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木
“你為何被送進來的?”
“我總是記不清時間?!?/p>
此時,我正站在廚房的料理臺前,打開豆漿機的蓋子,放入一大碗昨天晚上就泡好的紅豆、綠豆、黃豆、花生。浸泡了一夜的豆子發脹變軟,像一堆五顏六色的軟體海綿。
豆漿機開始運轉以后,我翻開那本手賬,看到手賬最后一頁的行程表上寫著:上午9點到11點,參加德江城涉外醫療啟動儀式報道,這是“一帶一路”上的一個合作項目。下午3點到5點,參加上海市與德江城的東西部扶貧協作座談會報道。
我是德江報的首席記者。首席不是一種職務,而是一種榮譽。德江報是德江城發行量最大、最有權威的媒體。德江報的總編常在會上說:“唐潢的一支銳筆,能夠橫掃千軍?!?/p>
總編身上有文藝人極盡夸張的作態,讓我十分反感。不過幸好他懂得愛才。在這個拜金主義的時代,他的此項優點被我無限放大。
在豆漿機轟隆隆運轉的時候,我一直在想:今天是幾號?
那本褐色封面的軟皮手賬最后一頁行程表上的日期是:2017年10月1日。我對此充滿疑惑,10月1日不是國慶節嗎?為何當天還有兩場重要的活動?難道今年取消了假期?
作為一名優秀記者,我對時間和文件超級敏感。在此之前,我沒有看到取消國慶節放假的文件,也沒有接到任何關于國慶節值班的通知。
一翻開這本手賬,我就想哭。
它是沙茜送給我的。
三年前的一天早上,我起床后,正在衛生間漱口的時候,沙茜敲響衛生間的玻璃門。
“我可以進來嗎?”
“好的,我在漱口?!蔽彝碌糇炖锏呐菽Z音含混不清地回答。
她輕輕推門進來,說:“唐潢,我想你需要一本手賬?!蔽曳畔滤?,用左手手背擦干嘴巴上粘著的泡沫,想去接那本手賬。沙茜沒有等我,她把那本軟皮筆記本擺在洗漱間的儲物臺上,轉身走了。
這是我最后一次看見她。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她與我的一場告別儀式。
她是我永遠的心痛。
我們愛情長跑了七年。我們是在畢業招聘會上認識的。她是學財會的,我是學新聞的。我們站在并排的兩家單位面前排隊?;蛟S是上天的眷顧。兩家單位的應聘速度竟然神同步。我前面走掉一位同學,我剛朝前挪了一個位子。她應聘那家單位也走掉一位同學,她也朝前挪了一個位子。直到輪到我倆面試的時候,我們始終站在同一排上。
我們相互注意了很久。慢慢地,倆人的臉都變紅了。
“你來應聘?”
“是。你也來應聘?”
“是?!?/p>
兩句無話找話的對白,說了等于沒說。但卻瞬間拉近了倆人的距離。年輕的心不都是這樣,明明已經歡喜得飛到遙遠的天際,卻還要藏著、掖著、拽著、躲閃著,不敢坦然面對。
那真是幸運的一天。我倆不僅都找到心儀的工作,而且還找到戀人。
我從農村出來,從小家境貧寒。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沒有工作資歷,工資低得可憐,大多數時候都是沙茜在接濟我。我們吃住在一起,只是差一場隆重的婚禮。七年之癢,我們為何沒有結婚?以前,沙茜想嫁給我的時候,我嫌自己收入太低,怕結婚以后,養不活她和孩子,不愿意結婚。后來,我成了德江城的名記者以后,收入和名氣日漸增高。我想娶沙茜,可是沙茜不愿意嫁給我。為什么?沙茜從來沒有給過我正面的回答。
我媽媽說要來德江城看望我,我們總不能在這個時候突然說要結婚吧,搞得好像拒絕她來似的。
這段時間我長胖了,都穿不上婚紗了,我想減肥以后再說。
單位安排我去出差一個月,你看,肯定沒有時間準備婚禮,結婚可是有一整套繁瑣的流程。
……
女人的借口總是千奇百怪,而且從不重復。
