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槐香村是個不起眼的小山村,屋舍破舊簡陋,七零八落地擱在山腳,一條坎坷不平的土路從村邊經過,一頭通向十里之遙的小鎮,一頭連著五里之遙的省道。另有一條柏油路連通省道和小鎮,因此土路不見車輛,只見行人。
不論天晴下雨,行人總會在村邊井口粗的老槐樹下稍稍停步,不是問個路,就是討碗水——老槐樹邊上那戶人家,門后經常坐著一位姑娘,半低著頭織毛線。她的辮子像花蔓一樣美麗,她的手像小鳥一樣聰靈,誰見了不會暗暗贊嘆呢。
然而,當姑娘抬頭答話時,你的心兒就會輕輕一揪,槐花一樣素凈小巧的面龐上,那雙眼珠竟像兩枚石球,毫無光澤——姑娘天生如此,去省城求醫,說是沒法治療,除非有人捐獻角膜。爹說:“用我的角膜!”娘說:“用我的!”大夫說:“捐出角膜自己就看不見了。”爹和娘對上一眼,說:“我們各人捐一只眼睛。”大夫雙手一攤,說:“國家法律不允許活人捐角膜。”
姑娘一年一年長大,爹娘一年一年發愁,為姑娘的終身大事發愁。
那天爹娘到小鎮趕集,見一個人端端正正坐在橋頭石墩上,青布長衫,面容清雋,戴著墨鏡,手中撐著一把黑傘,膝上橫著一根竹杖,身前擺著一張小板凳。這人家住鎮上,是個單身漢,每逢集日在此算命,人稱葛先生。娘咬咬爹的耳朵,坐在小板凳上,說:“葛先生,你生在寶地,又能掙錢,怎么不娶媳婦?”葛先生訕訕一笑。娘向前傾著身,低聲說:“我女兒比你小幾歲,跟你一樣看不見……”葛先生臉微微一側,壓著嗓子說:“不要取笑。”娘說:“誰拿自家女兒取笑。她爹也在這里。我們是槐香村的。”葛先生臉朝著娘,聲音變得熱切起來:“聽說槐香村有個姑娘,眼睛看不見,但是會織毛線。”爹見左右無人,便蹲下來,咳嗽一聲,說:“你也看不見,她也看不見,誰也不嫌棄誰。”葛先生抬頭“望”著傘頂:“令愛怎么說?”爹娘實言相告:“她還不知道。”“我們是看見你才想起問一問。”葛先生說:“應該先問令愛。”
爹娘的心兒跳得慌,集也不趕了,立即回村。見到姑娘,娘興沖沖地說:“有人愿意娶你!還是鎮上的!”姑娘脫口就問:“人家看不看得見?”娘很氣惱:“你看不見,還要人家看得見?”姑娘咬得嘴唇貝殼一樣白,一字一字地說:“就因為我看不見,才要嫁個看得見的。”
正值葉落時節,橢圓形的槐葉紛紛飄零,或綠,或黃,半綠半黃,仿佛死去的眼睛,美麗,繽紛,可是什么也看不見。
二
槐葉落了十次,姑娘仍像從前,不論晴雨天都坐在門后織毛線,織成就由爹娘帶到鎮集出售,也算自食其力。
那天爹娘來到鎮集,路過橋頭,見葛先生坐在石墩上,身前的小板凳空著。
娘走到葛先生對面,一屁股坐下。爹皺著眉說:“干什么?”娘說:“給姑娘算個命。”葛先生說:“二位是槐香村的吧。”娘眉毛一挑:“你還記得我們?”“怎么不記得?十年不過一眨眼。”葛先生嘆了一口氣,說,“生辰報來,我給她算一算,不要錢。”娘報上生辰,盯著葛先生的墨鏡。爹站著不自在,就蹲下來。
葛先生將傘舉低一點,空著那只手掌心向上,拇指在其余四指上點來點去,忽然干笑兩聲,聲音怪怪的,仿佛換了一個人。娘緊著嗓子問:“怎么樣?”葛先生收起笑容回答:“說了你們不要怪我。”娘爹交換一下目光,心兒都提起來了:“說呀!”“不怪你!”葛先生抬手扶一下墨鏡,好像能看見似的,探出尖尖的下巴,小聲說:“令愛雖未出嫁,今年怕要‘升官呢。”娘的臉色頓時極為難看,又不敢大聲:“你……不要亂說……”葛先生收回下巴,不高興了:“我亂說不是砸自己招牌嘛。”爹拉娘站起,低聲呵斥:“叫你不要找算命的。”
