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客歸去來

●袁道一（湖南）

老客歸去來

●袁道一（湖南）

在湘西南層巒疊嶂的村莊里，遍地巫風。過年、娶親甚至是殺雞殺鴨吃頓好的，都先要祭祀祖先，以示不忘祖先和感恩祖先庇佑，更別說清明、中元節了。清明，是上山憑吊先人，中元，則請先人回家暫住。中元比清明更富有人情味，也更顯得隆重肅穆。

我們那一帶對死去的祖先尊稱為老客。每年中元節前四天就要將老客靈魂接回家供奉，俗稱“接老客”。農歷七月初十夜斷黑，每戶家里由最年長的老人帶領，在屋前的空坪焚香燒紙，躬身作揖，家長碎碎念禱告祖先：“列祖列宗，歡迎歸來，到堂屋神龕就座，晚輩虔誠祭祀，敬望諸君英靈有覺，保佑全家吉祥平安，萬事如意。”回屋，在神龕錢再燒紙焚香，啟稟神靈，打卦詢問祖先的靈魂是否歸來，從大到小，逐個地問。每問一個都要打卦直到打出陰卦為止。陰卦說明陰靈已有感應，祖先的靈魂已經回來或者在回來的路上。如果問到某個祖先時打不了陰卦，說明這個祖先另有原因或意見，暫時沒有隨大伙歸來。這個時候，主事的家長就要仔細回想是什么觸犯了先人，真心懺悔，真情邀請，直到打出陰卦才安心。

每逢祖母接老客，我總是坐在青石門檻上，全然不畏懼，因為我知道回來的祖先都是我至親的先人，我是他們遺留在大地和村莊里一脈相存的血脈。我根本不用擔心，此時此刻誰會傷及我，祖先就在我的身邊。許多時候，我都馳騁想象：從四面八方歸來的老客魚貫入屋，個個興高采烈、精神矍鑠，在族譜上呈樹狀延伸下來的先人們活著無法相見，此刻卻相聚一堂。每年一度的相聚，他們應該也有無數的唏噓感慨吧。我從來沒看到過老客，可堂弟總是固執地說他看到過，說老客一個個都是穿白色衣服，衣袂飄飄，不是走在大路上回來的，而是飄在大路上半空飄回來的。盡管他說得玄乎神秘，我也不覺得害怕。我能聽到血脈里澎湃的回聲，溯源而上，他們都是我的源頭。

祖先歸來。暫住家里，他們是難得的客人。久別成客，緣由此乎？陪客是有講究的，供奉時在堂屋靠近神龕一端四向留空擺一張供桌，桌上照例在靠神龕一向擺三個茶杯，吃飯時分加擺三個酒杯、三雙筷子。那時候，村莊還不富足，平日里都是季節蔬菜為主。可這個時候，再窮的人家都要拿出十足的慷慨，再窮不能窮待老客。新鮮豬肉上桌，新鮮魚肉上桌，新鮮雞肉上桌，再配以幾個蔬菜，但菜碗數要為單數，以5-7碗為佳。

陪老客，忌敬絲瓜、南瓜。絲瓜像蛇，老客不喜歡。南瓜有為難之意，老客不高興。對于年少的我，陪老客是極其歡喜的，總能沾上一點葷腥，緩解肚腸無油水之苦。一般來說，供奉老客的葷菜是不能先吃的，要陪完老客才能吃。可祖母總是以先嘗為名，將一塊肥肉塞進我的嘴里，吃得我滿嘴油膩，不亦樂乎。孩子也有小聰明，有時收菜時，特意把一塊肉掉在地上，然后撿起用水沖一下就吃得津津有味。祖先是不會吃掉地上的東西，自然也無法責怪他們的這個后裔。

給老客盛飯，只能盛一小勺。每次開飯之前，祖母照例要祈告，然后滿懷歉意地面對桌子說招待不周，大人大量等之類的話語。十分鐘光景，奶奶邊放下碗上的筷子，邊說神龕上就座，然后將酒倒一些在地上。老客吃“剩”的菜，將碗的位置彼此互換，吃“剩”的飯，重新倒進鼎鍋里拌和后再吃。夜晚，點神燈，堂屋徹夜光亮。據說，半夜從門縫里能看見老客們在做什么。在家的這些日子，老客們酒足飯飽，是應該做點什么。做了什么，不知道。我是斷然不會去偷窺老客的生活的，連膽大包天的堂弟也不敢。

