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于德北
我不能不如此追問
⊙ 文 / 于德北
于德北:一九六五年出生于吉林德惠縣。作品散見于《作家》《北京文學》《小說界》《山花》等刊,有作品獲獎,并被譯介到國外。
今天來寫這篇小說,有一點像紀錄片,那個叫博爾赫斯的作家曾寫過許多短篇,里邊若干就有紀錄片的特質,所以,讀起來輕松而簡單。當然,這種簡單也可以被看作復雜,那就要看聽故事的人站在一個什么樣的立場——
他是一個已婚的男人,卻又愛上了三十歲而尚未成家的她。他們篤定地相信他們的愛發自內心,并且不會有未來。可以說,這是當下被世人所默許的一種愛的方式,任何人成為其中的主角,周邊的人也不會感到奇怪。
說實在的,他們愛的方式很簡單。
早晨通電話,晚上一起吃點簡單的東西,散步,聊一聊各自的事。把握的原則是:素心、至簡。當然,也有把持不住的時候,比如,他多喝了一點酒,會有沖動,在散步的甬道的幽閉處,抱她、吻她,把她弄得像一只受驚的兔子。
她說:“我看過一本小說。”
“什么小說?”
“有一個女人,愛上了一個男人,或者說,一個有家的男人,愛上了一個女人,他們在一起約會、做愛。可是不久,這個男人變心了,開始躲避這個女人。”她喘了一口氣,又說,“忘了說了,那個女人比男人小許多。”停頓一下,咬了咬嘴唇,“有點像咱倆。”
他很尷尬,沒有出聲。
她又說:“那個女人去了國外,找到男人的兒子,設了許多的計謀,與男人的兒子相愛,并發生關系,然后,聲稱自己懷孕了,而她肚子里的孩子的真正父親,卻是那個男人。”
“后來怎么樣?”
“那個男人自殺了,很完美。”
這段對話完了,他們的心,都有一點絕望和悲涼。可是,這種絕望和悲涼又是一股邪惡的力量,催促著他們加快進程,快一點把自己送到床上去。
這可能便是他們這一晚約會的真正原因。
他們在一家烤串店相對而坐,要了雞翅、羊肉串、豆腐卷,還有啤酒和雞蛋糕。他們今天都想喝一點——平時,她是滴酒不沾的——而且,想喝多點。
他們不說話,各自低著頭,對付眼前的食物。
因為他蓄須,而她又有些像韓國主婦,所以,鄰桌的人一直很注意他們,不時地向這邊看來。
鄰桌的情況是這樣的:一桌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帶著兩個女孩子;另一桌是兩個中年男子。兩桌人吃的東西大抵相同,只是,兩個中年男人喝了過多的酒,話語間用詞非常粗糙。
先說這兩個男人。
從斷斷續續的談話中,可以聽出來,他們都是公交車司機,今天難得能湊到一起,所以早已做好不醉不歸的打算。他們的計劃是一個人先請,然后,另一人再請一頓,至于請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但他清楚,至少有一頓是肉串。
某種意義上講,他是目擊者。
這是兩個都已經離婚的男人,剛離婚的男人情緒更為沮喪,大概因為這種沮喪的情緒影響到了工作,白天,或者前幾天又被公司罰款,可謂“禍不單行”,雪上加霜。他反復在講自己離婚的原因——他的女人沉湎于打麻將,并與麻將桌上認識的男人有染。他在講述原因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發出怪笑。
他不停地上廁所,每次出來的時候都要強調:“我比你高。”
他的伙伴,也就是那個早離婚的男人嗤之以鼻:“笑話,你比我高,你站著都沒有我坐著高。”
這是他們從始至終的“爭執”。
他們更像是輪盤游戲。剛離婚的男人講完他的“原因”,早離婚的男人便會發出嘲笑,接著,講述自己就近發生的故事。他的前妻突然來找他了,理由簡單又直接。——她得了子宮癌,需要手術,但她沒有錢,前夫必須為她付款,為什么呢?前妻說:“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睡了我,或者說你睡我的時間最長,所以,你對此事負有責任,你必須去交手術費、醫藥費和營養費,否則就與你他媽的同歸于盡。”這是絕對的霸王條款,可是,前夫欣然接受了。他不但付了錢,還到醫院里去陪護,弄得醫生護士都很感動,都夸他們是模范夫妻。當他們從前夫口中得知他們早已離異后,驚詫不已,一番傳播之后,竟讓媒體認為他是道德模范。
“你是嗎?”剛離婚的男人問。
“是他媽的是,我這樣做的唯一原因就是想快點再次擺脫她。”
“噩夢啊噩夢。”剛離婚的男人一聲嘆息,之后,又開始感慨他自己的婚姻的不幸。
……
他們講述的次數太多了,所以,他和她很容易就整理出故事的梗概。但是,這些故事和他們有什么關系呢?為什么他和她同時選擇了沉默?
