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里的中國》展現的非物質景觀美學

褚興彪

(廣西大學藝術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4)

鄉村是國家發展離不開的話題，不僅因為它具有人類生存所必須依賴的第一物質產出屬性，而且其存在范圍廣、人口數量多以及由此產生的強大的非物質文化也是重要因素，正是這些存在于民間的、不屬于物質傳承的非遺文化顯示了民族發展動力并昭示著勃勃生機。

《鄉村里的中國》以紀錄片的方式，呈現山東淄博沂源縣中莊鎮杓峪村一年四季中所發生的事，村民以務農為生，種植玉米、小麥等主糧，也間作一些雜糧，而農業經濟效益主要來自蘋果種植。小孩讀書、部分勞力外出打工、留守人口務農是本村人口從業結構常態。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影片以村莊為主要場景，敘述在這片土地上發生的生活瑣事，這些瑣事沒有緊張的情節起伏，也沒有波瀾壯闊的氛圍，卻在淡然從容中深刻地展示了當代鄉村非物質文化景觀之美。

導演焦波從攝影記者轉行做導演，看似是隔行如隔山，但從他的畫冊《俺爹俺娘》所展示出的鄉村理解與情感，不難理解他轉向電影導演即獲成功的原因，鄉村不僅是他的個人情結，也是民族情結，他抓住了時代主題，也切合了觀眾的情感需求，而紀錄片的真實性則震撼著漸行漸遠的鄉村記憶。

影片以兩個家庭為主線展開，揭示蘊含其中的父子、鄰里、家國及村民生存態度等諸多關系，這些關系纏繞與解釋分別通過原生方言交流、處世思想、家庭倫理維持等多種手法展現，體現當代鄉村非物質文化景觀在傳承、發展中的糾結與進展。其美學意義主要體現在當代鄉村非物質文化生態維護及存在其中的變化與恒穩。

一、非語言重構的方言敘事

語言是人與人交流形式之一，許多文明成果借助語言交流得以傳承發展。而方言則是語言的變體，是一定區域文化特征的體現，尤其在微妙情感傳達、區域文化滲透等方面有獨到表達。[1]電影《鄉村里的中國》沒有將語言進行重構，而是以地道的方言傳達人生哲理、慣俗，從而將矛盾起伏通過方言表達恰如其分地進行統一，體現了民眾生活智慧。

用方言將生活中的瑣碎經驗進行情趣化表達，或用排比方式強化，在此基礎上導出所需闡述的問題，這種不需重構的語言有很強的感染性。如杜深忠多次對妻子表達想買琵琶的愿望，妻子也深知他的想法，若直接強烈反對未必有好的效果，她第一次表述反對采用的是比擬手法：“你是頭頂火炭不覺熱乎”，將生活中最具有熱度的火炭與身體結合在一起，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現實感，用火炭放在頭頂上的危險感比擬買琵琶的消費對家庭的威脅；杜深忠最終將琵琶買回家，怕妻子心疼錢謊稱只花了490元，而最終被妻子知道，這次妻子情緒更激烈，她采用了這樣一串語言：“你為這個家庭著想嗎？誰沒有鞋，誰沒有襪子，誰沒有褲子，誰沒有褂子，誰沒有棉襖，誰沒有棉褲，你想嗎？”通過對家庭生活眾多元素的解析，引發聽者聯想，用一串排比手法強化結論，即買琵琶與亂花錢的原因在于杜深忠不為家庭著想。

以比喻、比擬手法解釋生活現象不僅能將道理講通暢且使之更深刻，如賣古樹這一現象，究竟是先得到錢還是將樹留下是村民糾結的問題。電視劇《馬向陽下鄉記》對此也有表述，最終馬向陽帶領村民以命保樹獲得成功，這是編劇對社會現象的理想化表現。當回歸現實，《鄉村里的中國》記錄民眾的反應是真實的，即有村民在外圍觀看并評論，最終杜深忠這樣評價：“這是挖了大腿上的肉貼在臉上。”話語看似簡單，道理卻顯深刻，通過大腿上的肉與鄉村古樹、貼在臉上與移栽城市的物象關聯，將大道理淺顯解讀，是非得以彰顯。再如對外出務工現象評價，杜深忠說：“我每年都去萊州幫人收玉米，五年掉了十三顆牙，打工就是拿人肉換豬肉。”通過對人的生命與豬肉對比得出對打工這一社會現象的理解。

