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李伯的遭遇

※ 高承新

名人李伯的遭遇

※ 高承新

李伯是個名人，不管是進城前還是進城后！進城前他是村里的名人！進城后他又成了兒子所在城市的名人！

李伯退休前干了三十幾年的村支部書記，退休后退而不休繼續熱心村里的公益事業。可惜的是隨著進城務工潮的興起，農村越來越凋敝，越來越破敗，常住村里的人越來越少，風氣也大不如前，先是賭博之風盛行，再繼之腐化低俗的各種表演充斥農村的文化市場。前者地方隱蔽，李伯尚可容忍，后者光天化日，李伯忍無可忍。尤其是那種不知何時流行于廣大鄉村農貿市場的脫衣舞表演，最為荼毒心靈，讓李伯尤其痛恨。李伯找當地政府干預無果后，提著兒子孝敬的登山棍直接沖到舞臺上，嚇得那些女孩子花容失色，尖叫連連。但很快報復就接踵而至，李伯家的大鐵門被人潑上了血一樣淋漓鮮艷的紅油漆、李伯家的圍墻上不知什么時候被人畫上了恐怖的骷髏頭，不久家里的那條看門的大黃狗也不知所終。但李伯始終不為所動，自古邪不壓正，李伯堅信這一點，因此除了報警之外，李伯沒有任何進一步的動作。但是家里老伴嚇壞了，一個勁埋怨老頭子多管閑事多惹禍。城里的兒子聽說后坐不住了，借口兒媳要老人進城帶孫子，把李伯哄進了城。

李伯不是第一次去兒子家，兒子兒媳還算孝順，每年都要接老兩口到城里住些日子，但每次都住不長，相比農村，城里太亂了，那么多人一窩蜂地過馬路，汽車、摩托車、電動車各色車輛風馳電掣、見縫就鉆，路口的紅綠燈簡直就是和尚頭上的帽子——擺設。城里不但亂還且還比農村臟，這點尤其讓李伯想不通，城里不是明明請了專人來打掃嗎，怎么街上還到處都是垃圾？與兒子探討這個問題時，兒子指出了問題的關鍵：主要還是人的意識跟不上。兒子說，您想呀，城里人那么多，雖然有專門的環衛工人清掃，但是大家都隨時隨地扔垃圾，環衛工人再多，也不可能做到及時清掃，所以街上才會總給人很臟的印象。

因此，當兒子提出讓老人再進城時，李伯皺起了眉頭，兒子知道父親的顧慮。兒子說，我知道您又要嫌城里臟、城里亂了。不過，這回您可是多慮了。現在呀，城里正在創文、創衛，既不臟也不亂。李伯沒聽明白，城里在干啥？唱文？唱衛？兒子笑了，不是唱歌的唱，是創建的創。通俗點說呢，就是號召大家講文明、講衛生，不亂丟垃圾、不亂過馬路。

李伯就這樣被兒子哄進了城，倒不是怕了那些人，而是不忍讓老伴跟著擔驚受怕，也不忍拂了兒子兒媳的好意。孫子已經上小學五年級了，說起話來跟個小大人差不多，哪里還需要老人帶，讓老人進城帶孫子不過是兒子兒媳找的一個美麗借口而已，李伯沒有戳穿這個借口，兒子兒媳說帶孫子，李伯就裝出帶孫子的樣子。可是這小兔崽子，說得好聽點呢是不領爺爺的情，說得難聽點呢簡直是嫌爺爺礙他的事呢！開始幾天，孫子還裝出一副讓爺爺上學送、放學接的乖巧模樣，一周以后，孫子就明里暗里的抗議了，還沒等爺爺穿好鞋，這小子就一溜煙自行坐電梯下去了，放學的情形也差不多。飯桌上，兒子批評孫子，孫子不滿道，我都這么大人了，你們還讓爺爺接送，同學都笑話我了！一句話說得兒子語塞，當初早早讓他自行上下學，理由就是男孩子要早獨立。李伯倒是開通，開導兒子，不讓接就不讓接，你不用擔心我，我會自己安排好的，你們忙你們的。

