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曉霞
賀醫生的成長之路
文/胡曉霞

陪伴 攝影/趙瑞雪 河南省人民醫院
近段時間,賀醫生每一天都覺得好累。當盛夏的陽光從病房百葉窗的縫隙中飛舞而來,帶著驕恣的神態蠻橫地漂浮在空調的冷氣中,賀醫生覺得心底的疲憊簡直快要從胸口蹦了出來。
這還是賀醫生第一次覺得如此心累,就連當初立志學醫的熱情和驕傲都幾乎阻止不了快要放棄的心情。每天游走在病房和租來的小隔間里面,賀醫生越來越覺得自己面目可憎。沒想到畢業時說好濟世救人的理想會在生活的車輪下被輕易碾壓得粉碎。賀醫生其實也知道這種心情事出有因,可是每一個原因最后竟然都指向了賀醫生自己,這實在不能不讓人覺得無計可施又無話可說。
說起來賀醫生想要學醫,大半是因為父親。賀醫生的家住在大山深處,直到現在都還是現代文明遺忘的角落。在賀醫生漫長的童年時代里,貧困的底色如同每日氤氳在房前屋后的霧氣一般久久揮散不去。那時節,賀醫生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吃上干飯,干飯多帶勁,嚼在嘴里噴香噴香的,經餓又解饞。但賀醫生從來也不敢告訴母親。他見過學校老師催交幾十塊錢學費時母親傷心落淚的樣子,也見過借米的母親被正在吃飯的親朋晾在一旁的手足無措,那樣窘迫、自責、討好的神情,是賀醫生一生也不愿回想的殘忍經歷。
而自從賀醫生懂事以來,就從沒有見過父親掙錢的時候。聽母親說,父親自小體弱多病,成年之后都很少下床走路。兒時的賀醫生心里多少還是有點怨恨父親的,假設父親能和母親一起打拼的話,也許家里也不會是那般凄慘的光景了。不過長大之后,賀醫生總能在夜里想家的時候聽到山風里夾雜著父親的呻吟聲,那壓抑的聲調一遍遍敲打著賀醫生始終信奉“醫者仁心”的魂靈,讓他在接觸到每一位病人時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作者單位/西南醫科大學附屬中醫醫院
學醫苦,行醫更苦。賀醫生常常咬牙切齒地告訴妻子,以后絕對不會再讓孩子走這條路。妻子看著賀醫生眨巴眨巴大眼睛,笑瞇瞇地說賀醫生怎么不說說成就感爆棚的時候。想起那些最終痊愈出院的病人,賀醫生只能撓撓腦袋,不好意思地笑著去上班了。
當然,也會有無力回天的時候。在賀醫生剛開始上班不久,好友的母親謝阿姨來找賀醫生看病。頭天下午,謝阿姨還精神奕奕地給賀醫生打招呼,第二天下午一點卻突然離世了。賀醫生站在ICU里為謝阿姨做了許久的心肺復蘇,直到汗水濕透工衣,在腳邊積下一小灘水。每次按壓的時候賀醫生都會叫著謝阿姨,請她再睜眼看看這個有兒女有丈夫的世界。期間,謝阿姨三次蘇醒過來,卻終究沒能撐過去。賀醫生走出ICU的時候,整個人都好像麻木了。他呆呆蹲在墻角,神經質地搓著僵硬的雙手。
還是好友父親紅著眼拉住了賀醫生。他叫了聲小賀,聲音就哽咽了。停了好一會兒,好友父親才又接上了話頭,他說他知道謝阿姨的病情,多年的心臟病和糖尿病,死亡這件事情一直都是提上日程的準備,只是不知道具體是哪一天而已。他讓賀醫生不要有心理負擔,謝阿姨能遇上賀醫生送走自己最后一程也是一種福分。好友父親抹了抹眼淚,支使好友送上了一箱蘋果。他說,謝阿姨早就想要給賀醫生帶些家鄉的蘋果,這次走得匆忙,都沒來得及親手送出。賀醫生的鼻子紅了,直到好友父親和好友走了好久,賀醫生才咝咝地吐了口氣,把眼淚生生憋回去了。
那天晚上,賀醫生回家之后就一直看著好友父親送的那箱蘋果。妻子什么也沒問,只是輕輕摸著賀醫生的頭。賀醫生眼神游移,語無倫次地說著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句子,一會兒說自己盡力了,一會兒又說應該還有更好的辦法。妻子倚在賀醫生的肩膀上,呼吸輕柔得好像彩色的夢。賀醫生說,以后再也不要吃蘋果了。妻子鄭重地點了點頭。
其實賀醫生心里也知道醫院以及醫生的存在只是讓死亡的腳步慢一些罷了。都說人定勝天,在突如其來的死亡面前也不過是一個笑話罷了。醫院呀,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財兩空的地方。賀醫生曾經想過自己拿著手術刀就是捍衛生命的戰士,只要敬重生命尊重死亡,在這個沒有硝煙的戰場上一定就可以披堅執銳并且銳不可當。可是,當一個活生生的人消失在眼前的時候,家屬接受不了,自己好像也接受不了了?賀醫生幾乎有些動搖了,這么脆弱的話,到底有沒有資格穿上這身白大褂呢?
