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0年,中國自然村總數為363萬個,到2010年銳減為271萬個,10年內減少90萬個,平均每天消失80至100個村落。中國傳統村落在近三十多年里迅速消亡。在“大躍進”和“文革”時期主要是祠堂、廟宇、牌坊之類的公共建筑遭到嚴重破壞,民居建筑和村落風貌則毀于近三十年。由于“三農”政策限制,一度導致鄉村人口積漲,原有住房空間無法滿足需要,迫使農民拆老屋建新房。農民用現代建材擴充居住面積,致使擁有千年文化積淀的傳統村落毀于一旦。讓人最為痛心的是江南地區的傳統村落,其深厚的歷史人文底蘊,富庶鼎盛的農耕文明體現,代表中國傳統建筑的最高水平,建筑技術和規模質量均堪稱世界民居之最。現在,只剩下零星幾個古村落,像皖南的西遞、宏村,它們是在上個世紀末寫生攝影旅游的帶動下,因農民從中受益才得以主動保存下來。類似西遞和宏村的古村落在改革開放之前的皖江南山區隨處可見。作為古徽州牛耳的歙縣、績溪,如今卻找不到一個完整成片的古村落。
完整古村鳳毛麟角
今天,從傳統村落的完整性和沿用性兩個標準要求,在全國范圍內只有西南山區與東南山區保存相對較多,而西南少數民族傳統村落總體數量上多過漢民族傳統村落。漢民族傳統村落特指在文化上傳承中原文化的道統精神,如村落選址的風水觀念、建筑布局的宗法秩序、家居審美的耕讀趣味。歷經魏晉、唐宋之“末代之亂”,加之元清野蠻武治,昔日輝煌的中原腹地成為“焦土之邦”。明、清兩朝南方在經濟和文化上取得主導地位,江南村落和徽派建筑內在理念卻弘揚了中原農耕文明和儒家精神。歷史上數次南下大遷徙,早期南下先民在文化成就上均高過后來移民,明、清兩朝的江南科舉文化、建筑藝術、輕工技術均屬宋前移民的千年積淀。
遺憾的是,江南地區的傳統村落基本毀于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包括皖東南和浙西北地區,而這些地區的傳統村落則是漢族民居的璀璨地帶,最有代表性的是江南村落的門樓牌坊,將中原建筑的道統思想和精悍工藝融入百姓建筑。江南民居中的門樓牌坊源自北方貴族世家的臺闕,最初被南遷士族用來象征顯貴身世和家故慰藉,至今在皖南方言中大門念作“闕”。門樓牌坊濫觴于漢闕,經南下世代漢人的發揚光大,特別是程朱理學的發展昌盛,演變為一種旌表功德和標榜榮耀的南派建筑,明、清兩朝一度登峰造極,遍布大江南北,置于宮殿、廟宇、郊壇、陵墓、祠堂、衙署、村頭、水尾、叉口、橋梁的景觀建筑。
代表漢民族的傳統村落,如今只能在浙東南的麗水地區和閩東北的寧德地區才能找到。這些地方甚至保存一些古中原文化的活態現象。如屏南縣境內眾多古村落,不僅明、清以來的村落格局和建筑風貌、歷史人文和自然環境都保存完整,而且村頭水尾、古樹廊橋、祠堂廟宇、宗教習俗,還體現著南下中原人崇尚儒家道統、程朱理學、科舉文化、耕讀風尚。他們還信奉閩地盛行的媽祖陳仙,地方性神祀不計其數,幾乎絕跡的明教竟是屏南降龍村人的宗教信仰。再如傳統戲曲、藥膳、巫祝,仍根植于屏南人的日常生活中。
一個必須承認的事實是,浙西南、閩東北能夠保存較多完整的傳統村落,并不是當地人對傳統文化的熱愛,而是由于過去交通不便、經濟落后、人口外流,使得這些古中原漢族歷史村落得以幸存下來。現如今普遍陷入霉爛倒塌、凋零敗落的狀態,三五年內若不加緊搶修保護,意味著最后一批代表中原漢人文化的傳統村落將消亡殆盡。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出現的鄉建熱、民宿熱、古村熱,對保護傳統村落并不全是積極的風潮,相反存在不當的過度開放、濫用國家資金、保護性破壞的現象。
日漸式微的傳統家園
