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淑芳
手掌里的春天
※ 石淑芳
上蒼輕輕地翻轉一下手掌,雪花打著一觸即溶的調皮旋轉,在村莊上空漸化為黏濕的春雨。初春的降水是冰冷的,特別是山鄉的早晨,農人還不敢脫去厚衣。可是河邊的楊柳,腰身泛起無法掩飾不可阻擋的青暈,朝南的山坡,遠望已有了一絲生機,枯草下的萌動隨著一場春雨的沐浴越發鮮明。
我從地堰上走過來,手里提著一個舊竹籃。腰背挺直,深呼吸,我聞見春的氣息--原初嬰孩那樣的稚嫩香甜。我的春天就要從我的掌心,從我的竹籃開始。鞋子沾滿微雨后的泥巴,山野上的身姿亦如河邊楊柳那樣動蕩不安。不寒的山風躡腳過來,輕輕把我山花一樣吹開。低頭撿著地軟,經年累月生活在這兒,我知道哪塊斜坡上有白蒿,誰家荒地生小蒜,哪片谷底長著蕨菜,順著節令順著自己的指尖,采摘上天賜予人間最鮮潤的野菜。
不用查看日歷,憑著本能跟著季節的節拍,接過母親傳下來的提籃,把一個個采摘的日子裝下。只是我的采摘,從母親手里傳過來的時候,已經更改主題--母親為生計,我為情趣。有文友央我幫他把山間植物的節令記下,以備寫作之用。我哈哈大笑--的確,對于山間植物的枯榮,我比他這個中文系畢業的高材生,有著實踐大于理論的識見。初春灑在枯草上的地軟撿過,就要去挖伸出嫩紅尖尖的小蒜。二月小蒜,香死老漢。路邊的小車上常有路人下來挖小蒜,山里人進城,城里人上山。過去都是農人挖野菜,現在農人進城了,孤寂的山鄉偶爾走來嘗鮮的城里人。不止一次從別人的文字間讀到,年輕時對村莊選擇逃離,年長時選擇回歸。人類的感情世界在很多事物上,具有外在和內在的相似和必然性。我在想這些問題的時候,已經爬上了一個小山包,從這兒望下去,小村凌亂而荒涼。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小賣部的老人抱怨生意太冷清。采青的人更少了,大山坳里只有我和我的影子在一起。“上河里的鴨子下河里的鵝,一對對毛眼眼望著哥哥……”隨口喊出悠揚的信天游,恰到好處的供我在上坡時,自由舒展的吐納山鄉清冽純凈的空氣。
一棵柿樹枝椏蒼勁,它已經很老了,從我爺爺的爺爺那會兒站到現在。樹比人年輕,它很輕巧的跨越幾代人。柿樹底下是一個大斜坡,長著眾多的藥材:蒼術,黃芩,血參和柴胡。對于它們的習性用途,我再熟悉不過,我幾乎從年少挖到現在,只要村里來了收藥材的,山坡上就爬滿了人。山風吹動我紅色的紗巾,吹裂了我的嘴唇,我和女孩們說笑著,聊起了打麥場上露天電影里面優雅的女主人公,爭論不休。粗糙的小手從泥土中扯出了一根根鮮潤的藥材,脆笑吵鬧和民間小調把個山坡翻騰的沸沸揚揚。
可是仿佛一夜間,村里人隨著春運的人流奔赴北京上海廣州或者深圳。山野成了鳥兒的陣地,一塊玉米地里,站滿了覓食的喜鵲,四五丈高的楊樹梢是它們排練歌聲的舞臺。喳喳的叫聲本來是傳遞喜氣,可是沉寂的小村沒什么可以歌唱的理由,幾個在城里住到彌留之際的老人,回到家里的土炕上,等待著生命的終止符,所以村子最近幾天回旋著貓頭鷹的嚎叫。以前以為這不過是迷信的說法,現在親歷動物叫聲的預言,相信這是生命與生命之間的交談和感應,動物異于我們人類的敏銳功能。
拐過一道山梁,下了一個斜坡,是一片蘋果園。九幾年的時候,村里辦過一個廠,經營沒幾年虧損的倒閉了。經營過廠子的人相繼蓋起了樓房,繼而又遷居到縣城,可是村里的蘋果樹卻越來病菌越多,樹桿腐爛得很嚴重。那時村里整日彌漫著一股嗆人的濃煙,果蔬越來越難營務,在2011年蘋果價格回暖的時候,村里有蘋果的人家已經很少了。只有山道邊這一片果園,主人看的命根子一般。他有一個弱智的兒子,愚鈍的兒媳和上學的孫女,一家人靠種蘋果生活。他的果園地勢高,通風排澇,何況他用加倍的勤勉來抵抗病蟲害的入侵。我走近他果園的時候,他正在給果樹修剪枝條,小心的用刀片剔除樹身的病灶。我一眼看見樹下一片片破土而出的嫩紅小蒜,這樣鮮嫩的野小蒜是做湯和攤煎餅的好佐料。他一邊和我嘮著家常,一邊拿手中的鐵锨給我鏟出好多。
今年春季的氣溫偏低時間長,對面還沒有粉紅的山桃花和黃燦燦的連翹花扮靚山坡,也沒有一個采藥的人影。我的鄉鄰們紛紛去城市的叢林覓食,白凈許多的膚色和內斂的微笑,定是掩藏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閱歷和滄桑。而山村,是永不背叛的守候著,無論你見還是不見,它就在那里,不離不棄;你念或者不念,熟悉就在那里,不來不去……
從山道上跑下來的時候,我健步如飛。山鄉女人的春天,從手掌心開始,年年歲歲。
石淑芳,河南省作協會員。在雜志報刊發表散文詩歌幾十篇(首)。詩歌《我的讀書夢》和《縫衣裳》入選《農民詩歌作品選》。2009年出版長篇小說《山女的世界下著雨》,2010年《山女的世界下著雨》入選《長篇小說選刊》。2011年在《中國作家》《寧夏日報》《莽原》《黃河文學》《天津文學》等報刊雜志發表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