離開小鎮,爹娘一路埋怨著葛先生,一個說他算命算不準也罷了,還胡說八道;一個說他老單身漢,對女人生了怨恨心。
來到老槐樹下,爹娘的眼珠都要掉出來了。
姑娘坐在門內,懷里抱著個嬰兒,口中哼著小曲。“怎么回事?”“這是誰家的?”“爹,娘,你們回來了,快弄點米湯喂他。”姑娘嘻嘻一笑,又說:“人家送給我們的,是個男孩呢。”爹重重跺一下腳,腳跟隱隱作痛:“男孩哪個舍得送?”姑娘不慌不忙解釋:“你們去趕集,我在這里織毛線,一個人來到門口問,姐姐,你家里人呢?聽聲音是個省城妹子,比我要小。我說,我爹我娘趕集去了,你找他們有什么事?省城妹子說,你爹你娘都能把你養大,也能把他養大,他跟你一樣,生下來就看不見。說完就把寶寶塞到我懷里,哭著離去了。我不能去追,只好抱著寶寶。寶寶好乖呢,先是哭,聽我哼哼唱唱就不哭了——爹,娘,你們看一下,他是不是當真看不見?”
娘抱過嬰兒,先看襠下,當真有只可愛的小蟲蟲。又看眼睛,跟姑娘一樣,像是兩枚石球。咦,襁褓里有張字條,上面寫著:
出生:某年某月某日某時
角膜天生有毛病,求求你們,把他養大。
又是角膜!
然而這個男孩多俊呀!額寬鼻挺,唇線像兩張漂亮的小弓,皮膚白里透紅。娘想起姑娘在襁褓中的情形,嘆息著說:“跟你一樣,樣樣好,就是看不見。”姑娘大聲說:“我們養大他,我來做娘,你們做外公外婆。我嫁不掉也要過一過當娘的癮。”娘說:“虧你想得出來!”爹說:“那個葛先生,是張鐵嘴!”
三
姑娘從此“升官”做了娘。爹娘從此“升官”做了外公外婆。外公外婆養大女兒,自然懂得養大外孫。娘自己就是盲人,自然懂得呵護兒子。
這個男孩也許不是世上最幸福的男孩,但一定是盲童當中最幸福的那一個。他一天到晚咯咯笑,逗得娘也笑,外公外婆也笑,就連門外的老槐樹也時時發笑呢。在笑聲里,盲童學會走路。在笑聲里,盲童學會說話。在笑聲里,盲童學會穿衣。在笑聲里,盲童拿起竹針毛線,一邊玩,一邊學。
那天傍晚他在老槐樹下織一只襪子,聽到有人沿路過來,就朝向那個人,好讓人家看到他在織毛線,等著人家夸獎呢!
那個人果然在樹下停步,夕陽里的陰影投在盲童身上,然后盲童聽到一個秋風般的聲音,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瞎子會織襪子……你知道你的襪子是什么顏色嗎?”盲童不想理睬,卻忍住怒氣回答:“我的襪子是綠色,樹葉的顏色。”endprint
不男不女的聲音輕蔑地一笑,說:“你以為樹葉全是綠的嗎?樹葉也有紅的,也有黃的,還有紫的,還有半紅半綠的,還有綠中帶黃的,說都說不完!因為綠色有各種各樣的綠,其他顏色也一樣,千變萬化。”
盲童的怒氣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張大嘴,傻了似的。
不男不女的聲音換了一種同情的語氣:“你聽別人說樹葉是綠色的就記住樹葉是綠色的,你根本不知道綠色是什么。沒有人給你說過樹葉的形狀吧?有的像小船,有的像蒲扇,有的像折扇,有的像手指,有的像手掌,有的像衣衫,有的像湯匙,有的像羽毛,有的像針……”
盲童大吼一聲:“夠了!”然后用雙手捂住耳朵,“我不要聽!”
