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到了村里,一行人入住香水溝鄉政府。
鄉政府坐落在香水溝村最繁華的一條街上,村民們戲稱這是村里的“王府井大街”。信用社、農行營業所、郵電所、郵政儲蓄銀行、供銷社、派出所、醫院、糧站、理發店、肉鋪、豆腐店、天主教堂、花圈壽衣店,幾乎都集中在這里。特別是煤老板郝利仁的小洋樓,矗立在老街的中央,顯得鶴立雞群。
金煒明沒有住在鄉政府,而是住在了鄉政府旁邊的一個比較古老的大院。這個老院子可是有了年頭,據說始建于明代,古磚古瓦,雕梁畫棟,高大的墻面雖然歷經滄桑斑駁不堪,但古風威嚴仍在。特別是高大的門樓上依稀可見的幾個大字——明登天府,使人仍能感受到當年的繁榮與富貴。宅院的主人幾經更換,已經說不清是哪個地主或是富商的了。后來宅院歸公,成了村委會、大集體時期的鐵匠鋪、木匠鋪、榨油坊、村會議室。后來又分給了幾戶貧下中農。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后,宅院里的一些村民嫌棄院子里的房間陰暗破舊,就陸續搬離或變賣了。直到現在,只剩下幾戶光棍、五保戶及殘疾人在此蝸居。
可是誰也沒想到,就是這座古老的大院,與村外明代歷經風雨滄桑的古長城,還有彎彎曲曲的黃河,后來卻成了小有名氣的旅游景點了。
大院里現在有田守義一家、老知青魏仁、李亮李勝利父子光棍倆、佛教徒陳仙、死了兒子的劉告狀、貧困戶燕百合、大學生村官何曉娜,今天又加上了金煒明。
在這個大院里,田守義一家人最多,他的老婆劉櫻花、妹妹田春燕、大女兒田改梅、二女兒田改蘭、三女兒田改竹、兒子田耿義。
這條大街上住著村長賈英才,他的二弟賈英虎、三弟賈英龍、四弟賈英華。還有在外面靠包工發財的池連泉、池連海兄弟,以及妹妹池蓮花,等等。
這條破破爛爛的老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物,有的喜歡“種地”、“種菜”,有的喜歡“種錢”,還有的喜歡“種思想”,更有的喜歡“種人”,在鄉村這片大舞臺上,演出了一代又一代的大戲,幕幕驚險、場場精彩……
信用社和農行營業所坐落在鄉政府西北角,一溜的老房,斑駁的墻面像老太太的臉,門前幾棵小柳,搖晃著綠里帶黃的枝條,倒是那兩塊信用社和營業所黃里嵌綠的金色招牌,在磚墻的灰色和柳樹的綠意中點綴出一點醒目的光亮。一股山溪潺潺流過,極平靜、極自然,溪邊幾塊石頭凸起,混濁的浪花便泛起了古老的話題……
陸正領著金煒明一行人來到信用社的院子。聽到聲響,信用社主任石頭早從門里蹦了出來,老遠就招呼:“頭兒們來了,咱就開飯,去叫鄉里鞏書記、吳鄉長和農行營業所錢主任一塊來。”老習慣了,一個大院兒,各部門來人都這樣。
午飯也簡單,當桌一大盆豬排燉山藥蛋,外加一盤咸蘿卜,炒菜不多,卻叫不上名。石主任介紹說:“這是溫室大棚里的新品種,叫芥藍、生菜。”燒酒是二鍋頭。
眾人推杯換盞,滿屋子啃骨頭聲。酒足飯飽,又閑聊了一會兒。
“好啦,談正題吧。”金煒明便向鞏書記、吳鄉長和盤托出了扶貧的事。
鄉政府干部們一聽,縣聯社要在他們鄉進行扶貧試點,都高興地拍起手來。吳鄉長哈著酒氣,說:“這下子可靠住了財神這棵大樹了。”他伸出手掌問金煒明,“說說看,扶貧準備給多少款?”
“一分錢也沒有。”
“啥?不給錢款怎么扶貧?”
