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孤獨

古 島

詩人的孤獨

古 島

慚愧

到目前為止，我所認識的動物

還是我在鄉下認識的那些：黃牛分公母

牯牛負責干活，母牛負責生育。水牛

喜歡臥水，但不喜歡蚊子和虱子

馬會尥蹶子，而驢的脾氣總是很好

羊，溫順如耶穌的信徒

羊羔羔的叫喚聲和人聲“媽——”同音同質

騾子，據說是馬和驢雜交的后代

上帝順便剝奪了它們生兒育女的權利

豬在圈里，貪吃的結果是把自己送上斷頭臺

雞在窩里，偶爾也會在草堆里

用自己的一枚卵為黃鼠狼提前拜了年

鴨在水里，它們只有在暮色蒼茫的

水里，才會發現天鵝的影子

而鵝，總是橫在主人門前的小路上

見人就啄，仿佛是在向路人索要買路錢

狗在地上，鷹在天上，它們都是游俠

是搏擊的高手。兔子在莊稼地里或草叢里

時刻都在躲避尖牙利爪的襲擊

麻雀這個懶鳥，把窩安在墻洞墻縫里

常常被孩子們掏掉，喜鵲把巢建在

又高又大的香椿樹上，人類有些望塵莫及

只有烏鴉和斑鳩最為神秘，只聽見

它們的宣諭，卻從不見它們實施

又弱又小的螞蟻，是最具先鋒性的隊伍

它們團結而有力量，是合作的表率

絕對的勝利之師。一條古老的堤壩

正在螞蟻面前瑟瑟發抖

只有靈魂沒有方向

觀看落日向西，有見證高僧圓寂之感

傾聽流水叮咚，有欣賞稚童誦詩之趣

落日西沉，把普通的一天送入歷史的棺槨

流水東逝，將一個人的耳朵編入時間的年輪

日落之后，萬物喧囂都歸于沉寂

水流過的地方，處處都是廢墟

在看不見的黑暗里，靈魂霧氣般

隨風飄散，努力維持著人的形狀

花園里的石頭

這些來自山野的石頭

這些來自河灘的石頭

逐漸褪去大野的淳樸剛烈之氣

逐漸褪去河水的靈動潤澤之氣

在被刻上朱紅的文字之后

顯得滿腹經綸儼然飽學之士

在被曖昧的目光注視過之后

在被冰冷的屁股坐過之后

有人幻想著，希望著

這些石頭，也會起立、鼓掌、投贊成票

像個賊似的回鄉

久不回鄉，內心的雜草

比八月的秋草還要茂盛

回到鄉下，只在水溝埡豁口處

盤桓逗留而不敢走進老屋

因為老屋里，空空蕩蕩

除了幾把生銹的鋤頭

除了布滿灰塵的灶臺

因為老屋里，再也沒有母親

我悄悄地回鄉

悻悻地返回，像個賊似的

沒敢驚動老家的

一草一木，一瓦一墻

秋葉詠嘆調

從人民路到河濱路，從迎賓大道到火車站

從平原到丘陵，從河谷到山巔

那么多的金黃的樹葉在風中鼓掌

那么多的掌聲，也不夠分配

一出一出的滑稽劇木偶甚眾

萬千觀眾表情麻木昏昏欲睡

那么多的金黃的葉子，如果

變成黃金，也不夠用來贖世間的罪

也不夠用來拯救一個心靈的落葉紛飛

大道至簡

一座山

沒有征服與被征服

沒有招搖的旗幟在山巔飄揚

只有煤和石油的默默孕育,只有猛獸鳴禽的自由歡暢

只有大地永不陳舊永不破爛的美麗衣裳

一條河

沒有鋼筋水泥的攔河壩

沒有毒藥、電擊和雷管的炸響

只有楊柳、水草、魚蝦、深潭和瀑布

只有流水愜意時的一瀉千里和曲折時的低吟淺唱

一場愛情

沒有銅臭

沒有世故

只有兩潭秋水互為鏡像

只有鏡中人的擁吻，讓更美的自己在無限中飛升

一首詩

沒有副詞和介詞

沒有動詞和形容詞

只剩下名詞，讓事物本身在詞的縫隙間慢慢洇開

只剩下火焰，在心底慢慢燃燒，而別人永遠看不見

大道至簡

簡是法則,更是境界

世界如此繁復、繁雜、繁亂、繁難

刪繁就簡，方可呈現

鉆石的質地和光澤

詩人的孤獨

詩人的孤獨

是鄉下農婦種瓜得豆的孤獨

是城里的鋼筋工在腳手架上眺望落日的孤獨

是流動商販在車站碼頭打一槍換個地方錢包比肚子還癟的孤獨

是留守兒童周末回家冰鍋冷灶的孤獨

是教書先生面對標準答案一臉茫然的孤獨

是修史官面對真相王顧左右而言他的孤獨

詩人的孤獨

是一只螞蟻的孤獨

是一粒塵埃的孤獨

是凍死骨的孤獨

是蓬蒿人的孤獨

是經幡的孤獨

是燈塔的孤獨

是神明的孤獨

是鬼魂的孤獨

他的孤獨

比肉體要輕

比靈魂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