隨著主導鄉村秩序的鄉紳集團退出歷史舞臺,傳統文化及其價值觀念日漸式微,卻又沒有建立有效的現代秩序,導致鄉村社會在生產生活上盲目追求現代化,同時缺乏與現代工具相應的文明秩序,急功近利的消費文化和歷史糟粕的愚昧陋習混雜,使得老宅古村毀之殆盡,取而代之是水泥鋼筋高樓,村頭水尾盡是豪華墳墓和仿古廟宇。傳統農人勤儉持家、溫良恭謙、本分務實的基本美德,在當代中國農民身上也所存無幾。
從農藥化肥到水泥鋼筋的泛濫成災,說明了當下鄉村傳統價值和家園意識的雙雙失守,加之城鄉兩極化的制度不公和轉型期的快速發展,直接沖垮鄉村社會的價值體系。當前中國鄉村缺乏具有道德號召力的精英人才。在全世界范圍,繼續生活在鄉村的人大多不會像中國農村只剩老幼病殘的程度。由于農產品價格低廉和公共福利的缺失,這種集經濟、政治和文化的不公平傾向,導致農村人口大舉逃離,瓦解了鄉村社會的家園根基。在城市化擴張的房地產浪潮下,城市周邊土地大量流失,亡羊補牢的復墾運動波及最后一批傳統村落。這種破壞傳統文化的行為簡直可以稱為犯罪,但卻成為一些經濟落后的偏僻市縣向發達地區出賣復墾指標的財政收益。對祖先遺產的肆意踐踏是一個民族走向文化衰亡的標志。
傳統村落的消亡,是今日中國鄉村秩序失控的縮影表現,同時釋放一種前所未有的破壞力。盡管經歷“文革”“破四舊”,老一代農人心目中還保持一種自然崇拜的敬畏感,古村、古廟、古樹才得以幸存。隨著新一代農民家園意識的喪失,世世代代的棲居地變成一個被拋棄的荒野墳場。古村被一座座碩大夸張的水泥石板建造的墳墓所包圍。放在傳統時代,村頭水尾是風水命脈,豈能不分陽基陰宅。傳統家園意識的淡漠使人們變得肆無忌憚,為了一己之私不惜損毀共同家園,歪風陋習在鄉村社會大行其道。
保護傳統村落,首先要恢復農民的家園意識和文化自信。它不是一種口號教育,需要制度的公正平衡。如撤點并校的鄉村教育改革,導致全國小學百分之八十以上關閉,城鎮中心學校變得一席難求,迫使農民為了子女教育不得不進城。大部分農民無力在城里買房置產,只好在城市邊緣亂蓋亂搭。有的地方公開把城里購房與孩子上學捆綁在一起,這顯然是一種促銷房地產的刺激行為。如此情勢下,鄉村社會和傳統村落走向凋零衰敗是必然現象,如果說它是歷史發展的必然,還不如說是人為的制度所致。
保護古村的制度困境
傳統村落保護工作的困境在一般人看來是資金與技術問題,實際上制度政策和思維觀念尤為重要,否則再多資金、再好技術也只會加劇不可逆的破壞。近年來,對傳統村落的保護從上至下似乎都非常重視,成立專門機構和專項資金,但實際效果卻不理想。盡管國家給予列入“中國傳統村落名錄”的古村落三百萬元左右的扶持撥款,但這對傳統村落是杯水車薪,因為保存較多較好的傳統村落的地方,通常是貧困落后地區,在財政、人才、資源上都欠缺優勢,民眾思想觀念也相對滯后。傳統村落保護是一項艱巨工作。endprint
值得一提的是,按照現行的財審制度和行政程序,保護傳統村落對于財政吃緊的地方是進退兩難的選擇。一個古村落大大小小事項依照規劃、設計、審批、招標、發包等一系列程序走下來,不僅有限資金被無形消耗,而且給基層干部和主管單位帶來很大的工作壓力。此外,有關部門對傳統村落專項資金的使用均有硬性規定,限于基礎設施和環境整治,意圖可能是防范基層干部巧立名目和挪用資金,結果造成保護工作的本末倒置,民居老房不維修,反而大做道路、磅岸、護欄、涼亭、立面、廣場等表面文章。這樣做無非是因為操作容易,政績效果明顯,卻忽視了老房子是傳統村落的重中之重和急中之急。危在旦夕的老屋已等不起,關鍵保護資金要用在刀刃上。
傳統村落本來是民間性的地方項目,無須做太多規劃設計,所謂的施工圖紙和規劃方案通常是用來滿足行政程序,在實際施工中無大必要。政府只要制定總體性規劃和操作規范標準,無須在具體細節設立太多條框限制。何況傳統民居的基礎結構和主體格局都是現成完整,一般民間工匠完全能夠勝任修復工作。動輒幾千萬元資金的學院派規劃方案,以及硬搬照套的設計圖紙,甚至會置古村落于死地,或者淪為承包商和出賣資質單位的有肉豬頭。
