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恒從純文學作家到頂級編劇(1)
他用毛筆寫繁體字。這也罷了,還用毛筆寫劇本;82場、100頁,每次當他停頓,毛筆涮好一擱,欣賞碼得整整齊齊的稿紙時,他心里舒服極了。
這就是眼下的劉恒。用毛筆寫電影劇本,這在文壇、在電影界都是獨一份兒。劉恒,生于1954年,作家、編劇,1986年發表小說《狗日的糧食》開始引人注目,一些小說被改編為影視作品,如《菊豆》《本命年》《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等,編劇作品有《秋菊打官司》《集結號》《金陵十三釵》《窩頭會館》等,曾獲魯迅文學獎、老舍文學獎、“金鷹獎”最佳編劇獎等多項國內外大獎。
劉恒起初臨貼,顏真卿、王羲之、蘇東坡……不過癮,索性用毛筆寫劇本,魚和熊掌兼得。寫的時候字斟句酌,于內容是一種思考中的沉淀,于書法是一種用筆間的揣摩。做編劇,本來是自己喜歡的事情,用毛筆寫,便又增加了新的意義和趣味,他覺得跟文字更親近了,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
誰不知道一集劇本的含金量有多少呢?和被粉絲與資金雙重驅動下多數網絡寫手每日海量的灌水不同,劉恒似乎生活在他的“小圈子”里,這“圈子”不受任何利益的干擾和牽制,始終保持自己的節奏和習慣。這大概是他溫和敦厚的表象下一種固執的堅持。從1977年劉恒發表第一篇作品算起,文學之路一晃已過40年。如果說七十年代愛上文學還有炫技的想法,那么現在,他所做的一切,從內容到形式都是一種淡定從容向古典的致敬與回歸。
1969年,15歲的劉恒穿上了軍裝,稚氣的臉上掛著單純的笑。軍裝在他或許也尚顯肥大,但他卻已是有著7年俄語經驗的“老兵”。在做偵聽的業余時間,他狂熱地迷上了魯迅——
記者:您多次說過,自己的小說創作受到魯迅的影響。喜歡魯迅的什么?
劉恒:比較吸引我的是魯迅的鋒芒。他作為個體承受的苦難和不如意,向外界表達不滿和憤怒的鋒芒,符合青年人的狀態。行動上不能反抗,至少要有語言上的反抗。這里也有信息源比較單一的原因。那時候沒有其他的文學書,蘇聯的作品也有,魯迅的著作占有壓倒性地位,雜文結集出版了很多單行本,我都買來看了。
現在從官方到民間對魯迅的看法都有一些變化。任何輕視“魯訊”的做法和觀點都是目光短淺的。他們可能抓到了某一個魯迅的弱點,或者他與現實的不和諧,就企圖全盤否定,這是錯誤的。魯迅的自我反省和對社會的丑陋面的批判,永遠是有價值的。周作人對哥哥有一個很“毒”的評價,他說魯迅是“富有戲劇性”的。他們兄弟間了解應該很深。褒義地理解,可能是說魯迅有浪漫主義的一面;貶義地理解,周作人可能擴大了自己的憤怒或者自己的正確。從某種角度來說,任何文人在以自己的文字表達思想時,都帶有戲劇性。嚴格地說文字是一種表演——所有的文字,包括給人寫信時的文字。
魯迅是偉大的前輩,他最大的價值,是對國民性弱點的痛恨和仇視。某些弱點現今仍在膨脹,這種痛恨也依然存在。比如馬路上的不守規矩,沒有羞恥感,狂妄,狹隘……我們每天都在接觸這種弱點——也包括自己。我更感到魯迅的那種痛恨是一種很無奈的表現。現在有良心的知識分子也依然無奈,只是表現的態度不同,有的人可能激烈一些,有的人緩和一些。我今年63歲,沒有什么鋒芒,一切都可以容忍了。
記者:曾經有過的鋒芒表現在哪些方面?
劉恒:我是從“文革”走過來的,回憶起來還是有一些憤怒,雖然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對“文革”中發生的現象還是不能容忍。久而久之,這種鋒芒慢慢淡化了。不知道是更客觀了,還是更無奈了。我自己反思,我畢竟是這個社會變遷中的既得利益者——當然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在社會發展中,獲得了一些利益,有物質上的,也有精神上的。在利益獲得一定滿足的情況下,斗志有可能被瓦解。這是從貶義的角度說。從另一個角度說,年齡增長后心態自然變化,所謂五十而知天命,對很多事情不較真兒了。所以我還是覺得,不論是好的作品還是好的思想,恐怕還是適度走極端好一些——不適度也沒關系,超常地走極端或接近精神分裂,像卡夫卡、托爾斯泰。當然走極端和瘋狂也都可以表演。有人認為托爾斯泰的出走是表演給世界看的,以離家出走的瘋狂舉動,向世界謝幕。我覺得他不是那樣的人,他只是追隨本能罷了。
我去西安郊區找賈平凹約稿,去陳忠實當時所在的文化站組稿,我們一起蹲在馬路邊上吃過泡饃。那個時候國家剛剛蘇醒過來,有著純樸向上的氛圍。
對電影的愛和夢想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或因觸動他的某個畫面,或因一句記憶深刻的臺詞,總之,當他瀟灑地轉身投入編劇,未嘗不是一種遲到的回歸——
記者:1977年7月,您的短篇小說《小石磨》是發表在哪里?最初走上文學道路時,哪些人對您幫助較多?
劉恒:《小石磨》是紀念長征40周年時寫的。寫作完全是自我摸索,我把小說寄到《北京文學》雜志,第一次投稿就被采用了,責任編輯是郭德潤。后來我被調到《北京文學》做實習編輯,以公代干,一直做下來,1985年上干部專修班,脫產上大學,算有了學歷,之前填學歷都寫初中二年級,連初中都沒畢業就當兵去了。
記者:在《北京文學》時和哪些作家有過交往?
劉恒:那時掛在編輯部的有楊沫、浩然,但是接觸不多。八十年代初,我韓石山家里約稿,他當時在汾西的一個公社,正聊著,公社廣播讓他開會。我去西安郊區找賈平凹約稿,去陳忠實當時所在的文化站組稿,我們一起蹲在馬路邊上吃過泡饃。那個時候國家剛剛蘇醒過來,有著純樸向上的氛圍,大家都很友善。
記者:1986年,您的短篇小說《狗日的糧食》發表后引起了較大反響。這部作品是在什么情況下創作出來的?在西學思潮涌入的八十年代,您的創作受到影響了嗎?
劉恒:讀大學后有了完整的時間,《狗日的糧食》就是在那個時候寫出來的。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后,很多經典名著翻譯進來,都是很好的營養,只是我消化不良。有一段時間迷戀哲學,尼采、叔本華、薩特、克爾凱格爾等都接觸過,多少都受了些影響。人所需要的思想的武器并不多。要掌握很多武器具備強大的思想能力,幾乎不可能。每個人會根據自己的需要選擇武器。有的時候沒有效果,就是選擇的武器不正確;有的人用簡單的武器取得好的成果,是因為選擇了正確的武器。
(未完待續)據中華讀書報舒晉瑜/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