鄉村語言具有詼諧、重復、順口等特點，使交流氣氛融合、情感舒暢，通過語言體現民間智慧。如當秋天蘋果成熟后，遇到銷售困難，村長張自恩與司機的交流是這樣的，張自恩說：“今年不知咋著，昨天俺莊收了兩幅，撤走了，今天沒一個來的，這次邪門了，感覺是像開了會了還是咋著。”以一種想象的通感描述蘋果商為什么都不來收購，原因在于蘋果商一起開會商量今年都不收購蘋果了，實際情況顯然不是這樣，但通過這樣詼諧的描述給人一種輕松感，最終他選擇暫不出售，但心里還不踏實，于是他說：“我覺著果子入了庫，還不知道是娘娘還是爺爺呢。”通過娘娘、爺爺的擬人化表達不確定性，以此緩和對結果嚴重性的認知；杜深忠家終于將蘋果銷售完了，對結果不滿意但是很無奈，于是他說：“這些年咱對果樹真正付出了很多很多很多，但得到的是很少很少很少，花十分力氣得不到三分收入。”這些重復顯示了對情緒強調及結果的無奈，為緩和他的情緒，別人就這樣勸解：“人就是這樣，你今年盼著明年好，明年褲子換棉襖。”通過民間俗語(共識的道理)來調節氣氛。

方言敘事之所以體現非物質景觀文化審美心理，在于它的機智、易懂，將緊張情緒進行緩解，并在區域文化交流中對微妙情緒的把控具有適宜性，從而使民眾生活充滿情趣并產生對美的向往，具有趨吉意向。

二、隨機事件發生的慣性處理

紀錄片不同于有劇本的影片，盡管在拍攝前也會有一定的思路，去確定要拍攝人物及群體、情境、角度，但事情的發展往往有很強的隨機性，隨機性事件發生若解決方法多樣，會出現各種意想不到的結果，在鄉村非物質文化景觀中，慣性思維是維持處世恒穩的重要因素，而民間慣性思維審美觀依然具有強烈趨吉意向，慣性思維以非物質存在，卻有強大生命力，而生命力也是審美傳承之源。[2]

這一年杜深忠女兒結婚了，從見雙方家長開始，事情的發展以鄉村慣性思維為主導，如第一次見家長時，杜深忠說：“我(對女婿)沒什么條件，但也是極品條件，只要你倆真心相愛，我沒什么意見。”說明村民尊重婚姻以“情”為主，排除物欲誘惑；女兒出嫁時，從備嫁妝到婚禮流程則體現出民俗的一貫流程，燒香的唱詞包括路神、觀音、月老、平安、各路尊神、胖小等，體現出對神靈的崇敬，祈禱婚姻美滿，并含有對子孫滿堂的期望。

隨機發生的事件在微觀上具不可控性，但在宏觀上則具有恒穩性，如生老病死總是要遇到的，但鄉村以非物質文化中的慣性思維使事情一一解決。其審美體現在以強大思維慣性將微觀不可控因素統一其中，并以整體吉祥觀展現，其可貴之處在于化解生活中不順利的因素，使其朝正向生命觀發展。

三、人物關系的倫理生態

鄉村最直接的展現是物質文化景觀，如道路、房屋、河流等要素，物質景觀以視直覺呈現，而非物質文化如血液一樣蘊含其中，屬潛在的決定性因素。影片以敘事倫理方式展現杓峪村倫理生態，“關注個體的生命感覺的敘事倫理要求敘事者以‘生命的寬廣和仁慈來打量一切人與事’，采取懸置簡單的善惡判斷的方式來呈現人類生活的復雜性和人性世界的生命蘊含”[3]。《鄉村里的中國》作為紀錄片，其記錄方式采取散點式拍攝，做到“形散神不散”的寫實效果，對蘊含其中的敘事倫理更關注個體與群體關系，展現倫理在群體中的生態性。人物關系的倫理生態對群體生活的村民來說具有和諧與協調的雙重效果。

