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五十

水土

二三十歲的時候，覺得五十歲很遙遠。覺得人到五十了，就成老頭兒了。可不是嗎？村里頭常常看到白發(fā)蒼蒼，滿臉皺褶，穿著挽襠褲，坐在北墻根曬太陽的老者，一問，就是五十來歲。可那是過去，那是在農(nóng)村，現(xiàn)在則不同了，現(xiàn)在五十來歲的人不管在農(nóng)村還是在城市，都不像老頭兒老婆兒了。看來，相貌年齡的感覺，也是隨時代變化的。再說，現(xiàn)如今什么都毛，譬如錢，現(xiàn)在的一百元，還是過去的一百元嗎？同樣，現(xiàn)在的五十年，還是過去的五十年嗎？過去的五十年，那是小火煲湯慢慢熬過來的，現(xiàn)在的五十年，是高壓鍋壓出來的，是急急慌慌奔過來的。所以說，二三十歲看五十歲，看似遙遠，實則真到了五十歲，再回頭一看，卻是一晃的工夫。

時間過得快，可能說明了我們的日子過得好。大凡好日子都嫌短促，苦日子皆嫌漫長。也說明了我們?nèi)兆永锏淖兓⒏偁帯⒄垓v得多。平靜單調(diào)日頭慢，忙碌多變?nèi)兆涌炻铩Ｈ绻粩?shù)著年齡過，人到五十其實是不覺察的，直到有一天，在某個飯局，有人禮貌地把你往主席上讓了；在某個場合，有人客氣地稱呼你老師或者叔叔了；在某個時間，你一次次參加晚輩的婚禮了，……這時，你忽然意識到，快老了，掐指一算，可不，都年過半百了。不管怎么說，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們都會不可避免地走到五十歲，并很快邁過五十歲，朝著六十歲走去。對于這個年齡段，雖然不怎么懼怕，但心里多少還是有些異樣的。畢竟，人生已經(jīng)度過了大半，相當(dāng)于太陽從正午偏斜到了下午三四點鐘，再往下，墜落就該加速度了。這讓五十多歲的人，隱隱約約看到了生命盡頭的某個歸宿。這種感覺，先是每況愈下的身體給提醒的——腰酸、腿疼、腎虛、尿頻、眼花、脫發(fā)……耐力開始下降，干一點體力活就氣喘吁吁。原來累了，睡上一覺立馬生龍活虎，現(xiàn)在恢復(fù)起來卻很費勁。而且，這種身體發(fā)出的信號越來越頻繁，體檢報告也添亂似的每年增加新病癥。接下來，記憶力退化、好奇心衰減，回憶的多、夢想的少，沒了激情、少了沖動……

雖然身體里的年輕指標一天一天減少，但卻不敢有絲毫的松懈。因為五十來歲的人，一般上有老，下有小，老的一般在七八十歲，身上的病癥比自己嚴重的多，時時需要照看。家有不幸臥床無法自理的老人，你得天天守候身邊，吃喝拉撒端屎端尿好生伺候。與此同時，你的子女終于長大成人，工作你得求人，對象你得操心，要成家了，買房、買車、置辦家當(dāng)，你又一樣不能省。有結(jié)婚早的，孫輩也正好趕在這個時段，那么你又得擔(dān)負起照看孩子的孩子的重任。光這還不算，你還得拿出十足的精力把工作干好，因為你尚未退休，那么多人都看著你、比著你呢。這個時候，你明知你的身體開始走下坡路了，毛病開始增多了，不是這疼就是那痛，但你得撐著，不能倒下，在同事面前是這樣，在子女面前是這樣，在老人面前更得這樣，擔(dān)子再沉重、心里再苦澀，也要裝出笑臉來。

上下左右，好像所有的東西都壓在了你的身上，所以說，人過五十最最累。

最讓五十多歲的人無奈的，是一波一波的傷感。那么結(jié)實的人，說不行就不行了，于是跑醫(yī)院探望、跑殯儀館告別，甚或自己就是白事的管事人。那些走的人，有自己的親人、有自己的至交，更有自己的同學(xué)、朋友、鄰居、同事。這樣的事，每年都有，每年都在遞增。如果出國一年半載，回來后，打聽伯伯叔叔，很可能就會有人告訴你，伯伯叔叔哪天哪天走了，再打聽某某某，某某某很可能也不在人世了。

人過五十，開始頻頻送人，每送走一個人，就不由自主往終點那個方向望一望。所以人過五十，看事情就淡了，放下的就多了，是你的，已經(jīng)歸你了，不是你的，也無須再爭斗了。然而，并非都是這樣，因為人過五十，是個很微妙的階段，說老不老，說年輕也不年輕了，每每看到留給自己的時間和機會不多，就想著只爭朝夕找補回來，只是不少人找補時容易找偏補錯。比如趁手里還握有權(quán)力，就拼命地撈，以至于到頭來前功盡棄鋃鐺入獄；比如仗著身體健碩又有資財，便貪色無度，最終毀了家庭毀了身體。看看那些被雙規(guī)、被逮捕、被唾棄、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悔恨晚矣的人，有多少都是在這個微妙的年齡段作下的孽。