不男不女的聲音消失了,腳步聲離開了老槐樹。
盲童鼻子兩側流下明亮的小溪,熱熱的。他不恨剛才那個人,真的。他一直以為這個世界是有限的,只要他努力去記,就會知道世界是什么樣。那個人卻告訴他世界是無限的——別說世界,光葉子就是無限的,有無限的顏色,無限的形狀,如果不能親眼看到,別人給你說一輩子都沒有用。
盲童用拳頭砸著自己的眼睛,尖聲喊叫:“我怎么看不見?我為什么看不見?我要看見!啊啊!我要看見!”
外婆出來了。娘摸索著出來了。外公躺在床上,無法起身,他已臥病半年。
外婆急切地問:“怎么了怎么了?”盲童放聲大哭,斷斷續續地說:“我……我……就想看……看見……”娘將兒子抱在懷里看,摸到兒子滿臉是淚,心兒頓時像玻璃一樣碎裂了。外婆伸出枯瘦的手摸著盲童又直又硬像刺猬般的頭發,萬般無奈地說:“這是你的命。”盲童捉住外婆的手,瞪著無用的淚眼問:“什么是命?”他以前只知道命就是生命,命沒有了,動物就斷了氣,植物就枯死了,但是外婆說的命顯然是另外一回事。良久,外婆啞著嗓子說:“明天我帶你去鎮上趕集,叫葛先生給你算個命。”
四
剛過五十,葛先生的頭頂就禿成燈泡,山羊胡須根根潔白,好像一把洗凈的蔥須,配上墨鏡青衫和黑傘,顯得既儒雅又神秘。胡須一年比一年長,生意一年比一年好,每逢集日,他還沒有來到橋頭,也許就有人在石墩邊上候著了。
外婆手牽盲童來到橋頭,見葛先生跟前坐著一個,邊上有三個蹲著,就拉著盲童去賣毛線衣。盲童問:“什么時候去見葛先生?”外婆說:“才開集,賣完東西再去也不遲。”盲童說:“怕不好賣,不等我們賣完他就走了。”外婆有些惱:“沒有開利市就說喪氣話。”
從早上開集到下午散集,他們一件毛線衣也沒有賣出去。中午外婆買來油條充饑,對盲童說:“都怪你,早上不說吉利話。”盲童默默地啃著油條,心想,葛先生什么樣子?來的路上,外婆說葛先生面皮白白,衣衫黑黑。“白白”和“黑黑”有什么分別?外婆說葛先生戴著墨鏡,帥帥的。“帥帥的”究竟是什么樣子?盲童也想戴墨鏡變得帥帥的,卻不敢提。
散集時婆孫倆再次來到橋頭,果然,葛先生不在那兒了。人人都知道葛先生有個老規矩,趕一次集最多給十個人算命,算夠十個就回家,還有人想算命就到家里去。外婆帶著外孫找到葛先生家,只見院子里栽著好多菊花,葛先生歪在花間藤椅里,一只手托著小巧玲瓏的紫砂壺。外婆的鼻孔給花香沖得發癢,打了個噴嚏。
葛先生坐端正,問:“哪個?”外婆大聲說:“槐香村的,來算命。”“哦,是你……”葛先生捋著胡須說,“是為你外孫算命吧。”外婆拍一下巴掌,說:“哎呀,你跟神仙一樣!”拉著孫子上前,把他的手放在葛先生大腿上,“這是我外孫。”
葛先生低頭“瞅”著盲童,伸手摸一摸他的腦瓜,問道:“多大了?”盲童怯生生地回答:“十二……”葛先生又問了名字,把盲童拉到身邊,對外婆說:“十二年前我就算好了,他命里注定要當我的徒弟,你們舍不舍得?”