認識沙茜之前,我深愛的那個同村女孩,我一直以為我們將來是要結婚、生子、白頭偕老??墒谴髮W畢業以后,她突然跑來告訴我,她要結婚了。我問她和誰結婚?她說是慶二。慶二是村里一個搞建筑的小老板,家里有些積蓄。我說難道你愿意回去村子里?她說我沒有辦法,我家里窮,你是知道的。我從小學開始讀書的錢,都是慶二出的。條件就是他供我讀書,我嫁給他做媳婦。我當時要是不答應,早就輟學了。我倆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同學,每次考試,不是她第一,就是我第一。她說出村里另外兩個女孩的名字,都是和她一樣的情況,由有錢人家供出來的大學生。說到最后,她哭了。她拽著我的雙手,說:“唐潢,你要我吧!初一那年,我就是慶二的人了。只要你不嫌棄,我把身子給你!”我狠狠地甩開她的雙手。心亂如麻。我對她所有的好,她都照單全收。原來這么多年,我只是她情感上的一個精神備胎。
沙茜卻不同,沙茜是大城市長大的孩子。她懂得人世間的所有不好,內心,卻從來對這個世界保持著足夠的善良、溫暖和美好。
只要能夠看到沙茜,能夠抱著沙茜安睡,不管有沒有和她結婚,我的內心都是安寧和幸福的。
我曾經到德江城醫學院下屬的護理學院采訪過男護士學生。
那年,德江城衛生主管部門考慮到當地的精神病醫院急缺男護士,該護理學院特意降低錄取分數,招收了一批男護生。
“一共招收了多少名學生?”我問該校的招生辦主任。
“原計劃招一個45人的男護班,最后因為報名的學生少,生源有限,只招到15人?!?/p>
“不夠一個班吧?”
“不夠,只好把他們分開交叉在另外兩個女護士班里就讀?!?/p>
護士被稱為白衣天使。那時,報護理專業的學生,需要經過面試關。五官端正、長相姣好、身體健康是最基本的標準,招生辦主任說:“醫院禮儀、專業素養、笑容溫和這些后天條件,我們在學校里都可以培養?!?/p>
“男護生都是小鮮肉嗎?”
“不瞞你說,那15個男護生,讀書時生活在花叢中,都快被班級里的美女們寵壞了,幸福得一個一個都不愿意畢業。其實他們的長相,都差強人意?!?/p>
我在護理學院的招待所里住了一周,分別采訪了這15位男護生。
我發現他們嘻嘻哈哈的面孔背后,充滿了對未來的迷茫,和對男性群體怎樣融入護士這個向來以女性為主的傳統行業的擔憂。
一個農村來的男生說:“我高考分數不高,填報志愿的時候,稀里糊涂地報了護理專業。其實,報志愿的時候,護理專業具體是干什么的,我完全不知道?!?/p>
我的那篇采訪稿,幸運地登上了德江報的頭版頭條。感謝老天,那天沒有發生地震,也沒有哪國總統大選。文章刊發以后,深受讀者好評。
總編讓我進行深度追蹤報道,總編說:“就是這篇稿子,讓他在我身上看到一位名記者的巨大潛力?!?/p>
七年后,我再次分別聯系上了那15位男護生。不,準確地說是14位男護生。有1位男護生,半年前出車禍死了。他的同事告訴我:“他是在隨120救護車到鄉下出診的路上出的車禍,死于工傷?!?/p>
老實說,追蹤采訪報道的結果,并不讓人感到樂觀。
有2個男護生,畢業那年就直接放棄了到精神病醫院工作。到我截稿的時候,在精神病醫院工作的男護生只有3人。那批男護生,有的改行,有的動用關系、想盡辦法調去其他醫療單位工作,有3個人直接辦理了辭職手續。
“唐大記者,你是不了解精神病醫院護士的工作。為病人洗頭洗臉洗腳洗屁股,翻身擦背,接尿端屎,這些都不算什么。雖然這些事情,我連對我爹我媽都沒有這樣服侍過。最老火的是還要忍受精神病人對你進行暴打。有一次,我正在喂一個精神病人吃藥,前一秒還嘿嘿笑著的他,突然掄起熱水瓶朝我砸來?!币晃晦o職的男護生對我說。
“你們不是配有電棍嗎?”
“別說電棍,還有保安呢,可是他畢竟是病人啊,你能把他怎樣。有一段時間,病區里住了一個重度躁狂癥患者,別的女護士都不敢去護理他,護士長只好派我去。你猜結果怎么樣?”
