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參加土地改革(下)
隨后,我和祁克、張向新(名字可能記得不準確),是否還有一位我們小組里那位想不起姓名的青島中學生,作為一個小組,我被指定為這個小組的組長,派駐安莊屯。祁克是財經系第六組的,比我入學還晚,年齡比我小,是從延安過來的,進城后他更名為謝靜修,一直在北京大學工作。
安莊屯,這是一個比較富庶的村莊。村邊有一條河,叫洋河。村里有一戶大地主,遠近有名。開有一座燒鍋,在當地的釀酒業里也有名氣。地主兼工商業,叫經營地主,其工商業部分,政策明確,是不能觸動的。在政策上,是我們的團結對象,以開明士紳對待。區縣的地方干部介紹,這個村子里地主和農民之間的關系不怎么緊張,也沒有惡霸。
我們幾個學生住在一起,吃飯是在農戶中輪流派飯。派飯的農戶,沒有顯著貧困的。村干部說,派到貧困農戶,那會增加他們的負擔。在當時的農村經濟條件下,承擔派飯,確也是負擔。雖然說要給糧票和支付菜金,并強調農民平時吃什么,派飯就做什么。事實上農戶都要作準備,做些好吃的。比如,那段時間我們常常吃莜麥面,而莜麥面在當地是“細糧”,就好像北方的面粉和南方的稻米,普通農民并不是經常吃的。但這樣的派飯選擇實際上就阻斷了了解農村貧苦階層的一個重要途徑。后來的土地改革都強調參加土改的成員一定要“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就是吸取這樣的教訓。
除去在吃住方面沒有深入農村各階層,特別是下層,難以全面深入地了解土改農村的情況,同時,語言的隔閡也十分突出。平津與張家口相距并不算遠,但要聽懂張家口的地方土語并不容易。2012年,在張家口的舊城,我請當地人用當地土語說說“四”和“十”這兩個數,中國人民大學財金學院的幾位教授沒有一位能夠分辨得出土語里這兩個數字的區別。
應該這樣說,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們對安莊屯,對張家口這一帶農村的經濟和社會狀況了解得極為膚淺。
我們這個學生組在土地改革中的任務是什么,起什么作用?記不起具體的提法了。真正主持土地改革的是區縣的地方干部,但他們并不固定住在村里。我們這幾個學生與區縣地方干部怎么配合工作,也已經全然記不清楚了。
這次土地改革的輪廓:一是組織清算說理斗爭,要農民向地主“算賬”,講清是農民養活地主而不是地主養活農民的道理,從道義上論證土地改革的正義性質;二是動員地主“獻地”,然后把獻出的地分給貧農、雇農。如有地方惡霸,則要組織“反霸”。
我們這些學生自己學習時,用馬克思只有勞動創造價值的理論好像講清楚了是農民養活地主的道理。但不只是地主,就是農民,雖不明著辯駁,但并不怎么接受我們的說法。不怎么清楚的記憶是,區縣地方干部主持召開了一次“說理會”,會開得冷冷清清,有一兩位農民講話,什么問題也沒有說清就散會了。記得當時根據地的報紙不斷登載各地土地改革的報道,講述說理會開得怎么怎么好,如何使農民挺直腰桿要求分地。而我們這里的說理會開得如此糟糕,十分泄氣。
動員地主“獻地”,地方干部是如何進行的,也不怎么了解。記得我曾去燒鍋找過那位大地主,應是動員他“獻地”。這位地主兼工商業者,是個中年人,言談舉止顯示見過世面,他說,他擁護共產黨的政策,說自己決定“獻地”,同時更訴說了不少燒鍋經營困難之類的話。此行與地主的正面對話,應該是沒有起任何作用。后來,這位地主到底獻了多少地已經沒有印象。
記憶里比較清楚的是給貧雇農分地的會。會由區縣地方干部主持,叫一位分地農民,給他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他分得的地塊。原來設想,分到土地的農民一定興高采烈。可實際上,會場的氣氛極為平淡,絲毫看不出渴望土地的農民有何喜悅。會后,我們通過打聽分析有幾個原因:一是國共之間尚未定局,要是國民黨打回來,那時候的用語是“變天”,分得的土地必然要退回去。就那時的局勢看,國民黨打回來的可能性極大,事實上不久傅作義就拿下張家口。這個原因好懂。
二是僅憑一張小紙條說你分了哪塊地,農民認為這不算數。而關于土地丈量和“地契”問題,不記得當時提出過什么準備采取的具體措施。
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們以前根本不懂得的。據說,獻的地都是“帶稅”的地畝,即政府征收錢糧冊子上登記的地畝。但安莊屯高產的地,主要是河灘上淤積出來的土地,而這些地卻在錢糧冊子上沒有登記,從而是不納稅的。分了應該納稅又非高產的地,怎么能高興得起來?