“我們準備選個好項目,農金部門聯合投資扶持,但資金我們自己發放,貸款落實到農民個人頭上,鄉政府只給予政策上的優惠和方便就行了。”
“說了半天,錢不落鄉政府手里……”吳鄉長還要嚷什么,被鞏書記一眼瞥了回去,“老吳,話不能這樣說,只要人家是來扶貧的,采取啥方法鄉政府都支持,就是不知你們準備上啥項目?”
金煒明一聽,便把頭扭向了石頭:“石主任,有啥法寶,亮出來吧。”
“走,俺領你們去考察考察。”說著,石頭帶頭跳下了炕。
眾人不知石頭壺里賣的啥藥,便跟著他出門,沿著黃河岸上的一條土路搖晃著朝前走去。
望著石頭的背影,金煒明不由得想起昨天在縣聯社討論扶貧的情景……
狹長的縣城只有寬寬的一條街道,長長的馬路像一條線,縣信用合作聯社就恰似線上圓圓的一點。聯社辦公樓是座坐北朝南的單面六層大樓,原本技術人員設計的是雙面三層,可讓陸正給改了,為的就是高大注目,給企業塑造形象。聯社營業部位居一樓正中央,門面全部由大理石和金色不銹鋼圓柱構建而成,室內寬敞整潔,防彈玻璃閃爍著堅不可摧的光澤,電子熒屏上流淌出現代化的數據和色彩,特別是大樓頂上四個金色大字——中國信合,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金煒明與陸正在會議室正說著話,房門被推開了,城關信用社主任凌志和香水溝信用社主任石頭相繼走了進來。昨天接到聯社辦公室電話,讓他們來參加扶貧工作會議。石頭身材中等微胖,滿臉的絡腮胡,著一身微舊帶土的中山裝,與西裝革履、滿頭油香的凌志對比鮮明。
這時,又進來幾位信用社主任,陸正見人到齊了,就說明了會議的主題:如何扶貧?具體扶什么項目?接著他傳達了中央及縣委精準扶貧會議的精神,還讓袁生貴副主任通讀了縣長的講話。
眾人聽完扶貧精神,紛紛議嚷了半天,也沒理出個頭緒。后來袁生貴講了幾句:“扶貧嘛,這個是新任務卻也是老話題了,縣里年年搞,年年搞不出啥名堂,我看還是應付幾下就行了,不要太認真了,現在關鍵是抓自身業務,發展壯大自己。”
“對,高見。”凌志一聽,馬上附和,“現在啥年月了,還搞那一套,扶貧是政府的事,對咱沒啥好處,咱要干就干幾件大買賣,撈他一把,跟那些泥腿子們混,何時才能打出江山來……”
“胡說八道!”陸正一拍桌子,“怪了,我說你們怎么想不出好點子,原來都是腦子有毛病,思想認識不到位。我告訴你們,今年的扶貧可要真扶,要扶出成績來。大家想,咱信用社是干啥的?說到底是支農的,扶貧支農、富民興社這不是正道嗎?多少年了,我們有些同志認識總是在錯位,總是認為信用社貸款給農民是種恩賜,其實那是大錯特錯。咱們得捫住心窩想一想,如果沒有農村這塊皮,哪來信用社的肉,沒有農民這潭水,哪有信用社這條魚,說實話,從始到終,是農村和農民養育了咱信用社。農民不富裕、農村經濟不發展,那我們信用社可真的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了。要是我們還要去應付政府、糊弄農民,咱們信合人的良心何在?前途何在?所以,現在不是討論扶不扶的問題,而是如何扶的問題。”endprint
一把手一錘定音,別人也不好再說什么,只是一時又想不出辦法,全場又陷入了沉寂,只有眾人的咳嗽聲和滿屋飄忽的煙霧。針對陸正含沙射影的批評,凌志撇撇嘴不再言語什么,雖然他老是覺得陸正總愛跟他過不過、看不起他,但他公眾場合還是忍了,誰讓自己是小舅子呢。
袁生貴心想,到底是年輕人,又加上新官上任,出點風頭,撈點政績,也是正常。雖說陸正的話有點讓他難以下臺,但他還是笑笑對大家說:“是呀,陸主任說得在理,大伙就多想想法子,眾人拾柴火焰高嘛,啊,哈哈……”
這時凌志忽然提出一個思路,他說:“讓農民單打獨斗闖市場、小打小鬧種莊稼,確實很難致富。我看目前的煤炭市場火暴,咱們當地煤炭資源豐富,可以引導村民大規模地發展煤炭產業。”
“對頭。”袁副主任馬上贊成,“據說現在許多人,包括縣里的公務員們都在積極投資入股煤礦,聽說投資回報率非常高,咱們也可以引導農民們積極參與。這樣的話,賺錢容易,也來得快啊!”