五
當天盲童就留下了。外婆雖然舍不得,但是盲童注定要學算命的。盲童雖然想回家,卻更想知道什么是命。
外婆一走,他就問:“什么是命?”回答是:“你學會算命再說。”盲童說:“那你現在教我。”葛先生慢慢飲一口茶,說:“你先學會干些雜活吧。”
從此葛先生在家,盲童就燒茶、做飯、洗衣、掃地、澆花;葛先生在橋頭,盲童就站在身后打傘。菊開兩度,一切雜活得心應手,盲童忙忙碌碌,仿佛手腳長著眼睛。
那天葛先生在花間品茶,盲童站在藤椅邊上,感覺師父心情特別好,就試探著問:“師父,我什么時候學算命?”葛先生反問:“你為什么要學算命?”盲童說:“我想知道什么是命。”葛先生沉默片刻,說:“你跪下了,叩三個響頭吧。”“撲通”,盲童的雙膝重重砸在地上。“咚”“咚”“咚”,他叩得那么響,把腦袋當成了鐵錘。
菊香再度滿院,盲童學會算命了。他第一個給自己算,就算自己能不能“看見”。他坐在門檻上,自己報了生辰,轉換成天干地支,左手掌心向上,食指沖四指點兵點將,那上面布著看不見的九宮八卦呢。忽然,腦門兒射入一道閃電。“我能看見!有一天我能看見!”他在心里驚呼,“可我天生就看不到的呀……我跟娘是一樣的呀……”趕緊回屋請教師父。師父說:“去泡壺茶,到花園里說。”
在團團簇簇的花間舒舒服服坐下,師父抿一口茶,吸吸鼻子,慢慢地說:“好香啊!”也不知贊的是花,還是茶。盲童側著耳,一手扶著藤椅。師父一只手摟摟盲童的肩,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什么是命嗎?哪天你能看見你就懂得什么是命,哪天你懂得什么是命你就能看見。”剎那間,盲童覺得師父瞅著他。他不是懷疑師父戴著墨鏡裝盲人,而是相信師父雖是盲人也能“看見”。
師父接著說:“究竟什么是命?我不能告訴你,你要自己去悟。人家告訴你樹葉是綠色,有什么用呢?你只會說綠色,鸚鵡學舌一樣說綠色,卻不知道究竟什么是綠色。”
六
“你兒子學會算命了!”“你哄我的吧?”外婆趕集回來把好消息告訴了娘,娘還不相信呢。“哄你做什么?我親眼看到的,人家叫他小先生。以前他站在師父后邊打傘,如今師父站在他后邊打傘。”這下娘相信了,連忙說:“怎么能要師父打傘?”外婆說:“葛先生是給你兒子助威。你兒子戴著墨鏡,穿著長衫,地地道道一個小先生,可惜你看不見。”娘的心喜得慌。她平生從未離開過槐香村,第一次央求外婆說:“下次趕集帶上我,我要看看兒子算命。”外婆說:“你又看不見。”娘說:“我不會聽嗎?”外公扶著墻從里屋出來,咳嗽著說:“我也去。”外婆說:“你不能走遠路。”外公說:“無論如何我要去感謝葛先生。”endprint
下個集日,三個人吃過早飯,牽牽扶扶著上路。都穿上新衣,過年似的。娘看不見,外公身體虛,常人個把小時的路程,他們花了半天工夫。來到橋頭,外公眼中放出亮光。外孫端端正正坐在石墩上,穿著藍布長衫,戴著墨鏡,身后打傘拄杖那個可不是葛先生!
