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雪域高原》的敘事距離

張 茜

(蘭州交通大學藝術設計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甘南藏族自治州建州60周年獻禮紀錄片《最近的雪域高原》，實現了策略性外宣功能與藝術展現的統一。在5集共120余分鐘的影像中，展現了紅色文化、藏傳佛教、自然生態、民風民俗和民族歷史。這些并未通過史詩性的宏大敘述完成，而是通過鮮活生命個體展現的。正如片尾解說詞所言:“這是甘南人自己講述的故事，講述他們眼里的甘南,講述他們的夢想、命運和他們的生活。”

一、與生活的距離：敘事視角的選擇

(一)平視：多重內聚焦的態度表達

產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直接電影，以“不干預”的攝影技術為物理依據，開創了“墻上的蒼蠅”式的拍攝手法。拍攝采取跟拍、長鏡頭、同期聲、人物敘述，后期結構采取寫實記錄進程的方法。于是我們得到了記錄者與被攝者對象在構成紀錄片的過程中相互間的平行關系與記錄者在結構全片時為觀眾提供的平視視點。[1]無論是《八廓南街十六號》的居委會日常工作、《德拉姆》的人物圖譜群,還是《藏北人家》的日常生活，在直接觀察的平視視角中，個體和事件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其意見得到全面的表達。這種被法國結構主義批評家熱奈特取名為“內焦點敘事”的視角，特別便于揭示主人公自己的深層心理。本片每集引征5～7位不同群體的現狀,采用直接電影的拍攝手法和“內焦點敘事”視角的平視人物群像，通過人物自述完成對甘南人的價值觀記錄，展現了在現代化進程中產生的文化困惑和價值多元。

格桑卓瑪為親人日夜兼程縫制藏族嫁衣；博峪藏族的錦帶傳承人王才讓草教授15歲的女兒錦帶的織法；藏醫院的尕藏久美在臨床遇到難題，驅車向藏醫師慈智木嘉措求教；辛大媽勞作時不由自主地哼唱洮州花兒。藏族嫁衣、博峪錦帶、藏醫、洮州花兒，這些異族人眼中的非遺文化和民俗，在人物敘述和日常活動中流動。肯定之外還有創新。甘南舞蹈家索南深入藏家、觀摩巴丹鼓舞，整理后排練出了學院化的藏族舞蹈并教給學生。美術教師陳祎到禪定寺學習唐卡壁畫，并創新唐卡為“漆藝唐卡”，促發了學生的興趣。文化的創新不僅僅發生在藝術家身上，從18歲就開始開餐飲店的回族女人麗薩在外國游客的啟發下改良民族餐飲，研發了牦牛肉漢堡和蘋果派。三個人在本行業既有傳承又有創新。

然而，編導并沒有止于對傳統繼承的喜悅和現代發展的贊賞。爺爺貢保加在固定機位前一邊認可牧民定居后在居住環境、醫療設施和教育條件上的巨大改善；一邊又埋怨定居生活讓孩子們喪失了游牧生活的技能，如不會騎馬、不辨牲畜。作為老者，貢保加對這樣的變化可以無奈地旁觀；作為孩童，拉毛家卻要用一生感受。這里導演并置了兩段鏡頭：爸爸正在教拉毛家學習騎馬；拉毛家生硬而努力地讀著英文“My birthday is in Decembers”。騎馬是游牧民族的基因、用英文表達的“我的生日是12月”是現代個體對自我認知的第一步。無論是騎馬還是英文，對于拉毛家而言都缺失自然習得的社會環境；他要在這個文化綜合體中接受傳統和現代的復合挑戰。當爸爸騎著摩托送拉毛家從夏季牧場去爺爺生活的定居點時，拉毛家在定居點(現代)和牧場(傳統)中難以抉擇，他說：“我覺得牧場好，有時候覺得學校好?！彼倪x擇隱喻著游牧生活和現代文明的博弈和滲透。編導將對藏族文化的變遷抽離到了更加廣袤的時空，讓讀者評說。