“那段時間,我全身沒有一塊皮膚是好的。那人總是趁你不備,猛撲上來抱緊你,使勁搖晃你。好像他是一陣風,而你是一棵擋住風向的大樹。那人是個又高又壯的胖子,我硬是被他搖出了輕微腦震蕩。哪里掙錢還不都是為了吃一口飯、過一天日子。腦震蕩治愈以后,我就向醫院遞交了辭職申請?!彼f了一支玉溪煙給我,左手擋著風向,右手用打火機幫我把煙點燃?!澳闶遣恢溃癫♂t院,那是一個多么變態的地方。我實在沒辦法忍受。說實話,我如果還在那里工作,可能現在住院的人,就變成我了?!?/p>
我的同事,從總編開始,包括我,都有輕微的神經質。當然,也可以說我們都有職業敏感。
我在德江報工作十年了。我愛記者這個職業,我也愛德江報。
我天生就對文字敏感??偩幷f:“你一個從農村出來的孩子,父母都是大字不識的農民,培養出你這樣一位名記者,真是一個奇跡?!?/p>
我知道,從我到德江報應聘那天開始,總編就對我另眼相看,就特別照顧我。
我后來才知道,總編是斷背,也就是同性戀。他明里暗里多次暗示過:“他喜歡我!”
我也每次都態度鮮明地拒絕他:“我只享受正常的男女之愛!”
我很慶幸。我愛沙茜。沙茜也愛我。有時候,我發信息給她,她也正好發信息給我。更神奇的是,我們發的信息內容,是講述同一件事情。
我看到一個電視節目,說所謂夫妻相,是有科學道理的。兩個陌生男女,總是吃住在一起,每天四目相對,日日耳鬢撕磨,時間長了,不僅言行舉止相象,就連長相,也漸漸變得雷同。
我突然覺得有些專家還是靠譜的。就像沙茜和我,不僅長相越來越像,就連思維方式,明明相隔很遠,卻經常會出現神相似。
剛開始,我倆都感到十分驚奇。巧合的次數多了,我們便習以為常。
世間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吧。任你白馬王子或者白雪公主,太過熟悉,總會變成左手牽右手,當時只道是尋常。
可以說,總編是我和沙茜的愛情見證人。
隨著名氣和收入的日漸增多,我加班和出差的時間也隨之增多。
沙茜曾經溫柔地對我說:“我們現在不差錢,要不,你辭掉這份工作?!?/p>
我拒絕了,我加班,不是為了加班費。我是為了自己的職業理想。不知為何,只要我戴上我的記者證,我的內心就會涌上來一股莫名的自豪感。
那個從精神病醫院辭職的男護士說:“現在生活壓力太大,患精神疾病的人日益增多。精神病醫院已經收不了那么多病人了??墒蔷癫♂t院的醫護人員卻在驟減。醫院為了留住人才,把五天的工作日改成5.5天上班制,每個周多上半天班,能夠多出好幾百塊錢的收入??墒遣还苡?,醫護人員依然在大量流失。醫院對此毫無辦法?!?/p>
留人的方法有很多種,比如高薪、感情、事業、環境、激勵、發展。錢是好東西,可是有的時候,錢不是萬能。
這是一個潔白的世界。
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輸液架,白色的病歷夾。所有的醫務人員,都穿著白色的白大褂。
也許你會覺得奇怪,白大褂不都是白色的嗎?