前段時間熱播的電視劇《人民的名義》里有句臺詞“以前老百姓不相信政府會干壞事,現在老百姓不相信政府會干好事”,它反映出民眾對政府和干部的扭曲態度,表明鄉村干部在民眾當中缺乏領導公信力,而且各級干部之間也存在不信任的政治危機。如果村干部出現經濟問題,必定累及鄉鎮一級領導干部,他們是管控項目資金的最后一道政府關卡,因此村干部對待工作持“寧可不做事也不能出事”的態度,何況傳統村落保護工作沒有納入績效考核。另外,民選村干部本身存在派系利害關系,這無形中增加了上一級領導的責任風險。古村落保護涉及家家戶戶,一旦上級不信任,村民不配合,往往使村干部處于夾縫當中,工作便難以展開。
傳統村落保護是一個系統工程,除了資金和技術之外,還需要制度創新,應該做到機制靈活、程序精簡、扶持到位,發揮鄉村民眾和專業人士的主導地位。此外,古村落保護不能限于建筑和非遺,還必須結合當地農業、生態、旅游、文創等產業發展,否則古村修得再好也等于零,無人居住的建筑最終還是霉爛坍塌。
傳統村落的最終出路
傳統村落的保護難題,說穿了是農村土地所有權歸屬不合理觸發的社會危機。近些年來,伴隨著民宿熱、鄉建風、返鄉潮的興起,保護傳統村落的議題變得炙手可熱。實際情況卻不容樂觀。沒有農民能夠徹底抽離農村,也沒有農民可以完全留在農村;沒有穩定的產權保障,也就沒有民間力量長期投資鄉村。解決傳統村落或農村問題,首先要確立土地和宅基地徹底私有化的法定地位。一幢年久失修的百年老宅,修繕成本極大,涉及產權更是復雜,最終造成無人經管的局面。不論政府還是民間注入資金都會陷入產權模糊的司法困境,造成屋主、政府、民間都無從下手的尷尬局面。對此應當發揮村民對土地的主體地位、民間對投資的法律保障,國家只需對傳統村落進行專門立法保護。
學術界對傳統村落保護問題的批評聲,主要集中在古村保護過程中出現過度商業化、工建化、標本化、景觀化、同質化、西方化等現象。這些批評不乏正確觀點。但是,古村保護要做到絕對修舊如舊,在資金和工藝上均不現實,適度的改良有助于保護建筑和充分利用,合理的商業有利于激活鄉村發展。大部分傳統民居畢竟不是文物級建筑,光靠輸血式保護是不可持續的。不論是古建筑還是古村落,都離不開人的核心主體,古村落作為歷史文化遺產,同樣無法絕對地排斥當代人的生活方式和材料手段。
事實表明,傳統村落保護的阻力首先來自制度之困,其次才是資金與技術。確切地說,古村落保護是一種尊重傳統的美學把握,事關民族傳統文化和歷史遺產的存亡,更需要制度創新的政策配合。對于擁有眾多傳統村落的偏遠地區,它既是一筆珍貴的歷史遺產,又是發展的一大重要資源。國家應該加大資金投入,精簡行政審批程序,旨在節約有限經費和緩解基層工作壓力;出臺保護傳統村落的切實有效的法律法規,確保歷史遺產的歸屬產權和責任機制,并形成一套公正合理的獎罰機制;鼓勵民間資本和社會人士參與保護和開發;對傳統村落保護區范圍實行特殊土地和宅基地機制,如自由買賣、股份合并、領養轉讓、統一打包、聯合開發等,對于無人經管的破敗建筑和閑置老宅地采取村集體回收和統一管理的方式處理。
值得指出的是,從政府主管部門人員到規劃設計人才應具有古典文化修養,確保古村格局面貌、歷史痕跡、生活記憶的保存完整性。通常說,歷史村落的主體格局、建筑結構、審美風格相對完整有型,保護修繕只要尊重原有基礎和傳統美學,施工起來并不是太難。總之,傳統村落這筆珍貴遺產已是時間不等人,特別是漢民族完整古村落,少得比大熊貓還要珍貴。傳承、發揚前人的創造智慧和血汗成果,保護、修復傳統古村落,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