《最近的雪域高原》采集了30余位甘南人的生活片段。人類學家格爾茲試圖強調一種立場，即“土著的觀點”，用新的認識視野“地方性知識”和新的符號手段“深描”(來看待本地文化)。[2]通過當地人的認知，描述對象內在的文化解釋和世界觀。同時甘南人自己的思考平行地映射到觀者，讓觀者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實的人物，走進“最近”的雪域兒女。

(二)俯視：全知視角的時代價值凝練

格里爾遜認為紀錄片需要實現一種藝術的普遍價值，而不是機械地記錄，“不僅要拍攝自然的生活(the natural life),而且要通過細節的并置創造性地闡釋自然的生活”[3]。重視社會功用是藝術的價值光芒。作品采用全知全能的角度，通過解說詞對情節給予意義提升和價值歸納，直接實現紀錄片的教育功能，觀眾連同敘事者具有了可以縱觀整個事件的俯視地位。

《最近的雪域高原》5集的敘事模式大致相同：由民俗事項的大景別鏡頭開篇，用解說詞的全知視角宏觀介紹該縣的地理和歷史，然后微觀到個體甘南人的當下生活，結尾處“上帝之聲”再次出現。連接每一個人物時，俯視的視角通過解說詞有效地規范對了人物事件的理解。第一集介紹夏河縣的24個民族時，說道：“每個民族都有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快樂、他們的信仰。在這里，寬容是最高的生存法則?！贝撕笫腔刈宓亩Y拜、藏族拉卜楞寺的毛蘭姆法會。寬容的不僅是宗教，還有伴隨經濟發展而產生的新夢想，還俗僧人貢卻桑單開辦的藏式青年旅社，大學畢業生完瑪才讓放棄老師的職業扛起攝像機記錄家鄉，過成人禮的中學女孩勒毛草希望當醫生。這樣不同年齡的典型形象及其夢想在“寬容”中存在。宏觀性的鏡頭畫面和總結性的解說詞，明確地表達了編導的參與意識，實現了紀錄片的創造性闡釋的功能。

二、與自然的距離：敘事策略的選擇

民族題材紀錄片中，生態平衡是拓展少數民族生活哲學的重要題材走向。比如保護藏羚羊的同題紀錄片：《可可西里》(陸川)和《平衡》(彭輝)，通過激越的情節體現藏族人與自然相處的生活信仰。穿插在每一集的不同人物像章回式小說一樣，道出了 “敬畏自然” 的生活理念。在表達甘南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活理念時，鮮活的人物和事件、正反面環保事件被策略性地對比散落在敘事中，極具張力地表達當地人和自然的關系。

迭部縣當多村的村民伐木蓋新房子的故事，被交叉安排于三處。開篇是迭部縣當多村的干部云次力和群眾討論開春蓋房的開會場面，核心是不能濫伐森林、循環使用舊料。此后圍繞“房子”展開：申請蓋新房的村民受到村委會監督、勘察其現有住房；見證俄界會議的80年房齡的老房子；毛主席休息過的桑吉家的老房子；藏歷新年過后，人們開始伐木蓋新房。三處老房子的并置，展示了當地居民的建筑智慧和木料質量。而蓋新房需要經過“申請—審查—施工”的三項步驟，交叉在老房子的紅色歷史中，更凸顯該民族與自然共生互利的生活理念。

如果說有計劃地伐木體現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一面，那么舟曲縣的韓艷芳卻經歷了地震和泥石流的災難，成為人類破壞生態的無辜受害者。故事講述了韓艷芳一天的生活。鏡頭一直在她打餃團、和面、蒸面皮等勞動場面之間切換，連接這些鏡頭的是她回顧災難的自述，以聲畫對位的方式并置。這種聲畫結合的蒙太奇技巧形成了對比與象征。韓艷芳要通過機械而繁雜的勞動，刻意地與告別過去，但卻無時不回憶著災難。一個無辜者的災后痛苦和生活意志，反觀出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的必要性。解說詞更加推動了這種情緒：“歷史的變遷或天災的磨難可能改變很多很多，唯一改變不了的是生活的意志?！?/p>