生活中有一些細節不容忽視,甚至可以說,有一些細節你根本也忽視不了,因為它早就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位置,坐標一樣準確地標注了你。
他,突然產生了如此的概念。
而另一張桌子上的母女三人——這也是從她們的相互稱謂中獲得的信息——吃得其樂融融,小女兒向媽媽告狀,說姐姐欺負她,姐姐不但沒有膽怯,反而厲聲回應道:“她煩人,她是事兒媽。”
也許,這做妹妹的真是“事兒媽”吧。她突然指著串店的門口叫了一聲:“爸爸。”
母親愣了一下,隨即迅猛地沖了出去,她的速度太快,以至于把服務員撞得緊貼在了墻上。
母親沖出去了,那姐倆也牽扯著追出去,不知為什么,妹妹還發出了尖厲而怪異的哭喊。
姐姐說:“事兒媽!事兒媽!”
無疑,在這一瞬間,“事兒媽”的細節標注了她的童年。
別人沒有條件成為目擊者,他有,因為他的座位正對著門口。他似乎看見一個男人的影像一閃,那男人懷里還抱著一個孩子。可是,服務員憤怒的叫罵否定了他的幻覺,服務員罵道:“惡意逃單!他媽的,惡意逃單!”
串店里出現了短暫的沉寂!
……
等到串店又恢復了喧鬧的氣氛之后,對于“觀眾”——他和她——來講,臺上的演員只有那兩個男人了。
早離婚的男人突然側過臉來問他:“你們是外國人嗎?”
他一愣(她漠然),接著搖頭,說:“不是。”
剛離婚的男人抬起手來,對早離婚的男人嚷道:“怎么樣?怎么樣?你輸了,給錢!”
早離婚的男人回答:“給你個狗屁錢!”
剛離婚的男人絕望般地笑了,說:“咱倆認識這么多年,你一次說話都沒算數過,你掏掏兜,你掏掏兜,你他媽的要是帶一分錢,我就是你孫子。”
剛離婚的男人去上廁所,出來時,扶著門框說:“我比你高。”
早離婚的男人似乎有了醉意,但他仍然堅持:“你比我高?笑話,我坐著都比你站著高。”
剛離婚的男人緩慢地走回來,緩慢地走到早離婚的男人的跟前,緩慢地掏出一把刀,緩慢地刺入他的脖頸,看著他緩慢地倒下去,然后,緩慢地說:“叫你比我高。”
面對著因恐懼而噤聲的所有人,他歉意地笑了笑,說:“沒事,我已經報警了。”
隨后,警車呼嘯而至,數名巡警沖進店內。
這篇小說寫完了,我突然感覺它有點像巴塞爾姆的《邊緣》。——兩個男人談論得正熱火朝天,因為其中的一個去了一趟廁所,回來后,卻突然地“兩個人彼此用手背猛擊了對方的臉——用生長指關節的那個美麗的部分”。但事實上,早在閱讀這位美國現代派小說先驅的作品之前,我就已經擁有并運用這種處理小說問題的手段了。一切的怨念都可以封塵,可是一旦啟動,無論是誰碰到,都會成為這個怨念的工具。
他和她的故事也一樣。
本來,那天晚上他們是準備開房并做愛的,但是突發事件以及為此而來的警察把他們帶回了警局,作為目擊證人,他們有責任協助調查,這是一個公民應該履行的義務,不容推辭。這是警察說的。
為他做筆錄的警察在他簽完字后,有意無意地問了一句:“你們什么關系呀?”
