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瑞芬
那一年,他去趕山,帶著我。
那是一片遼闊的草坪,長著剪股穎,也冒出高羊茅,一年四季常綠不懈。
當我終于站到芋頭界,感受著被數不清的綠色包圍著的時候,我迷醉了。她既不憂郁也不濃烈,雨在春末夏初經常光顧這片土地。只要那滴滴答答的聲音響起來,這里的淺草植株,就會使出吃奶的力氣,海綿般吮吸著,默默蘊藏四季的能量,化身成一片綠色的海洋。放眼望去,遠處的原野,如一片云霧,綠得像夢;近處的小草,仿佛被淡綠皴點成型,各具情態、姿態優雅地渲染成綠毯,挨挨擠擠,堆堆疊疊,把歲月鋪向了天邊。
一只潔白的小蝴蝶兒飛來,在草叢間翩翩起舞。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然后發現它居然落在一朵野菊花上,慢慢地扇動著翅膀兒,只用小小的眼珠兒,怯怯地看著我。看著這只美麗憂怨的白蝴蝶兒,我的心頭忽然間涌上幾分惆悵,情不自禁地浮想聯翩。或許它有未斷的塵緣,或許它還有未盡的前塵舊愿。此時此刻,我愿意相信,萬物皆有前生來世,有六道輪回。而我的前世是什么呢?后世又將如何?
我在這里流連不去的,這如魔法一般的綠令我入定,我翻滾著、吼叫著,歡蹦亂跳,就是不肯離去,主人無奈,守著我從春光乍泄的上午一直到晚霞初綻,疼我的主人仍然不忍拂去。
我知道他想去萬佛山,尋覓暮鼓晨鐘,聆聽經聲佛號。我也知道,他想成家立業,開枝散葉。可是,仕途險惡,年輕的他似乎無力應對太多的世俗紛擾。于是,我們來到這里。我想對他說,留下來吧,留下來!可是,我只是一只狗,我無法讓他知道我的心意。
可是,我親愛的主人,他卻把我當朋友看待,他對我說:“若你想留下,那么我拋食三次,你皆能接住的話,那么我們就留下來吧。”語畢,他把一塊骨頭拋向空中,我趕忙追去,縱身躍起,一口銜住,落地前還來了一個優美的跟斗。主人再拋,我再接住。又拋,我又接住。如是者三。
主人沒有食言,立馬砍樹搭棚,扎下根來。房子用的是飽經風雨的粗木板和樹皮搭建,縫隙很大,所以到晚上頗有涼意。主人會緊緊地摟著我入睡,相互取暖。我們跟鳥雀為鄰,每一天都在白鳥婉轉中醒來。白天主人會牽著我走進樹林,采摘果子,尋覓野兔。草地上流淌著一條淺淺的溪流,為我們帶來歡跳的小魚改善伙食。我們經常一人一狗一起跳進湖水中洗澡,靜聽四周的松濤和風聲。
可是,這樣美好的日子僅過了8年,我就不得不離開我的主人了。作為一條狗,我無法做到陪我的主人終老。我知道主人失去我的陪伴會傷心欲絕,我也是。在彼此的淚水交流中,我不得不合上自己的眼睛。
可是,我也沒讓主人等我太久。過了兩年,一個姑娘因為逃難走進了主人的視線。這個姑娘有著露水般新鮮的味道,這個姑娘會唱歌會跳舞,還會吹走一種名叫蘆笙的樂器。別問我為什么知道這些,當你帶著前世的思念時,你自然就會找到你鐘情的那個人。
我和我的主人隔世重逢,自是驚喜莫名。我還記得初相見的那天,峰巒簇擁著的草坪如寶石般平靜的湖面,依稀有霧隨風慢慢起舞,讓人漸漸地如進入物我兩忘的境地,年輕的我心意也隨風慢慢地旋轉舞動,我緩緩起舞,隨著心緒澎湃,舞步從緩轉急,百花為我怒放,溪流為我歡歌,百鳥也為我啼唱。而他,我的楊郎,躲在樹叢間偷偷地為我著迷,似乎一呼一吸也極力控制著,不愿發出太大的聲響,以免驚擾眼前如夢如幻出塵脫俗的少女。
是的,我們幸福地結合了,從此生兒育女,繁衍生息。我的男人為我建起了吊腳木樓,以減輕草地的暑濕溽熱。我們一起刈草種麻,采集果實,狩捕獵物,像從前一樣一起在湖中沐浴,看星星在銀河閃爍,聽蟲豸在大自然中合唱。我們還一起在草坪上飛奔,搖晃早春的新葉,采擷細碎的繁花。把每一天都過成了節日。我們楊氏子子孫孫搭建的木房子遍布大草坪,像一座童話中的古堡。后人還為我建起了“薩歲壇”,以祭祀我這位祖母。
那一年,公元1368年,明朝洪武元年,我和我的他一起遇見了這片大草坪。650年來,我們從未離開,我們與草坪同在,與侗族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