孫子不像小時候那樣粘爺爺固然讓李伯有一絲失落，但很快他就釋然了，這說明孫子長大了，他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朋友了，自己應該感到高興才對。這么想著，李伯就覺得，既然孫子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朋友，那么他也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朋友。可是什么才是自己的生活，哪里才有自己的朋友呢？

吃過早餐后，兒子兒媳上班去了，孫子上學去了，李伯不急不徐鎖上門，下電梯，出小區，漫無目的地在城里逛了起來。這是李伯第一回用心比較起這座自己來過不下十回的城市所發生的變化，這座城市的確如兒子所說，變得干凈了，路上也變得有序了，雖然人啊車啊還是那樣多。

在一個十字路口，李伯看見一個手臂上戴著紅袖箍的老頭，手里揮舞著兩面小紅旗，嘴上還叼著口哨，口哨的繩套套在老頭的脖子上。李伯看見這老頭口哨一吹，跟著手里兩面小紅旗一揮，越線的人群便紛紛退到白線后。不知為什么李伯覺得這老頭的樣子很神氣，盡管看上去，老頭的年紀比他還要大，可是腰板卻挺得比他直。

走過十字路口，對面就是G城最大的公園，公園的廣場上一群上了年紀的婦女在跳廣場舞，正是早上七八點鐘的光景，公園里基本上看不見年輕人的身影，年輕人要么上班了，要么就在上班的路上，公園里像他這樣的老頭也不少，有跑步的、有打太極的，也有在亭子里下棋的，不知怎么李伯覺得自己和那些人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在公園里走了一圈后，李伯就怏怏地離開了。對于體育鍛煉，李伯有自己的看法，作為一個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人的農村老人，他覺得與其在公園甩胳膊甩腿朝自己使狠，還不如把力氣用在地里，用在地里既有產出又鍛煉了身體，一舉兩得。

可是城里寸土寸金，哪有閑置的地呢？想到“種地”，李伯的手開始癢起來，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年輕的時候，李伯可是生產隊數一數二的地里的“好把式”。

從此，每天李伯出去溜彎時便多了一項工作，就是在城里找“空地”。說也奇怪，在李伯的印象中，原來G城道邊就有很多空地，現在卻一塊都沒有了，不是種上了草，就是栽上了花，要不就是鋪上了路。功夫不負苦心人，李伯終于發現了一塊空地，空地是城里的一處斷頭路，路兩邊用水泥砌就的花壇里一片荒蕪，雜草叢生，一個角落里還被人倒了足足一人高的生活垃圾，路的那一頭是一個化工廠，被一道兩丈高的圍墻給圍了起來。不知是規劃出現了變化還是什么原因，路修到圍墻下就嘎然而止了。此地位置偏僻，又因為是斷頭路，少有人來，簡直就是G城為他李伯特意留下的一塊自留地嘛，李伯心想。

李伯決定開墾這塊自留地。開墾自留地先得把那堆垃圾運走，把垃圾運走得有推車，沒有推車筐也行。可是城里哪里去找齊這些工具呢？但這個問題并沒有難住李伯，李伯很快結識了公園修剪花木的老王，老王是個孤老頭，就住在公園管理處的一處平房里，老王嗜酒，李伯買了兩瓶“紅星二鍋頭”給他，把他高興壞了。別人去公園鍛煉，李伯去公園除了和老王喝酒以外，還幫著他修剪花木。一來二去，老王就把李伯當朋友了。老王平房外一溜墻根的工具任李伯隨便使用。

李伯用老王的推車把那堆垃圾運走了，李伯又借來鋤頭鋤花壇里的雜草。按照李伯的計劃，李伯準備將這塊地翻它一遍，再施上肥，種上些時新的菜蔬，茄子啦、豆角啦，李伯并不指望能有多好的收成，城里的地畢竟不如鄉下的地，權當是鍛煉鍛煉身體，找個事情做，別讓自己閑下來，很多毛病都是閑出來的，李伯想。