“朋友。”
警察收起筆錄,自言自語:“可她說,你們是夫妻。”
“啊?”他沉吟了一聲。
“沒事了,你可以走了,謝謝你的配合,辛苦了!”
當他和她重返人潮的時候,天已大亮。
她問他:“你看清了嗎?”
他點點頭。
他記得,警察帶他們上警局的時候,他們看見了帶著孩子吃肉串的那位母親,她的臉上盡是抓痕,她憤恨地盯視著窗外,好像有什么不可知的東西洶涌著,措手不及地、隨時隨地會出現在她面前。
S.A.阿列克謝耶維奇獲得了二〇一五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她的作品一下子令普天下皆知。S.A.阿列克謝耶維奇擅長紀實性文學作品。她用與當事人訪談的方式寫作紀實文學,不論關于死亡還是愛情,都觸動人的內心深處。
下面,我要講一個類似于“紀實”的故事——
十九歲那一年,我去了一趟東部山區。此行的緣由很簡單,也很偶然。我的一位師兄要回他“插隊”時的房東家“閉關”,事先去了信,相關事情已逐一落實。我那時剛剛入門學大洪拳,而我的這位師兄早已轉修內家拳,在武術界頗有威望。
是冬天。十一月份。天氣奇寒。尤其在山區。
我們乘坐的那輛客車拋錨了。
我們的目的地叫碾子溝。縣城到碾子溝每天早晨對發一趟車,所以,我們的車拋錨,只有就地等待救援,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送信的人,也就是售票員已經走了,剩下司機和我們原地待援。車上乘客多半是碾子溝的老鄉,頭一天去縣城采購,第二天趕著班車回來。他們常走這條路線,對此事司空見慣,不等司機發話,早已跳下車,四處張羅著拾柴,眨眼的工夫,就籠起了幾堆篝火。
有了火,我的心和身體瞬間暖和起來。
師兄在站樁,我在一旁心猿意馬。
那時,我除了喜歡武術,還喜歡文學,夢想有朝一日成為一個作家。
和我同車的有一個女孩,樣子在十六七歲,背了一個書包,穿著校服,一看就是在校學生。她偏胖,臉蛋圓圓的,眼睛大大的,眼睫毛上掛了一點霜,忽閃忽閃的,像穿了珠子的門簾。
后來我想,我之所以對她“一見鐘情”,大概就和眼睫毛有關。
她站在火堆邊烤火,兩只手上下翻動,像小鳥在飛。
“我是從省城來的。”我走過去,和她搭訕。
她低著頭,沒有說話。她的神情告訴我,她在聽。
“我是從省城來的。”我又說了一遍。
這一回,她轉向我,輕輕地說:“好遠啊。”
我說:“我們那里沒有山,都是平原。”
她點點頭,撩了一下劉海。
我向她靠近一些,問:“你在上學?”
“在縣城讀高中。”
“幾年級啊?”
“高二。”
我還想說點什么,可是師兄低聲地喊了一聲我的名字。很嚴厲。他叫我過去站樁。“小小年紀,嘚瑟什么?人家山里姑娘,你再嚇著人家。靜心,站樁!”師兄教訓我。
我自然垂立,隨風而動,心卻一直在那個女孩身上。
“還瞎想!”師兄呵斥。
不想她我想什么!我在心里反抗。
“守住丹田!”
我拗不過師兄的洞察力,只得把心從她身上收回來。為了“消滅”她的影子,我試圖轉移一下注意力。
這時我想起另一件事——
頭一天晚上,我和師兄到達縣城,找好住處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飯館。我們都餓了,尤其是我,肚子已經打了幾遍鼓了。
“想吃點什么?”師兄問我。
我說:“吃肉。”
師兄笑了,踢了我一腳,說:“你還吃人呢!”
冬天天黑早,縣城的路燈一盞盞亮起來。也許是第一次出遠門的緣故,我對陌生的環境充滿好奇。師兄領著我,找到了一家狗肉館,我腳步奔踏著,一頭就扎了進去。
屋子里熱氣騰騰的,狗肉的香味讓我的胃緊縮了一下。
師兄很穩,挑了門簾,先往屋里打量了一眼,然后,扎扎實實地找了一張空桌坐下。
“來了?吃點什么?”老板一臉堆笑。
“紅燒狗排,麻辣豆腐,溜三樣,兩碗狗肉湯,四碗飯,一斤白酒。”
老板打量一下我倆,叫了一聲:“好!”