地畝分為“帶稅的”和“不帶稅的”,政府錢糧冊子上登記的地畝之外還有大量不在冊的地畝,我們這些學生是第一次聽說。當然,地方官員是懂得的,從而不帶稅的地畝,也要向地方官員“打點”;而地方官員的上級也不是不懂得這里的油水,所以下級地方官員也要循例向上級“打點”。但帶稅的和不帶稅的地畝終歸有所區別。了解了這些,確實覺得自己淺薄幼稚,深感要想認識社會、歷史的真實,那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后來,對于農民隱瞞耕地,隱報產量,對于常常聽到的無論怎樣周密安排,統計的耕地總是小于實際的耕地,對于地方政府在這樣的問題上常常與農民一個鼻孔出氣,等等,多少有了較為冷靜的分析思路。
在這個村子里,應該是區縣地方干部的建議,讓我為全村作了一次“形勢”報告。講了國際形勢,如社會主義在亞非拉的廣泛推進和美帝國主義的倒行逆施;講了國內形勢,如國民黨對和談的破壞和共產黨根據地的欣欣向榮。自己覺得準備得比較充分,講述時也聲音響亮,激情滿懷,會場也比較安靜,自我感覺良好。很快,老鄉的反應回饋上來了,極為簡明。上半句是:“南方老侉講的真帶勁。”那時,張家口一帶的人,把北平天津河北山東的人都稱為“南方侉子”,就像北平天津河北山東的人,對淮河長江以南的人都稱為“南方侉子”一樣。但緊接著的下半句卻是:“可惜一句也沒有聽懂!”捧到天上,又立即摔到地上,一屋子的人,有地方干部,有同學,還有村干部,無不捧腹大笑。在這里,對老鄉的評語我用了引號,是因為觸動極深,不會記錯。
8月底,學校通知,同學撤出土改工作點,以系為單位集中進行總結。財經系在一個村子(村子的名字想不起來了)里又集中在了一起,同時恢復了原來的分組建制。大家非常高興。在這個村子里,主持全系工作的,回憶是助理員李光宇和張衛華兩位同志。我們第四小組的小組長還是陸迅。
總結的內容,主要是兩部分。一是交流參加土地改革的經驗和收獲,二是總結各自的思想收獲。
關于參加土地改革的經驗和收獲,大多的小組與我們這個小組類似,平平淡淡。個別小組稍好,講了組織說理會和分地的經驗。有一個小組,捉住了一個慣匪,成了大家集中議論的話題。
隨后是思想總結。大家都覺得自己的思想收獲極大,但好像精神處于亢奮狀態之中,難以平心靜氣地坐下來理清自己這一個多月來的思緒。小組長陸迅也坐不住,不斷跑出跑進,發揮其交際廣、消息靈通的特長。記得他帶回的一個最大消息是其他組的一位姓吳的同學被黨支部吸收入黨了。那時,就是在共產黨的根據地里,除去少數黨務工作者,共產黨員的身份還不是公開的;黨支部開會對非黨群眾也是保密的。這的確是大消息,但由于當時認為入黨對自己是很遙遠的事,觸動不大。倒是覺得組長打聽到黨支部的活動,確實本領非凡。
在這個村子里,精神既放松,伙食也好,頗有此間樂不思蜀矣的味道。但學校突然宣布,立即回學校。回到東山坡,看到那熟悉的宿舍,雖然多日沒有人住,顯得頗為荒涼,不過仍然覺得特別親切。宿舍門前開出的小片菜地,野草叢生,幾個沒有人摘走的疤疤瘌瘌的小番茄,依然掛在倒伏的枝蔓上,好像盼望著我們的歸來。這是我們的宿舍,很快會重新熱鬧起來。
可能就是第二天,一個我們組長也沒有事先打聽到的消息突然宣布,傅作義的軍隊會很快打到張家口,學校必須立即轉移。這就解釋了,我們為什么突然倉促從總結土改的村莊趕回東山坡的原因。當時,解放軍在張家口的東西兩線部署有大量軍隊。東線在北平到張家口的這條大川中間與國民黨的軍隊對峙;西線解放軍長期圍困大同,久攻不下。唯獨北面空虛,而傅作義的軍隊就是從張北突襲,長驅直入。《中國人民大學紀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記載,是1946年8月28日華北聯合大學接到撤出張家口的命令。我們這個系離開東山坡可能是在接到命令后的一兩天。
國共和談的局面結束了。于是,從農村進入城市的華北聯合大學,不到一年,又要從城市返回農村。
至于這次土地改革,后來稱作“和平土改”。斷斷續續聽到黨中央的精神,這是一次貫穿著右傾機會主義路線的土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