甘南人與自然的距離，通過伐木蓋房、地震災難等，被巧妙地安排在他們生活的敘事流程中。他們用最本能的方式“敬畏生命”，作品用最巧妙的敘事策略拉近與自然的距離。

三、與歷史的距離： 敘事時空的選擇

熱奈特在《敘事話語》中曾援引麥茨的一段話，來印證時間對于敘事的重要性：“敘事是一組有兩個時間的序列……被講述的事情的時間和敘事的時間(‘所指’時間和‘能指’時間)?！弊髌穼ⅰ岸斫鐣h”“開倉放糧”等歷史事件，壓縮到周草阿媽、楊政等當代人的回憶和尋訪里，在與歷史事件共享的空間造型中(藏式老宅、土司衙門)交織融合，實現了甘南人與歷史的現實對接。

“俄界會議”的出現是由藏族蹋板房引出的。本來以空間為順序的共時性鏡頭并列段落(某百姓的房—藏族蹋板房—周草阿媽的老房—吉桑的老房—老百姓蓋新房)，由周草阿媽的蹋板老房突然進入到一個歷時性組織中。發生在1935年紅軍路過俄界、休整北上的歷史被壓縮在周草阿媽的回憶之中。首先，介紹周草阿媽在這房子里從出生到兒女分家，目前孑孓獨居的生活現狀，畫面是周草阿媽灑掃寂靜的院落。其次，鏡頭向上運動，俯視周草所在的俄界村和達拉河，用勝利喜悅的進行曲提供了紅軍行軍的想象，解說詞講述80年前的紅軍沿著達拉河進入俄界的情形。對歷史的回憶固定到83歲的藏族老人扎那交的口述。當解說詞客觀介紹紅軍領導人在周草的蹋板房里開會時，畫面回到空蕩蕩的院子和堂屋，周草阿媽正在擦拭桌臺。最后，在背光鏡頭中周草阿媽孤獨地坐在門口，胸前一把鑰匙的特寫表征她和歷史的交叉點?！艾F在(開門掃院)—過去(個人口述、解說回顧)—現在(灑掃完畢)”，“俄界會議”的敘事時間精巧地壓縮在周草阿媽清晨灑掃院落的事務中，避免了解說的枯燥，增加了光陰如梭的感慨。周草阿媽的生活和“俄界會議”在時間的長河中交織又分流。

80年前“楊土司開倉放糧救紅軍”的故事隨楊政回到爺爺(楊積慶)的土司衙門開始。今天老宅的主人是孩子，除圍墻和老樹，其余房間改造成為一所希望小學，鏡頭里小學生在學習玩耍。當鏡頭搖向老宅的殘垣土墻時，解說開始陳述80年前的主人楊積慶，引入1935年與范長江談話的史料。楊政回顧并評價了那次具有愛國情懷的會談。解說詞再次推進楊土司開倉放糧救紅軍的經過，鏡頭用當時的新聞照片強化了敘述的真實性。楊政口述細節，畫面配合峽谷環境的空鏡頭、背景音樂采用勝利喜悅的進行曲。當鏡頭再次回到今天的老宅時，學生在國旗下誦讀校訓“勤奮、務實、和諧、發展”。校訓既是今天的價值觀，又隱喻著對楊積慶的評價。通過楊政的回憶，“楊土司開倉放糧救紅軍”的歷史被簡潔地壓縮在土司衙門老宅之中?！皩W校—土司衙門—學校”，同一個空間容納了歷史與當下的不同主人和共同價值。

藏式蹋板房、土司衙門舊址，這些敘事空間既是往昔的歷史舊址，又是今天的具新生空間。共同地點之下的古今交叉敘事，將歷史和當下無縫地彌合在一起，讓歷史具有可以進入的現實空間。

整體而言，《最近的雪域高原》兼用內聚焦型和非聚焦型兩種視角的交替使用，平視展現甘南人多元的態度表達，俯視凝練甘南人的時代價值；一內一外拉近讀者與雪域高原的生活“距離”。在關于甘南人環保意識事件的安排上，正反面事件交替出現、交叉環繞的敘事策略，既有所對比又相互促發，體現了甘南人和自然在長期磨合中的適度關系。在關注甘南人的歷史走向時，共同的敘事空間所連接起來的歷史與現實，強化了甘南人在歷史中生活的淳樸本色?！白罱钡臄⑹乱暯?、敘事策略、敘事時間，共同構建了《最近的雪域高原》和被尊重的個體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