人過五十，有諸多的不甘，是正常的。因為我們有許多該做的沒做，有許多該做好的沒做好，或者有許多該這樣做的卻那樣做了。寂靜的深夜，醒來后怎么也睡不著，翻來覆去想著經(jīng)歷過的那些事、那些人和那些時刻，一遍遍埋怨自己：那么好的機會怎么就沒抓住啊！那么應(yīng)該的事怎么就沒堅持下來呢！如果當(dāng)初那樣了，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了。甚至為一句話該說沒說，為一句話不該說的說了，而一遍遍后悔、自責(zé)。在事業(yè)、經(jīng)商上是這樣，在處理親人們的關(guān)系上是這樣，在教育孩子夫妻感情上更是這樣。子女優(yōu)秀倒無所謂，倘有不爭氣、無出息、走歪路時，便要在心底里不厭其煩檢討起自己來，要緊處，恨不得扇自己耳光。五十多歲的婚姻已成定型，顛覆性的改變代價太高，大多以孩子為借口維持著，但不如意卻是隱隱作痛的，每每此刻，也總要悔恨當(dāng)初，只是這種悔恨是秘不示人的，自己的淚水自己吞下罷了。

人過五十，是斷斷不能張狂硬氣的，哪怕你的性子再剛烈，你也不得不委曲求全壓抑住自己。因為你有很多親人、很多朋友，他們眼巴巴指望著你給他們辦事呢。上學(xué)、就業(yè)、調(diào)動、提升，還有生意買賣上的，還有官司訴訟上的……哪一樣都需要求人托關(guān)系找門路。常言說無欲則剛，那是無牽無掛的愣頭青專利，人過五十，哪能無牽無掛啊！因此，你得察言觀色、你得滿臉堆笑、你得哈腰低頭、你得卑躬屈膝，所以人過五十，普遍的皺紋增多、腰背佝僂、腿腳不再利索。

人過五十，想剛都剛不起來，這叫“有求必卑”。

卑一些沒什么，五十多歲的人不在乎這個。人過五十，性子就該收一收了，再不能像年輕時那樣，一點就著、一著就爆。身體的機能不允許這樣，親人們也受不了這樣。人過五十，凡事都要看開一些、寬容一些。寬容是郁悶?zāi)酥脸鸷薜目股亍Ｓ龅讲豁樞牡娜撕褪拢认榈匚⑿σ幌隆Ｒ驗槟闶沁^來人，你已經(jīng)望到了那個誰都不可避免的盡頭。按照四季交替規(guī)律，你到了秋冬，是收納一切的季節(jié)。微笑著接受，才符合自然法則啊！

人過五十，一切隨緣，萬事強求不得。緣這個東西很有意思，你早一刻不行，晚一刻也不行，它就必須在那個無法解釋的時間和空間遇上才行。所以，我們五十多年都過來了，還在乎剩下的那些時間嗎？要知道，五十多歲的人該是從容的人，而從容是美麗的。敢于把一切交給時間、善于順其自然、懂得隨緣，才能呈現(xiàn)出美麗的從容。

人過五十，最懂得珍惜親情。因為親情攜帶著祖輩的基因，經(jīng)過風(fēng)風(fēng)雨雨，經(jīng)過坎坎坷坷，經(jīng)過歲月熬煉，經(jīng)過幾十年沉淀。親情是純粹的、親情是穩(wěn)固的、親情是久遠的。五十多年的婚姻，愛情雖漸漸失色，但濃濃的親情歷久彌新。人過五十，重孝道、親晚輩、顧兄妹、挽親戚，都是珍惜親情的由衷流露。人過五十，已經(jīng)在慢慢地變成礦藏，其中的得失利弊，已然明了在胸。人生的經(jīng)驗，謀生的技藝，不妨多給晚輩傳授；吃過的教訓(xùn)，摔過的跟頭，也莫藏著掖著，適當(dāng)?shù)臅r機，給后人提示警醒，也不失為功德一件。只是，這個時候，切忌太過絮叨、太過以過來人自居而居高臨下，畢竟，時代在快速發(fā)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人過五十，不如意者八九，存有遺憾的，抓緊時間彌補就是了；殘存著理想夢想的，也莫放棄。大器晚成，古今中外皆有案例。午后的陽光，雖然不那么耀眼，但它的柔和更加誘人，往往，隆重與輝煌，就出現(xiàn)在夕陽西下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