初他的書的銷量。我請教了一位出版界的老前輩,就知道趙樹理書當時的銷量,即使放到今天也是非常驚人的。他說,如果趙樹理在今天寫作,拿的不是稿費,而是版稅的話,他在作家富豪榜上,那些郭敬明、江南根本和他沒法相比,他肯定是第一位的。我遇見過一個博士生,他就是研究東方、西方的出版歷史的,他列出了100部目前認為最經典的文學作品,他不是研究這些文學作品的內容,而是研究這100部作品在歷史上當時的出版市場狀況,他發現,這些書92%當時都是暢銷書,這和我們現在的感覺是根本不同的,真正經典的作品都是能夠在人民大眾的讀者中產生共鳴的東西,不是那種曲高和寡的作品。但也有少數作品,像《尤利西斯》賣出200多本,最后成為經典的,這也是事實,但這樣的作品,在真正經典之作中少之又少,就是說,大部分的經典作品當時都是暢銷的。以我們山西文學來說,像柯云路、張平和反映晉商的一些作品寫得都很好,同時也很暢銷,但是到了近年來,感覺市場上很少出現山西的暢銷書,所以,從這句話我們感覺到,山西的文學包括全國的主流文學,最需要做的,就是回歸大眾,回到人民中間,不能像現在的一些創作方式。習總書記的一句話說得很形象,不能喃喃自語式的創作,就是創作完全個人化,完全和時代脫節,完全拋棄時代的宏大敘事,把文學的觸角完全收回到自己的內心里,這樣的話文學是沒有生命力的。況且,現在的人民大眾讀者的概念和過去是完全不同的。過去的話像趙樹理的讀者,相當多的人是剛剛掃盲,剛剛認字的人,而現在的人民大眾的讀者,他們相當大一部分人都是大學畢業以上,如果說你的作品他們都無法理解和欣賞的話,那我們的文學作品很難談得上有生命力,這就是我對這次會議的一些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