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上”的照相術

張鳴

鬧過義和團之后，回鑾的西太后慈禧對于西方的玩意，特別感冒。在此之前，雖說照相術早就傳入中國，但西太后一張照片都沒照過，但是，回鑾之后，一下子就有了好些照片。現在流傳于世間西太后的老照片，都是這幾年的產物。在西方生活過的滿族貴族勛齡，成了西太后的專任攝影師。

一時間，這個年屆七旬的老太婆，玩得很嗨。很多照片，都是特意化了妝，擺拍出來的。正經的標準照不多，那種模仿《紅樓夢》里寶琴踏雪尋梅的藝術照，倒是不少。西太后最喜歡扮演的是觀音菩薩，李蓮英還有進宮陪西太后玩的眾位格格，就自然各自進入角色，扮韋陀、扮童子、扮船娘。遠遠看去，像是在拍電影。

玩照相玩得很嗨的西太后，對照相術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來并不明白。反正被伺候慣了，照相玩，也是一種享受。人家給她拍了，洗印出來，哈哈一笑，也就完了。到底是歲數大了，沒有這個心情去探究就里了，還是壓根就沒想過這個，我們就不知道了。結果呢，這老佛爺就被人用照相術給蒙了。

西太后庚子逃難時，宮里帶來的護軍，七零八落，基本上不中用，路上風餐露宿不說，亂兵就差點打到西太后的駕前了。第一個前來護駕的，是時任甘肅按察使的岑春煊。雖然說，岑春煊帶來的千把大兵，如果八國聯軍打上來，未必頂用。但在當時，的確讓西太后一顆嚇得亂跳的心放下來一點。正因為如此，岑春煊一躍成為西太后眼前最受寵的人，由此進入晚清重臣的行列。

但是，這個受寵的岑春煊，有點一根筋。自家是官二代，有錢，對于晚清官場的貪腐，眼里揉不得沙子，走到哪兒，都要整肅官場。人送外號，官屠。岑春煊尤其對朝中的慶親王奕劻和跟奕劻交好的袁世凱死活看不上，有事沒事，都要尋這倆人的晦氣。

當時的官場，實際上處于這樣的狀況，嚴格來講，沒有一個干凈的官，但仔細觀察，大體要分成四類：一類是例行貪腐，貪得不過分，但做官也混日子；一類比較清廉，但活也干不了多少；第三類是貪得非常過分，活也不怎么干；第四類是活干了很多，很能干，但是也不少貪。其實朝中的慶親王奕劻和袁世凱，就屬于第四類人。在一個貪腐風氣已成，而且實行低薪制的官場，如果一下子把官員的財路都給斷了，那么官場上也就沒有人干活了。但是，岑春煊不管這個，處處跟老慶和老袁過不去。

在不扳倒岑春煊（至少讓他失寵）大家日子都很難過的情況下，老佛爺的案頭多了一張照片，這張照片上有兩個人，一個是康有為，一個是岑春煊，兩人相對而坐，似乎在談著什么。

西太后雖然在庚子之后開始推行新政，而新政跟當年的戊戌維新沒什么區別。但是，西太后卻對當年的康梁深惡痛絕。也許，是因戊戌政變遷怒于這倆人，也許，是因為政變之后康黨在海外天天罵街，句句都往西太后心窩子里戳。反正，西太后無論如何都不能容忍朝臣勾連康梁。

誰犯了這個忌諱，誰就別打算混了。岑春煊當然知道老佛爺的忌諱，不可能冒這個險去和康有為合影。照片，明顯是有人偽造的。把兩個人的影像，洗在一張底片上，對于會洗相片的人來說，輕而易舉。然而，愛照相的老佛爺，偏偏不懂這個，她自然不會主動去問，也沒有人主動來告訴她。

如果老佛爺雷霆大怒，下令把岑春煊逮來問罪，當面一追究，說不定這作假的事就露餡了。可是偏偏老佛爺有種得自京劇的觀念，知恩圖報，對她認為有恩于她的人，即使犯了大錯，都會放一馬。她將那張偽造的合影，視為板上釘釘的證據，自然也就沒想到核實一下。同時，她又不想讓岑春煊太沒面子，于是，就不見這個寵臣了。

突然被冷落的岑春煊，一直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等明白過來，西太后都死了。后來人們才查清，原來這事是慶親王奕劻和袁世凱的手筆。操辦者叫蔡乃煌，時任上海道。后來民國了，蔡乃煌跑到廣東干事，不知怎么惹了時在廣東任軍職的龍濟光，被龍濟光給殺了。人們傳說，龍之所以這么干，是受了岑春煊的指使。不管是不是有這么回事，反正蔡乃煌之死，讓岑春煊出了一口惡氣。

這樁鬧劇頗令后人感慨。洗印照片可以做手腳，本是一個常識，但愛照相的西太后恰恰不懂這個常識，她也沒想過要去了解了解。

（摘自《帝國的潰敗》東方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