好多人圍觀。
三個人擠進去,一個中年婦女剛好在小板凳上坐下,猶豫著說:“小先生還這么小……葛先生,還是請你算吧。”葛先生說:“我會的都教給他了,我算他算一樣的。”中年婦女說:“一樣的我也要你算。”
外公顫顫巍巍走上前,對葛先生說:“我來打傘!我來打傘!師父給徒弟打傘怎么行?”外婆也上前說:“葛先生,我和老伴來了——女兒也來了。”
葛先生側著耳朵,不說話。
娘臉上微微發紅,卻大聲說:“葛先生,我們全家來感謝你。”葛先生朝向娘,出人意料地說:“你來了,好,好,今天你兒子出師了,這塊地盤讓給他。”娘有些慌:“這怎么行?這是你的老地盤……”
葛先生朝向眾人,朗聲說:“鄉親們以后要算命,跟小先生有緣到橋頭來,跟我有緣到我家去。”然后很嚴厲地吩咐小先生,“師父說一不二,你知道的。這把傘送給你打招牌,人家看見這把傘就知道你是我徒弟。”他摸索著把黑傘往小先生手上一塞,用竹杖敲打著地面離去。
“師父……”小先生想要拉住葛先生,葛先生背后長了眼睛似的,反手一杖抽在小先生手上。小先生縮回手,低聲哽咽。眾人都感嘆,望著葛先生“嗒嗒嗒”叩著街面走遠。中年婦女幽幽嘆了口氣,對小先生說:“你給我侄兒算個命吧。”小先生止住哽咽,說:“你去找我師父。外公外婆,娘,我們回家,我不能搶師父的地盤。”
七
小先生的地盤就在家門口,老槐樹下。這兒太陽曬不著,雨淋不著,他卻打著那把大大的黑色,像師父那樣。
土路行人稀少,來算命的就更少,小先生又是新手,只能給家里補貼些許油鹽錢。
秋冬來了槐葉落。春天來了槐葉生。夏天來了槐花開又謝。
落也好,生也好,開也好,謝也好,小先生看不見,但是聽得見,聞得到。他聽得見花葉在頭上細語,在地上嘆息,聞得到葉的素馨和花的芬芳。
一晃又是十年,外公和葛先生先后辭世,小先生長成一個大小伙,個頭高高的,舉手就夠到低處的槐枝。槐花又開了,他仰著頭,嗅著無形的清香,耳邊響著師父的話:哪天你能看見你就懂得什么是命,哪天你懂得什么是命你就能看見。究竟什么是命?他思量著,深吸一口氣,五臟六腑香香的,似乎全都開花了。
省道那方傳來汽車行駛的聲音,是一輛轎車。他很奇怪,從省道往小鎮明明有柏油路,轎車為什么非要走土路?轎車在老槐樹樹蔭外邊停下。小先生挺了挺腰,原本就坐得端正,這下更是正襟危坐。車門打開,出來一個穿高跟鞋的人,走到門前,沖打毛線的娘說:“阿姨——”聽口音是省城來的,一個大妹子。
娘問:“要喝水嗎?”
外婆從里屋來到門后,“哎呀”一聲,說:“提著這么貴重的禮物——你找誰?”
大妹子說:“我找我哥,可以進來嗎?”外婆非常詫異:“你認錯門了吧?”
大妹子進去了。三個女人開始交談,說著說著全都啜泣起來。小先生側耳聽著,眼淚止不住地流。他從小知道身世,娘不瞞他,外公外婆也不瞞他。娘告訴他親娘是省城口音,很年輕,卻不知道長什么樣。他從沒想過尋找親娘……不,他想的,他心底其實很想!他想聽一聽親娘的聲音,還想叫她一聲親娘!