好在這個問題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地就不見了,大概就像留在身上的傷疤一般,每個出院的病人都在慢慢安慰著賀醫生心里的無力和無奈。不過,賀醫生自己也知道這傷疤并不會真的消散。謝阿姨的死亡,不僅讓賀醫生看到了人力的有限,也讓賀醫生感受到了人生無常的殘忍力量。
后來,當病人家屬撕扯著賀醫生說要殺了賀醫生全家時,賀醫生心里也沒有憤怒,只有滿滿當當的悲哀。是的,手術流程是規范的,一切手續是完整的,所有治療是科學的。可是,人不在了,再也不會回來了。賀醫生能體會到家屬的痛苦,能體諒家屬的失控。畢竟,將這突如其來的死亡歸咎于命運,總會讓人有一種虛無縹緲的感覺,還不如把怒氣發泄到活生生的人身上來得痛快。賀醫生都懂,都明白,可是賀醫生還是會傷心。即使后來事情順利解決了,還是覺得心里會有一個關于不信任的疙瘩。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才會讓賀醫生在負重前行的路上漸漸遭遇了力不從心的危機。
妻子說,想明白了這些,就該繼續走下去了。成長嘛,就是得和周遭的所有達成諒解。賀醫生也想這樣做,可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能支撐賀醫生每天走進醫院的動力就只剩下對管床病人的責任感了,這一切直到22床病人出院的時候。
說起來22床病人能夠痊愈幾乎可以算作奇跡。當初賀醫生在收治的時候心里也不是沒有猶豫,可是在看到22床病人兒子的一剎那,賀醫生心里狠狠抽痛了一下。不到5歲的小人兒穿著破爛的涼鞋淚眼婆娑地望著賀醫生,滿臉都是成年人才會表現出來的絕望神情。
賀醫生明白要是22床病人走了的話,這個家就塌了,這個孩子的一生就會毀了,賀醫生不忍心也不愿意。如果有千分之一的機會,全力以赴試一試總比什么都不做好一些吧?可是你不怕他們訛錢嗎?你不怕他們變成醫鬧嗎?你知道接手之后面臨多大的風險嗎?賀醫生腦袋里不由自主地閃現出這些問題,卻被那雙傷心的眼睛狠狠攫住了。醫者仁心,是說有仁心者才配成為醫者,如今連這點擔當都沒了,還有什么資格被人稱一聲賀醫生?
后來,在22床病人出院的時候,小男孩兒扭扭捏捏地說要對賀醫生說會兒話。賀醫生蹲了下來,笑瞇瞇地看著眼前這個被太陽曬得精黑的小人兒。小人兒說,賀醫生,謝謝你,希望我長大了也能像你一樣厲害。說完,就撲到了賀醫生的懷中來。

清心 攝影/歐家紅 廣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三醫院
賀醫生聽見了胸口有滋滋滋的聲音,好像一瞬間所有堵塞的血管都疏通了,流淌在里面的依然是一腔醇厚的熱血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