恭喜你,你一定是一個親人健康、自己健康,很多年沒有到過醫院的幸運兒。這些年,我采訪過德江城的所有醫療機構。包括綜合醫院、中醫醫院、婦幼保健院、血站、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傳染病醫院。現在是一個追求人性化的時代,為了營造一種讓病人感到舒心的醫療環境,達到讓病人早日康復的目的。產科的醫務人員穿著粉紅色帶心形圖案的醫務服,外科的醫務人員穿著天藍色帶碎花圖案的醫務服。世界和環境每天都在發生著巨大的變化。
醫院近年改革力度非常大。著裝的改變只是外在的一種。實行科室承包制、取消藥品加成破除以藥養醫機制。醫療行業正在高速發展,就算下次采訪的時候,有人告訴我說 “人類換頭術”已經成功,我都不會感到驚奇。
精神病醫院的病區設置,與其他醫療機構有所不同。說白了,它更像一個半封閉的關押室。
醫生辦公室獨立設置在樓層的最左邊,有側門能夠通往病區。進入病區,要通過一道巨大的安全門。安全門內是一個緩沖區域,設置有護士值班室、檢查室、治療室、來訪室。護士值班室正面對著走道,每間病房有一個監控畫面,組成右側那面墻體監控屏幕。左側是一面鋼化玻璃。能夠看到緊鄰護士值班室的重癥監護病房里的病人的活動情況。
走完緩沖區域,要進入病房,還需要再通過一道巨大的安全門。病房分為幾種,有護士值班室隔壁的重癥監護病房,住在里面的病人,需要家屬全天候陪護。除了重癥監護病房,還有二人間、四人間、六人間、八人間的普通病房。病房的大小不同,護理級別不同,每天的收費也不同。
位于住院部七樓的精神康復科的醫務人員都是我的老熟人??剖依镌瓉碛衅邆€醫生,十三個護士。后來,隨著人員的流失,科室現在只剩下四個醫生。去年醫院大量招聘人才,醫生沒有招到,卻招到了一批年輕漂亮的小護士??剖依镒o士增多了,包括護士長,現在一共有十五位護士。她們全部都是女護士。
每個月的三號是探視日。平時,病人都是早上十點吃早飯,下午四點吃晚飯。探視日這天,病人的吃飯時間會推遲到早上十點半,下午四點半。
醫院的伙食十分清淡。青菜是水煮的,土豆是水煮的,就連肉也是水煮的。就像李逵說的:“嘴巴里淡出個鳥來?!?/p>
總編說: “醫院的病人,整天閑著沒事情做,要是還大魚大肉地吃,那還不定做出些什么事情來?!?/p>
總編就是總編,一眼就能看透事情的真相。
上個周,兩個婦女領著一個中年壯漢來辦理住院手續。說是從大山區來的。那中年壯漢長得高大壯實,剛進來病區緩沖區域坐下的時候,兩只眼睛呆呆地看著地板,好像地板上有個寶物,要把那個寶物看透。聽他們的交談,兩個婦女,一個是他媽,另一個是他媳婦。
一個去年新招來的小護士為他辦理住院手續。測體重、量體溫、脈搏、血壓等生命體征。護士做這些的時候,他都聽話地配合著,叫抬手就抬手,叫捋袖就捋袖。小護士拿來一套病患服,叫他把身上穿的衣服換下來寄存的時候,他突然病情發作了。
他 “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兩只眼睛睜得比銅鈴還大。不知是小護士手里拿著的條紋狀的病患服刺激到他,還是那面巨大的監控畫面吸引了他。他直奔小護士而去,緊緊地按住小護士,開始打她。
“救命!救命呀!”小護士被嚇到了,發出凄厲的驚叫聲。
那兩個送病人來的婦女急忙去拉扯病人,旁邊值班的另外兩位護士也趕來幫忙,想把病人拖走。無奈這個發瘋的病人力大無窮,幾個女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快去叫保安!”聞聲趕來的值班醫生叫其中的一個護士。自己加入跟病人撕扯的隊伍里。
整個病區亂成一團。等到保安趕來,制服了這個病人的時候,那名無辜的小護士已經被暴打了十分鐘。
可憐的小姑娘,本來是一個濃眉大眼的漂亮女孩。眼前的她,披散著頭發,護士帽被扯到地上,踩得臟兮兮的。臉上留下幾道明顯的抓痕。她用右手捂著左側胸口,驚魂未定地坐在來訪室的長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氣。第二天,我聽說她右側有兩根肋骨被打骨折。