那頓飯吃得真香!
我那時已經學會了喝酒,與師兄對飲,十分暢快。
飯是先吃的,吃飽了才喝酒,所以,時間可以消磨。
師兄給我講武行的故事,講他像我這么大的時候,跟著師兄們背著師父踢場子,打壞了人,險些進了監獄不說,差一點被逐出師門。
“記住,練武的人第一重要之事,就是修德。”師兄教育我。
我那時懵懂,還辨不清其中的道理,現在想想,師兄的話是多么語重心長。
我畢竟還小,守不住神,一邊跟師兄喝酒,一邊觀察旁邊人的一舉一動。
我們身后有一桌,兩個中年漢子,也是喝著酒,山南海北地神聊。
他們說了一個故事——
有一個三等小站,冬天燒著爐子,煙氣彌漫中,擠擠插插站了很多候車的人。是晚上八點多鐘,從外邊進來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一口外地口音。他喝了酒,酒氣讓人群自動給他讓出了一條路。他站到檢票口,望著天花板老半天,迷迷瞪瞪地俯下身,問賣票員:“我去哪兒?”
售票員大聲說:“我怎么會知道你去哪兒?”
“我去哪兒?”那人又問。
售票員“啪”的一下關上了窗口。
那個男人生氣地張開臂膀,用力地敲打著窗口的擋板。
不用我說,他已經成了這個三等小站的主角。
窗口打開了,售票員問他:“你去哪兒?”
“你賣票,你不知道我去哪兒?”他覺得售票員很可笑。
窗口再次關上。
這時,站長從外邊進來了。顯然,他已經得到了消息。
“怎么回事啊?”站長高聲問道。
那個男人轉回身。“她不知道我去哪兒!”他說。
“是呀,你去哪兒?”站長問。
那個男人憤怒了,踉蹌著奔向站長,整個右肩一斜,用力地向站長撞去。而站長生生地接了他這一撞。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個男人轟然倒地。車站出現了一陣驚呼,緊接著,是死一般的寂靜。進而,所有的人都擁了過來,把倒地的男人緊緊地圍在了中間。
站長蹲下身,輕輕地推了他一下。
那個男人抬了一下手臂,氣若游絲地說:“我明白了。”
“什么?”站長問。
“人參!”
“什么人參?”
“不出二十年,我兒會為我……為我……報仇……”
他的腦袋一歪,死了。
可以這樣講,在這個地區,這是一個轟動一時的案件。起初,三等小站的站長受到了最大的嫌疑,因為他和死者發生過身體接觸,可是很快,這個嫌疑被排除了。公安人員在死者的胃里發現了異常物質,說白了就是毒藥,這個男人是被人下毒致死,而他趕到三等小站的時候,恰好毒發。
他說過“人參”。
但是,公安人員在他身上找到的,僅僅是一根用紅布包好的胡蘿卜。
那么,人們自然對此做出推測:這是一個從關里來的收參客,在本地收到了一棵品質極好的老山參,他以為自己發財了,不想被人算計了。——這個人是誰不重要,因為至今此案也未告破。算計他的人在他的酒里下了毒,并趁他意識模糊的時候,用胡蘿卜偷梁換柱,換走了他的老山參。
公安人員遍發尋人啟事,最終無法確認死者的身份。便衣四處訪尋,案件竟毫無線索。對于十九歲的我來講,這個故事太新奇了,我轉過頭去,問正在喝酒的兩個中年人:“后來呢?”
兩個中年人被我問愣了,相互對視了一下,主講人說:“不知道,我們也是聽說的。”
我非常失望。
說真的,我非常失望!