但是老話說得好，計劃趕不上變化。正在李伯專心干活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幫人，一開始，李伯還以為是城管，可是這些人沒穿制服，手里倒是有些“長槍短炮”的家伙，李伯電視上見過，一開始這些人并不說話，而是圍著李伯一通亂照，然后才有一個拿話筒的女孩上前跟他表明身份，說明來意。女孩連珠炮般地問了李伯好幾個問題，比如：您是什么時候參與到創衛活動中來的？您參與創衛活動多久了？您這么大年紀了為什么不在家休息，還要親自上街參與創衛活動？女孩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李伯都不知道回答哪一個。好在女孩似乎并不打算讓他回答。李伯想向她解釋他的動機，他開墾的目的，可是女孩好像也并不打算聽，而是對著鏡頭兀自說了起來。末了，女孩沖他笑了一下，謝了他，女孩很好看，尤其是笑起來，謝謝您的配合！女孩臨走時再次感謝他。李伯臨了都不知女孩謝他所為何事，但女孩的禮貌讓他還是言不由衷地回了一句，不用客氣！記得看今晚八點播出的本市新聞節目——我在現場。女孩提醒他。這些人走后，李伯又接著忙活。

“我在現場”是G城電視臺傾力打造的一檔新聞節目，由于是在新聞聯播后播出，再加上報道的多是本市的熱點新聞，在G城市民中還是有很高的收視率。兒子一家是這檔節目的忠實觀眾。到了晚上，李伯甚至早已忘了白天發生的事，干了一個下午地里的活，他累得話都不想多說，吃過晚飯后便早早上床睡覺去了，睡下時，腰背有些酸痛，李伯想，真是歲月不饒人啊。是孫子的一陣尖叫讓剛睡下的李伯睜開了剛合上的眼皮的，李伯在床上聽到孫子在客廳的大呼小叫：看，爺爺，爺爺上電視了！然后，孫子推開房門，把李伯幾乎是從床上拖起來，看，爺爺，你上電視了！李伯出來時只看到一個鏡頭一閃而過，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噢！爺爺，你上電視了！你成名人了！孫子歡呼起來！兒子沒說話，笑著看著父親。李伯撓了撓頭，跟兒子簡要說起白天的遭遇。兒子說，看來您的計劃要變了。李伯問，怎么個變法？兒子說，那塊地您種菜是種不成了！怎么種不成？李伯不服氣，這么好的地，不種菜種什么？兒子沒接話，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李伯沒想到事情的發展被兒子不幸言中。第二天李伯又到斷頭路兩邊的花壇上忙活，一路上居然不斷有人認出他來，李伯是當過村干部的人，受到過縣長的接見，見過大場面，昴然穿行于一眾圍觀指點的人群，目不斜視。但朋友老王跟他說話，他不能不理會。老王說，老李，你現在成名人了！東西隨意使！李伯解釋道，你別聽電視里胡說八道，根本不是像他們報道的那樣！老王沒聽他解釋，兀自說道，老李，你都上電視了！成名人了！我這的工具你看中哪樣借哪樣？沒人敢說你！我們主任還向我打聽你來呢！李伯心想，怎么老王跟那電視臺的女記者一個德行，都不能好好聽人說話，老是自以為是呢？李伯沒想到自以為是的可不止老王和電視臺的女記者兩個人。李伯干活干了一段時間后，陸陸續續有人加入進來，加入進來的人有的穿著紅馬甲。紅馬甲們對李伯很尊重，一口一個李伯地叫著，他們自我介紹是什么“五城同創志愿者”，看到電視上報道李伯“創衛”的事跡后，深受感動，自覺自愿加入到李伯的隊伍。對這些人的加入，李伯無所謂贊成也無所謂反對，畢竟這城里的空地是公家的，又不是他自家的。可是對紅馬甲們關于清理出的地里種花還是種草的議論卻讓他一肚子不滿。讓他生氣的不是種花還是種草，而是他們自以為是的態度。事到如今，李伯對于種什么已經無所謂了。但他們向他征求意見時，他還是沒好聲氣地回一句，種什么！種菜！紅馬甲們沒有計較李伯的惡劣態度，李伯，您真幽默！他們說。對紅馬甲們李伯可以不客氣，但是當一群比孫子年齡還要小的小學生給他送來花草的種籽時，李伯再也繃不住了。李爺爺，我們在電視上聽說了您的事跡，聽……嗯聽……聽說您沒錢買花草種籽，我……我們用壓歲錢買了給您送來了！他們奶聲奶氣的聲音讓李伯一下沒了脾氣，他也去不計較是誰說他要買花草種籽的事。好！好！好！孩子們，謝謝你們啦！李伯一個一個摸著他們的小腦袋無比疼愛地說道。