用“俺”來稱呼自己是本地語言習慣，但這一習慣中含有最基礎的倫理關系，即將個人融入集體并在集體中準確定位，從而找到倫理中的隸屬關系，“俺”是倫理生態中一個重要的“點”，在維護鄉村倫理生態中有重要作用，如當村主任張自恩帶村里的婦女去做婦檢，他說：“你看我厲害吧， 我親自送下來了。”醫生說：“俺嫂子也來了嗎？”張自恩在這里表述的是一個群體，而醫生用“俺嫂子”則說明他和這個群體的關系，即張自恩為哥他為弟的倫理關系，從而對個體與群體關系有明確說明；當張自軍去世后，張自恩到家中安慰老人，他說：“我這次過來，俺二兄弟不是出了事，您也別緊著傷心，反正是有需要村里幫忙的事，咱幫忙就是了。” 在這里用到“俺”說明村主任不僅僅站在村主任的位置，而是他作為逝者的平輩來勸慰，從而將逝者父母帶到村莊集體中來，即“盡管兒子不在了，但大家都在”的群體觀念。

張自愛受傷事件將村民之間關系的緊張感推向高潮，張姓家族有人要查村主任的賬目，并要張自愛家參與遭到拒絕，于是將她家的果樹噴了除草劑，矛盾進一步發展，張自愛站在街頭指桑罵槐導致被打，這里的倫理關系顯得復雜：有張自恩與張姓的矛盾、張自愛家與張姓人及村主任關系，張自恩既是導火索之一，同時也是需要解決事件的村領導，解決這樣的問題頗為棘手。張自恩在解決過程中采取親情柔化、中庸調解、講道理等各種手段，盡管在這一年里事情并沒有完美解決，但達成共識，即“看在孩子面上，看在鄰里關系面上”使事情趨于緩解，而看在 “面”上，則說明關系處理中村民共守相處之道，即對后代共同愛護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美德，而恪守相處之道是維護鄉村倫理生態的重要手段。

杜濱才與母親相見在影片中表達較為含蓄卻起到較好的效果，杜濱才在單親家庭長大，對母親帶有怨恨和親情并存的矛盾心理，伯母給他的教育是“嬸子大娘一大群，也不如您娘一個人”，用一句俗語闡述了母親在孩子生命中的重要性。當杜濱才看到母親的照片時，伯母說：“你媽媽看著很厲害，其實她是沒有那么善良的一個人(鄉村語言表達方式，意思是沒有像她那么善良的)。”以側面語言表達增進母子情感。母子相見無語，然后母親先問話：“二十二了吧？”“二十三了。”當想到多年受的委屈，母子倆相擁而泣。杓峪村春節聯歡會上，當杜濱才唱《父親》時，將整部影片的情感推向高潮，村民也很受感染，這時的鄉情細節體現在一個婦女將錢塞給杜濱才。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內心經歷的苦難與生活艱辛肯定有很多，但在鄉村中有鄰里照應、親情關愛、至親掛念，這些情感是鄉村倫理生態的重要環節，填補個人成長所經歷的欠缺。

四、結 語

《鄉村里的中國》通過散點式拍攝，以“真實得近乎窒息”的近距離表現，描述鄉村生活所經歷的矛盾、生活艱難與快樂，從中就可看出鄉村非物質文化脈絡，而這些不以物質表現的內涵，卻是維持鄉村倫理生態的重要手段，其審美性體現在正向及趨吉觀的延續及包容共存的生態觀。[4]

可以從不同視角對影片進行解讀，但若從生態倫理視角分析，則可以看到矛盾發生時的微觀變數，變數具有不確定性，但其審美的重要意義在于鄉村非物質文化景觀通過其強大的生命力將其蘊含其中，并以確定性的正向發展做目標，體現了困難與希望同在，而希望總是引導人們向未來邁進，借用影片中的一句話來闡述：“今年盼著明年好，明年褲子改棉襖。”正是這種希望、坦然、豁達的胸懷支撐著中國鄉村強韌地走下去。[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