我和師兄回住處的時候,下雪了,路燈的燈光在我的視線里搖晃。
師兄說:“下雪了,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通車。”
我已無力回答他的質疑,困意在一點點向我襲來。
師兄的話可謂一語成讖,第二天,我們雖然順利上路,但中途還是出現了問題。正如前面說到的,車拋錨了,我卻遇到了一個女孩,我的愛意有一點萌動,可是無法預知這顆種子會不會發芽。少年情懷總是詩,它明麗、簡單,甚至可以忽略未來。
救援人員到的時候已是中午,等他們修好車,我們又可以登程,我手表上的指針正好指向兩點。按常規,冬天的山林是不能點篝火的,所以,當我們的車咣咣當當爬行的時候,大家都有點慶幸似的,互相議論,護林員為什么沒有出現。
“喝多了吧?”
“也許。”
乘客們哈哈大笑起來。
師兄提醒我:“睡一覺吧,到終點得后半夜了。”
師兄睡了,我卻一直留意那個女孩,她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臉一直朝向窗外。車窗玻璃上都是霜花,外邊的事物什么也看不清。況且,天漸漸黑了,外邊的世界一片混沌。她在看什么呢?難道她和我一樣,也有著相同的心事?
長途汽車的顛簸有時如搖籃,我也很快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車外傳來了狗叫聲,隨即,司機和售票員同時喊起來:“醒醒!醒醒啊!到家了到家了!”
我知道,碾子溝到了。
我醒了,感覺自己躺在了師兄的身上,但當我進一步確認時,不是師兄,是那個女孩。車里一片漆黑,不過,從女孩身上特有的氣息里,我完全可以肯定是她。我是什么時候和她坐到一起的?我全然無知。
“快起來,我爸來接我了。”她說。
我驚慌地站起身,腳下一絆,差一點跌倒在爐筒子上。
師兄在黑暗的車廂中叫我的名字,我急急地應了一聲,用最快的速度站到了他的身后。
“怎么跑后邊去坐了?”師兄問。
我說:“后邊座位寬敞些。”
我和師兄一前一后地下了車,師兄的腳一沾地,就對著一個老漢大聲地叫道:“大爺!”
那老漢弓了一下身子,瞇起眼睛上下打量一番師兄,突然拉住師兄的手,一聲一聲地叫起他的名字。他感慨著:“哎呀!這都多少年了!你還記得回來看看我。”
“咋能忘呢?您對我們那么好。”
“走!家里說去!酒菜都預備好了!”老漢拉著師兄就走,走了兩步,想起什么似的,回頭來找,“你妹子也應該在這趟車上啊。”
正說著,那個女孩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爸,我在這兒呢。”
原來,我們竟有如此的緣分。
我們一行四個人踏著吱吱呀呀的積雪回到了女孩的家。天雖然黑,月亮卻好,加上雪的反映,山村風貌盡收眼底,包括女孩家的院子,劈好的木柴整整齊齊地碼在院子的一角,高高的煙囪還飄蕩著縷縷白煙,門縫冒出熱氣,一只黃狗正從門縫探出頭來。
“進屋!上炕!”
老漢熱情地幫著我們脫鞋,還抬著我們的腿,把我和師兄送上炕頭。炕上有一張小木桌,桌上用鋁盆扣著三個大碗,他一邊掀開鋁盆,一邊對女孩說:“你去把鍋里的野豬肉端上來。”
我面前的四個菜,只有木耳我認識。
老漢也上了炕,盤膝坐在師兄的對面,酒壺已經燙好酒,滿滿地倒了三盅。他問師兄:“還認識吧?山木耳,狍子,野雞,”又指著女孩剛剛端上桌的大碗,“野豬肉。來來,先喝上。”
我們三個人滿滿地喝了一杯。
老漢倒第二杯酒的時候,師兄問:“我這妹子……”
老漢回頭看一眼女孩,嘆了口氣,說:“你們回城不久,你嬸子就懷上了,生了你這妹子,結果……把自己搭進去了。來,丫頭,這是你大哥。”
女孩怯怯地叫了一聲:“大哥。”
“還有呢。”老漢指指我。
女孩的臉一下子紅了,但還是叫了一聲:“哥。”
我笑了。
女孩到外屋吃飯去了,我們接著喝酒,中途,我尿急,下炕去上廁所,回來時,恰好女孩從小屋出來,我不知哪里來的勇氣,上前拉住她的手,小聲說:“我喜歡你。”
女孩“嚶”的一聲回屋了,門,被她用身體死死地靠住。
再回到炕上,師兄和老漢的談話就熱烈起來,他們所談的那些往事紛繁而有趣,我幾乎插不上一句言。大概是少年意氣吧,或許因為我喜歡那個女孩,想在她父親面前顯示一下自己的見多識廣,我突然插嘴,講起了我在飯館聽到的那個故事。
我說:“這山上也應該有人參吧?”