鋤掉雜草、整飭一新的花壇種下了孩子們送來的花草種籽，當那些李伯叫不上名字的花草開出一朵又一朵色彩各異卻鮮艷奪目的小花時，李伯頭一回覺得種花草也不錯，花壇么就得種花，他想，他慶幸自己沒有堅持去種菜，種菜就得施肥，而且得是人工肥，這樣一來味兒就大，此地雖然少有人來，但難防味道飄到別處去，城里可不象鄉下。城人人多，鄉下人少。城里人講究，鄉下人馬虎。

李伯最初只是想在城里找塊空地好讓自己在城里過得充實點，種種菜的同時也鍛煉鍛煉身體，沒想到由于電視臺的介入，自己的無心之舉反而被人理解為有意的創衛行動，由于報導的跟進，他逐漸為人所認識，并被塑造成城市的“創衛典型”。在理解了G城正在進行的“五城同創”的意義之后，李伯對紅馬甲們已經不像先前那么抵觸了，看到自己居然有那么大的號召力，李伯重新找到了當年當村支書時被群眾信賴所產生的自豪感和責任心。多年不看報的李伯讓兒子找來當地的報紙，他專挑“創文”、“創衛”的版塊看，他試圖理解G城的管理者到底想讓G城成為一個怎樣的城市。在看過報紙上連篇累牘的有關“創文”與“創衛”的政策論述后，他終于明白了電視臺的一片苦心，這個城市太需要一個讓大家都向他看齊的“標竿”了！當他明白過來后，他決心當好這根“標竿”。于是人們看到，不久之后一支“李伯創衛志愿者服務隊”出現在G城的大街小巷，這里面既有花甲老人，也有垂髫少年，既有家庭婦女，又有在讀大學生，李伯兒子一家自然是這支服務隊最穩定的成員。在李伯的感召下，又有更多的“李伯創衛志愿者服務分隊”成立，分隊成立之日都要由李伯親自授旗。一年之后，印有“李伯創衛志愿者服務分隊”的旗幟在G城的各個城區各條街巷飄揚，李伯儼然成為G城的一張名片，這張名片甚至受到G城書記、市長的重視與接見。無數榮譽紛至沓來。然而，李伯卻始終高興不起來，總感覺心中有一塊心病未除。

在G城順利通過“全國文明城市”與“全國衛生城市”雙項評估后，李伯再一次回到離開三年之久的鄉下老家，李伯是悄悄回去的，除了自己家人誰也不曾告訴，沒想到還是造成了不小的轟動，家鄉縣的書記、縣長親自到家造訪并問計，更別說鄉里村里的干部了。李伯向大伙表明，這次回來不是來頤養天年的，而是來競選村支書的，李伯的表白讓現任村支書面色尷尬，卻獲得村人的一致叫好。年底的村支書換屆選舉，李伯高票當選。李伯當選后兌現的第一件政績就是取締在村鎮市場上各類低俗的表演。然后成立了村里第一支“李伯創衛志愿者服務隊”，看樣子，李伯是想把G城的“雙創”復制到村里。當村人提出質疑時，李伯信心滿滿，當年毛主席走出了一條“農村包圍城市”的革命勝利之路，如今，時代不同了，是“城市包圍農村”的時候了。李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