陸正聽了,半天沒有吭聲。大家沉默了一會兒,陸正才憂心忡忡地說:“目前,我們擔心的恰恰就是社會一哄而起投資入股煤礦的這股風潮啊!高收益必然伴隨著高風險,這是我們搞金融工作的人應該知道的基本常識啊,天上掉餡餅的事情我聽說過,但我還沒有親眼見過啊。”
金煒明也說:“從經濟發展規律來看,當一個產業發展到高潮時,它的發展勢頭和風險就會隨之而來。我們不能頭腦發熱,趕時髦投機取巧,這樣的路子走不遠。咱們既然是農村金融,就應該踏踏實實扶持三農經濟,從根本上長遠上支持農民脫貧致富。”
“我說兩句。”聯社掛職副主任田曉華也不甘落后,“按理說,無農不穩,無工不富,無商不發。現在國家提倡搞城鎮化發展,咱們就統一資金安排,統一規劃設計,改善農民的住房條件,讓村里的農民全部住進新農村,再把騰出來的土地蓋廠房,大力發展城鎮小微企業,我想這樣的扶貧既符合國家扶持發展的方向,又能加快農民脫貧致富的步伐。”
“我們不是不想支持農民住樓房進城鎮,關鍵還得切合農民的實際,農民可以上樓,但是他們的豬狗雞鴨、騾子驢馬也能上樓嗎?我們也不是不想幫助農民發展煤炭產業和小微企業,也不是不敢冒險,而是不能投機取巧,急功近利,要確確實實幫助農民尋找到一種符合實際、能夠扎扎實實走下去的項目。”
意見不統一,一時間大伙兒都不說話了。會場顯得有點沉悶。
忽然,石頭一拍大腿說:“有了。”
“啥?快說。”眾人催促。
“暫時保密,嘿嘿。”石頭狡黠地眨眨眼,“這是俺的專利。金縣長、陸主任,你們明兒個去俺那兒,俺再詳詳細細跟你們匯報。”
金煒明和陸正一聽也好,便宣布散會,明天下鄉去考察。
會上,陸正還特意提出了近期信用社經營管理上的一些不正常現象,并且警告說如果發現信用社內部存在“內鬼”,一定嚴懲不貸。話語雖短,但殺傷力極強。尤其是凌志的臉極不自然,面部肌肉抖了抖,大伙明顯嗅出了一種山雨欲來的味道。
嘩嘩的流水聲把金煒明的思緒拽了回來。岸邊走來一溜馱水的毛驢,鞏書記難過地搖了搖頭,面對金煒明問詢的目光,實在難以啟口說:“那是從村外八里地的山上馱下的水。緊靠的黃河過去還能馱水,等淤凈泥沙后,供人畜喝水,如今黃河水污染嚴重,特別是郝利仁他們在上游搞得幾個小煤窯、造紙廠、化工廠排放的有毒廢水,已使黃河濁浪泛白沫了,連牲畜喝了都得病,人還敢喝嗎?香水溝人憤憤不平,可又奈何不了人家,只能眼巴巴地望著河水從腳下流走。”
走著,金煒明忍不住問石頭:“你先說說,到底是啥項目?”
“那好,俺先說個順口溜,猜準了便知道了。”石頭說著搖頭晃腦唱起來:
辦的是琉璃舞廳,
開的是蛤蟆蹦蹦,
喂的是尿素大糞。
養的是“嫩格生生”,
賣的是“水格靈靈”。
金煒明一聽頓覺眼前一亮:“你說的是……”
“噓,讓大伙兒猜猜。”石頭阻止了金煒明,有點得意。
大家相互看了看,一時間搞不清這個石頭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么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