接了老客，陪了老客，時間一晃到七月十四，該送老客了。黃昏時分，敬完晚餐，打發老客回地府。打發的是一堆堆或大或小的紙錢。家家戶戶門前的空坪上，小孩子早已按照大人的吩咐，壘起了紙錢堆，一溜兒地排列。家長在祈告后，要將大人小孩一個不落地祈福一遍，并打出一個個寶卦。打不出寶卦的，就要再三懇求，找到原因，才能放心。都打出寶卦了，都祈福完了，就燒紙。一時間，火光映紅了一張張或蒼老或稚嫩的臉龐。老客滿載滿意歸去，留下如意保佑后人。今年歸去，明年復來。老客歸去來，鄉村一道千古不變的美麗祭祀風景線。沒有誰會被遺忘，在鄉村的大地上。慎終追遠，厚道載物，是大地和人類繁衍生息的源泉。

每年中元節，我總是想起外婆接送老客。我摯愛的外婆，就住在離我家不足三百米的地方。每年接送老客，我總是奉母親之命提一刀紙錢去。特別是外婆送老客的時候，我是一定要在場的。那時候，我對于外婆那邊最熟悉的老客只是外公，因此每次我都把外公的紙錢堆壘得最高。外婆對我這一舉動最愉悅，每次給我打卦祈福時候，總是要對外公說，要保佑你的外孫，你外孫對你可好了，壘得紙錢最高，夠得你花一年了。然后，我躬身作揖。處處皆神靈，外婆還真的每次給我打出的是寶卦，不像表弟總是要打上一陣子。

很多次，外婆總是表揚我有孝心，并笑著說，以后外婆老了，你也要來送一刀紙，外婆在地下才有錢用。那時候，我總是急得哭，淚水漣漣地說，外婆不會變老客。外婆把我擁進懷，并塞給我一個最大的桐子葉粑粑。桐子葉粑粑是糯米做的，腰子形狀，很多地方也叫腰子粑粑。桐子葉粑粑香噴噴，尤其是放進柴火灶里，用柴火灰慢慢烤熟，一撕開桐子葉，金黃的粑粑芬芬襲人，大快朵頤。吃完桐子葉粑粑，外婆提一盞燈，送我回家。不遠路程，外婆細碎的腳步響在我的背后。沒有一絲害怕，身后有外婆，天上有我親愛的老客。鄉村的夜吉祥如意。鄉村的血綿延亙古。

離開鄉村，事不予我的鄉愁漸深。更深哀思的是當年接送老客的外婆竟成老客。三年成老客。外婆離去已三年。當外婆老到神志不清，唯一還記得的就是我這個外孫，這是怎么樣的奇跡和怎么樣的深愛或偏愛？外婆走在人世間最后的一段路程上，我沒有號啕大哭，但是淚水奔涌，打濕了我的衣襟。很少有人看到我內心洶涌的悲痛。我在新修建的鄉村水泥公路上跪破了膝蓋，不知疼痛。對面的青山成親山。走在城市深夜的道路上，我不用回頭，我知道外婆的神靈寸步不離，庇佑我今生所有的行旅。外婆成老客的第一個中元節，我多想回到村莊，接送外婆。可被世事擁裹的我，總是忙碌和錯過。父親現在和我居住在這座小城，他要回家接送老客，我只能囑咐父親一定要替我送一刀紙錢去舅舅家燒給外婆。親愛的外婆，我竟然成了您的不孝之孫！

曾祖輩如今尚存祖母行走人世間，父親已經花甲。當父輩的習俗傳承到我手里時，在這座城市，我將如何接送老客？我那些盤根錯節的老客們，他們可能找到進城的路？城市里的家沒有神龕，他們將暫住哪個角落？神靈的指引，我相信他們不會迷路。沒有神龕，我和我在這個人世間的親人的心都是神龕，繼續供奉他們的魂靈。

袁道一，男，作品散見《青年文學》、《散文選刊》、《讀者》、《湖南文學》、《歲月》等，現系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