老漢和師兄都愣住了。
接著,我就把那個故事講完了。
故事講完了,老漢端酒杯的手僵直地停在半空。好半天,他問我:“后生,你多大了?”
我說:“十九。”
“哦。”老漢“哦”了一聲,仰頭就把杯中的酒干了。
他保留那個姿勢沒有動,等師兄叫他的時候,他整個身體向后一仰,死了。
就這么突然。死了!
僅就“紀實”來講,這其實也是一個拐彎抹角的故事——
那一年,老漢的突然死亡和心梗有關,師兄的計劃被徹底打亂,我們陪著女孩把老漢下葬了,之后,我和師兄就回省城了。女孩留在碾子溝,等著給父親燒“頭七”,她必須無奈地獨自面對這個世界。
應該是出于正義的沖動吧,臨行前,我對那女孩說:“我一定回來娶你!”可是事后想來,這是多么不負責的承諾,它如同一紙虛設,把一個少女的絕望推向了希望的深淵!
好在,這個故事還有一個看似多余的真實的結局。那就是——
又多年之后,我去參加師兄的婚禮,才知道,他把一個少女從絕望的彼岸拉回此岸的舉動,驗證了當年師兄關于武德的自我考量。
那個女孩成了我的師嫂!
早些年,這個小說的名字叫《園林記》,但,它現在不是了;早些年,我還不能公開主人公的名字,但是今天可以。小說里的“朋友”叫田成林,是一個臉上有疤痕的人。有一年,他一心想要自殺,所以,我每天下班都要陪他去走“獨木橋”——橫在老虎公園湖面上的供暖管道。他常常對我說起孤獨。
小說里還有一個叫蝦女的,她那時總用厚厚的頭發覆蓋我的膝蓋,以至于我到今天也無法確定,她,是不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她現在應該生活在沙漠里的某一個國家,因為,那個國家對于貞操毫無概念。她嫁人之前曾給我寫過一封信,信上有一句話,我和田成林都記得清清楚楚——“我想嫁給一個像你一樣的傻子”。
還有……
算了,大家還是先讀讀這篇《園林記》吧——
“喂,有時間嗎?”朋友在電話里問。
“時間倒是有,不過……”
“怎樣?”
“總之,懶得動彈。”
朋友說:“我和蝦女在一起呢,不想一起散步嗎?”
蝦女是我們共同的女朋友——只是關系好,沒有上過床的那種。但是,我們可以在一起喝酒,喝醉了可以把她扛回去,丟在床上,扒了外衣,再蓋上被子,然后走人。
以前總有這樣的經歷,扛著她走彎彎曲曲的樓道,眼前一團漆黑。
她說:“操!你快走吧,你又不是女的。”
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她已經三十五歲了,梳長發,從來不談婚姻的事。
以上是我對蝦女的介紹。現在回到剛才的話題。
我問朋友:“你讓我去哪里找你們?”