從那天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那位美麗的小護士。我問護士長她哪里去了。護士長說:“她家庭條件優越。當初,家里就不同意她學護理。后來,家里也不同意她來精神病醫院上班。發生這次暴力事件以后,她主動向家人提出辭職。家人當天就來醫院為她辦理了辭職手續。”
那個中年壯漢成為精神康復科的特殊病人。從入院那天開始,大部分時間都看到他在呼呼大睡。總編說:“這人在重度躁狂期,為了防止他的病情突然發作,醫生可能給他加大了藥物的劑量?!?/p>
我始終懷念那個大眼睛,笑起來臉上有兩個好看的酒窩,而且特別愛笑的小護士。她是冬天里的暖陽,她是夏日里的清泉??上?,她卻永遠地離開了精神病醫院。
上個月,我爹從老家來看我。給我講了很多老家的事情。
我的老家在大山區里。我爹從村子里走了半小時的山路,才坐上從鄉上開往縣城那一天一趟的班車。坐了三個小時的班車,到達縣城以后,我爹又轉乘從縣城開往德江城的班車。坐了一個小時的班車后,到了德江城,我爹又問了好幾個路人,轉了兩趟公交車,終于在醫院探視時間內,見到他的兒子。
“你可是我們村里出的第一個秀才?!蔽业偸窃谥v完村子里的一件事情以后,又把這句話重復上一遍。我爹說的秀才,是指村子里出的第一個大學生。
我們村子是鄉里最大的村子,村民人數最多,村莊土肥水豐,村民也比別的村子富裕。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在我考上大學以后,村民開始重視娃娃的讀書問題。村長說:“知識就是力量,再苦不能苦教育,再窮不能窮孩子!”在我以后,村子里漸漸有考上大學,走出農門的農村娃。
“這個季節,你娘和我忙壞了。村子下面那片土地全部都承包給一個浙江老板,他把地租下來種西瓜。今年西瓜豐收,他需要請大量村民到地里幫他摘西瓜。一天的工錢是八十塊。干一天付一天的工錢,從不拖欠。”我爹從衣裳右邊的口袋里拿出一只煙鍋,抓出一小撮切成碎末的煙絲裝上,正要點火,我爹突然想起自己在醫院里,趕緊又把煙鍋連煙絲一起裝進衣裳包包里。
“村子右邊那片水田,全部承包給一個種烤煙的江西老板。我家也有兩丘水田在那里。本來我不想租,但是鄉干部說不行。這一片水田必須連片種植,否則我只能荒著這兩塊田,什么都不能種。小胳膊擰不過大腿,沒辦法,我只好租出去了。江西老板今年也派人來動員村民去幫他采煙葉、編煙葉。雖然他每天開一百塊的工錢,你媽和我都沒去。我倆一想到租地時候的糾紛,心里就覺得不痛快。”
護士拉響了吃飯的鈴聲,提示探視時間到了。
我爹摸了摸內衣口袋,掏出幾張一百元的人民幣,說:“你媽叫我拿給你,想吃什么就買,別省。今年山上菌子出得多,我上山一天,或多或少,都能找到一百多塊錢的撿菌收入。這年頭可憐的人不少。今年,在我們村子左邊租地種小番茄的那個山東老板虧大了。聽說今年小番茄不值錢,賣不起價。雖然山東老板出去推銷了幾次,算下來,賣小番茄的錢還不夠請人摘小番茄的錢,山東老板干脆讓小番茄全部爛在地里。前天你媽和我路過那里,山東老板蹲在地頭,說這圣女果是好東西,叫我們摘一些回家當水果吃。你媽和我拒絕了,這東西,我們農村人吃不慣。要說這山東老板可是個好人,去年村里李家太爺爺突然患急性闌尾炎,他聽說后,立即開著他的微型車,連夜把老太爺送到縣醫院做急癥手術。其實種過小番茄的地不會變寡,種過西瓜的地,寡得要死,種過一年西瓜,農民把地拿回來,施好幾年農家肥,這土地還是瘦的,營養都是種西瓜那年吸光了?!?/p>
我爹不管我有沒有在聽,自顧自地說。直到值班護士來催他探視的時間到了,他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我想問問我爹,村子前面那條小河的河水還清不清澈?村子后面那個大水庫里還有沒有比我手臂長的魚?村子旁邊那口常年流淌著清冽的山泉的古井還有人去挑水嗎?我家房子背后那五棵三個成年人才能圍攏抱住的大樹還在不在?