他怎會想到自己有個妹妹?妹妹告訴娘和外婆,她以前也不知道自己有個哥哥,親娘昨天半夜才告訴她。親娘一直想來槐香村,只是沒有勇氣。如今親娘日子不多了,想叫兒子到醫院見一面。
八
兄妹倆并肩站在窗前。
五月的早晨,病房外邊曙光初現,空氣中飄浮著似曾相識的芳馨。妹妹說樓下栽著一株槐樹,電線桿那么粗。哥哥深吸一口氣,覺出那種芳馨跟老槐樹相比要年輕許多。哥哥朝著槐樹的方向專注地望著,隔著緊閉的眼皮和厚厚的紗布——他不再是盲人,他眼前那一種黑不再是盲人的黑。盲人的黑是無邊無際的深淵,眼前的黑不過是紗布和眼皮之間的小小空隙。紗布之外,光明的世界在等待他,等待他去“看見”。
多么期待拆線那一刻啊!
“哥,槐花好香——”
“嗯。”
妹妹的聲音很像親娘。然而親娘的聲音多么衰微,就像槐花凋零。
七天前,他在重癥室見到了親娘,第一次握著親娘的手,感覺它又輕,又滑,像一片羽毛;第一次摸著親娘的臉,感覺它又干,又薄,像枯萎的槐葉。他一下子就原諒了親娘——不,不能說原諒,他從來就沒有恨過親娘。他把頭埋在親娘懷里,像一只雛鳥把頭埋在母鳥翅下,泣不成聲。大夫告訴他,等親娘呼吸停止,立馬給他做角膜移植手術。他說,他不能要親娘的角膜。親娘說,親娘什么都帶不走,角膜也帶不走,與其燒成灰,還不如讓你看見,親娘一直盼著這一天!
妹妹說,哥,難道你不想看見親娘?
他當然想看見親娘,還想看見妹妹,看見娘和外婆,看見外公和師父的遺像,還想看見庇護過他的小山村和老槐樹,看見他從小嗅到大的槐葉槐花究竟是什么顏色什么形狀,還有小鎮大地天空太陽……啊,他怎能不想?
“哥,將來——”妹妹停頓一下,鼓起勇氣問,“你還會算命嗎?”他搖了搖頭。將來也許種田,也許養豬,也許學木工,也許上山種樹,也許在省城打工,也許到外省闖蕩……這七天,太多太多想法潮水一般涌來,叫他無所適從。只有一條是確定的,他再也不會算命。哪天你能看見你就懂得什么是命,哪天你懂得什么是命你就能看見,師父說得真叫人佩服。此時紗布還沒有拆,那個尋覓太久的答案就在心中若隱若現,想說又說不出來,而且也不必說。給人說命好比給盲人說顏色,說的是一回事,聽的又是一回事。
|時空剪影|
一幅肖像的啟示
小河丁丁有一篇記述畫肖像人的文章,那是在他故鄉西峒,說有個畫肖像的人,每年來鎮里一次,每次來在自己家住上個把星期,他用炭精為方圓八里的鄉親畫肖像,畫誰像誰,找他畫肖像的人絡繹不絕。有一次父親向畫肖像人提出了一個“非分”要求,請他為早已過世、沒留下任何照片資料的爺爺畫肖像,畫肖像的人答應試試看,結果,他依照父親對爺爺的描述,憑著高超的畫技,硬是畫出了神形兼備、惟妙惟肖的爺爺。有一年畫肖像人沒有來,第二年他還是沒有來,再后來他依然沒有來,顯然,他再也不會來了。小河丁丁很想念他,就看他為爺爺畫的肖像,誰知在爺爺的眼神中竟然“發現”了畫肖像的人。小河丁丁又跑到鎮里去看他畫的肖像,結果在所有他畫的肖像中都“發現”了畫肖像的人。原來畫肖像的人沒有離開,他活在了他的作品中!
當小河丁丁回憶起這段往事后,他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
創作者的自我在哪里?其實,就在他最熟悉、最擅長、最得心應手的創作之中。而反過來說,只有真正融入自我的創作才有可能是用心之作、傾情之作、讓人難以忘卻之作。
小河丁丁“發現”了自己的故鄉,“發現”了自己童年的故鄉,“發現”了自己流傳著奇奇怪怪故事的湘南故鄉,他的創作從此有了質的提升和飛躍。一如他在畫肖像人的作品中發現了畫師一樣,他也發現了自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