朋友說:“牡丹園。”
牡丹園是一個種植牡丹的園子,不大,園里有一個日本神社,現在當然已經廢棄了,被一所學校改造成了禮堂。那房子外形怪異,屋頂極高,在里邊說話會產生“嗡嗡”的回響。
關于牡丹園,我是有記憶的。
當我還是少年的時候,喜歡一個人冒險,經常跑到日本神社里去玩,從高高的窗口爬進去,然后在里邊大聲罵人。罵什么?總之罵最難聽的話,好像這樣的話一出口,就感到身體里有一種酸唧唧的幸福橫穿豎竄。
那是十二歲多一點的七月,學校放假了,我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日本神社。奇怪!剛剛爬進窗口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感覺自己背后站著一個人,回頭去看,又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可是,一停下來,就會有溫熱的呼吸吹到涼涼的頸后。
于是,我開始轉著圈地罵人,把十二歲以前學到的所有的臟話都罵出了口,甚至為了驅趕恐懼,還打拳踢腳,結果弄得自己渾身是汗。
那種感覺并沒消失,反而越來越真切。
突然住了聲,細心去聽。
屋頂的聲音來回沖蕩,震得耳鼓有些發疼。
我終于發了瘋似的向外跑,可是,平日里輕而易舉地就能跳上去的窗臺,卻無論如何也登不上去了,以至于最后力氣用盡,昏倒在水泥地面上。
什么時候醒的?怎么醒的?不知道。
總之醒了之后,人已經在外邊了。
陽光很足,刺得眼睛生疼。
看看身邊,是細茸茸的草地,書包也完好地放在頭頂。坐在那里想一想,總覺得后怕,不敢去望那個黑洞洞的窗口,于是低著頭,一步一步走出這個園子。
我對牡丹園的記憶就是這樣。
那朋友對牡丹園的記憶呢?
朋友曾經跟我說,他二十歲的時候,在一家工廠看倉庫,里邊有易燃品的那種,一不小心就會引起火災。別人多次勸告他,提醒他,他自己也十分小心,可是,有些災難仿佛不可避免,你躲到哪里,它也會追上你。
倉庫著火了,燒傷了朋友的臉。
朋友毀容了。
在長達兩年的時間里,朋友情緒低落,神形俱靡,每天除了去醫院,就是四處游走。
這一天,來到牡丹園,見一個老太太正在樹叢旁挖坑。他遠遠地站著,像一個空洞的稻草人。老太太看見他,用手攏一攏銀白的頭發,叫道:“你來。”
他沒有動。
老太太說:“我老了,連汗都沒有了。”
他還是沒有動。
后來,老太太過來,一把拉住他的手,說:“我知道,你是來幫我的。”
他盲目地跟著她,蹣跚地向前走。到了近前,才看清,老太太要埋掉一只貓,貓是黃色的,身上有一道一道的白紋。貓很老了,雙目微合。
老太太說:“它死了。”
又說:“我也快死了。”
又說:“死了就埋掉唄,又能怎么樣。”
說不清楚為什么,那一刻,朋友的心里像開了一扇窗子,一切都透亮了。他使出病后的全身力氣,幫老太太挖了一個深深的坑,把那只死貓埋在了地下。后來,他還來過這里,他只留了一張童年時的照片,把其他的照片埋掉了。——當然,這是又一天的事。
當天,埋完后,他又站在那里。
老太太說:“你走吧,謝謝你。”
他沒有動。
老太太說:“快走吧,天要黑了。”
他沒有動。
后來,老太太推著他,一直把他送出很遠很遠,自己又跌跌撞撞地回去。
他突然問:“你還回去干什么?”
老太太說:“我陪陪它,它已經陪了我十三年了,現在我陪陪它。”
埋貓的故事到此結束。
下面,該輪到講蝦女的故事了。
蝦女二十七歲的時候,在這個園子里,被人強奸了,用她的話說,一開始是強奸,后來,她竟然有了快感,她為此事感到羞恥。
那個男人說:“你叫了!”
那個男人又說:“你叫了!”
說著,那個男人翻身下來,坐在潮濕的地上哭了。
后來,那個男人從口袋里拿出一包劣質的香煙,自己吸一支,給了蝦女一支。他們就那么坐著,吸了一包煙,然后,等待天亮。
那天,蝦女講完這個故事,嘆口氣說:“八年了,別提它了。”
可是,我和朋友對望一眼;我們又什么時候提過它呢?!
我是一個比較笨的小說家,不會一口氣講故事,所以我的文字比較零亂,這也是我為這個小說起名《凌亂的記憶》的原因。
這篇小說的結尾是這樣的——
就在前些天,我和田成林又一次進入牡丹園,看到一個老太太在喂流浪貓,我們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她突然轉過身,大聲叫著:“阿咪。”
我和田成林停下腳步。
老太太提著籃子,一步一步靠近我們,然后,一把抓住田成林,又一次叫道:“阿咪。”
這時,田成林一眼就認出了她——當年,他幫著埋貓的那個老太太!
一問,她已經一百零三歲了,在汽車站賣烤紅薯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