可是我爹又走了。邁著蹣跚的步伐,像一個打了敗仗的將軍,沿著來時的路,從德江城,到縣城,到鄉上,到村里,一步一步,一寸一寸地退回去。
我臉上爬滿淚珠。手里抱著一大兜小番茄。值班護士忘記讓我爹登記簽名。病區里所有拿來探視的物品,都需要登記以后寄放在護士值班室。任何東西都不能帶進病房,包括吃的。在精神病醫院的病房里,病人會因為搶奪手指大的一塊餅干而打得頭破血流。
這是一個完全沒有道理可講的地方。
對德江城來說,精神病醫院是一個特立獨行地存在的小世界。
各種各樣的病人,構成這個小世界的血管和筋骨。
醫院的病人,年齡最小的只有七歲,據說是一個家族遺傳性患者。年齡最大的病人,今年已經八十三歲。他是醫院住院時間最長的一個老病號,從發病至今,已經二十六個年頭。這二十六年里,他幾乎都住在醫院里。
這些年,國家對精神病人的補助力度很大。農村來的出院病人,只要住院天數不超過六十天,百分之九十九的醫藥費,都可以到戶口所在地的民政部門報銷,同時還可以報銷每天十元的伙食費。醫院的伙食費是每天十五元,多出來的五元錢,人人都出得起。有些農村來的精神病人,住了五十九天,病情不見好轉。主治醫生把他辦理了出院手續,隔上一兩天,再次把他辦理住院手續繼續治療,這樣一來,病人就不需要承擔巨額的醫療費用,可以繼續安心治病。
李樹是我最熟悉的一個病人。他在第一次住院的時候,正在吃一個紅蘋果的時候,被另外一個病人來搶奪蘋果打斷了鼻梁骨。在病區里,搶奪別人的東西吃是最常見的事情。
李樹出院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倒是聽他的主治醫生王醫生經常把他當做典型病例講起。說李樹自從出院以后,每天遵照醫囑按時吃藥,感覺自己身體不舒服的時候,會及時給王醫生打電話,及時加藥、減藥,或者換藥。王醫生笑瞇瞇地說,昨天,李樹還打電話給他,說自己出院以后,一直做一些倒賣核桃、菌子等山貨的生意,這些年賺了點小錢,在德江城里買了一套一百三十平方米的商品房,還購買了一輛微型車拉貨。問王醫生自己能不能開車。王醫生說:“本來服用五氟利多片和利培酮片的病人是不能開車的,可是聽到他對生活充滿了信心和希望,我在電話里沒有明確說行,也沒有明確說不行?!?/p>
張四寶是我的另外一個好朋友。在住院期間,他是最安靜的一個。靜靜的吃飯,靜靜的喝藥,靜靜的打針,靜靜的上廁所。很多時候,我會忘記病房里還住著這么一個人。
我問王醫生:“張四寶沒有病吧?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病人。”
王醫生不高興地說:“作為一名精神病方面的副主任醫師,難道我連自己的病人到底有沒有病都不知道嗎?”
我連忙解釋:“我不是質疑你的醫術。你平時讀小說嗎?一位叫馬爾克斯的大作家,寫過一篇名叫 《我只是來打個電話》的短篇小說,在那篇小說里,女主人公瑪利亞就是因為想打一個電話,誤上了一輛開往女精神病醫院的車,被當成精神病人,從此住在精神病醫院里?!?/p>
王醫生冷冷地打斷我的話:“張四寶昨天已經辦理了出院手續,今早就走了。他是一個優秀的刷墻工人。他還沒有辦理出院手續,就有好幾個建筑老板打電話來找他,說要請他去幫忙刷墻。聽說他刷墻的技術,又快又好,沒有哪家住戶不滿意。你好像看不起刷墻這個工作?”王醫生冷冷地看著我,說: “別小看他,他一天最低的工資是二百四十元。他每個月的收入,比我一個醫學專家還高?!?/p>
這真是一些有趣的新聞素材,可惜當時我忘記把它們寫下來,讓總編刊發在德江報的頭版頭條。
兩年來,每個月三號這天早上十點鐘,德江報的總編那肥胖的身影,都會準時來到德江城精神病醫院住院部七樓的精神康復科,看望德江報的首席記者唐潢。
“王醫生,唐潢什么時候可以出院?”每次,總編都會問這句話。
王醫生失望地搖了搖頭,“他近期自言自語的癥狀更加嚴重了,我們已經給他增加了藥物的劑量?!蓖踽t生合上手里那本封面上寫著唐潢名字的病歷夾,“你是個難得的好人。他住院兩年多來,你是唯一一個堅持來探望他的親友。對于精神病人來說,親友的關愛是康復的支柱?!?/p>
王醫生的視線望向醫生辦公室外面深邃的天空。總編也隨著王醫生的視線望向窗外。
那里,一只小鳥正在展翅飛翔,凌空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