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義娟
(南陽理工學院,河南 南陽 473000)
從藝術本體而言,電影是“鏡頭語言表述的隱喻性系統”。此處言說的“隱喻性”,主要指借助視覺影像、鏡頭語言、聽覺系統等形式上的技藝吸引觀者的注意力,以此引導對歷史、人生、社會及現實等諸況的審視和思考。這樣的美學特征尤其突出表現在恐怖電影類型上,特別是英美系列。因為它們在意象營造方面格外注重表現有現實依據的超自然元素,其背后隱喻和觸及的是人類意識深層的一些記憶或原型。
在恐怖類型電影史的考察系統里,“英美”常被統合在一起論述。其所表征的不是一個政治共同體或民族共同體,而是超越具體政治形態同時處于相同語言系統的共同體內,具有趨同化的鏡像品格、生存空間、發展經驗的電影現象。它們深植于英美文化傳統里的“古老文學形式”,從斯蒂文森、柯勒律治、瑪麗·雪萊,到愛倫·坡的恐怖題材文藝作品,充滿了布魯姆所說的“折射性的象征意味”;具體到影像實踐,自1910年英美世界出現世界上第一部恐怖電影《科學怪人》開始,英美電影即開啟了長達近百年的恐怖之旅,并不斷隱露各種生活含義。毫無疑問,英美恐怖電影的隱喻性理應引起重視和探究。
進入有聲電影時代之后,特別是以《化身博士》《魔鬼的玩具》等片的出現為標記,英美世界幾乎完全從歐洲人手中接管了恐怖片的霸主地位。在這個不受理性管控的領地,恐怖感覺和深層思考糾結緊擰,殺人狂、僵尸、木乃伊、吸血鬼、怪物天才、鬼魂、超靈異人物、人形動物等悉數登場。他們試圖在恐怖世界里營造“隱喻性格的美感”,形成一股新的工業格局和美學形態,不斷擴展著英美電影的市場和空間。此“英美式特征”首先表現在敘事場景和人性剖析上“折射墮落和罪惡的現代文明景觀”。所以,“墮落與罪惡”的兩種敘事價值書寫是英美恐怖電影最為“標簽化”的隱喻投向。
其一,在誘惑中趨向墮落。英美恐怖電影是一個具有悠久歷史的類型片,就表現風格和情景設置來說,它和表現主義有著親緣關系,其人物造型或形象、情節并不以視覺上的夸張、變異為著眼點,而是普遍塑造具有“人性欲望投射的引誘者”角色和敘事鏈,刻意營造“常人—被引誘—徘徊—墮落”的敘事結構,以制造真切而感同身受的恐怖情緒為訴求,從而營建出令人“心理驚悚而非視覺噩夢”的觀賞效果。同時,稟賦著強烈隱喻性的批判、審視色彩。《暮光之城》讓英美文化里最常見的“吸血鬼”擔當恐怖制造角色,但全片卻無一點血腥意味,有的只是“浪漫的引誘敘事”,隱喻的是人在被不斷引誘和墮落的拉扯中的心理徘徊。嗜血殘忍的詹姆斯只是引誘者對于正常秩序的毀壞,產生了一個不斷身陷墮落境地的人類圖景;希區柯克的《精神病患者》《奪魂索》《驚魂記》等,其中的恐怖角色甚至都不再是鬼魅、靈異等超自然力量,而基本都是一個受到心理欲望誘因致使墮落和分裂人格存在的“精神恐怖制造者”,“異類方式成為了寫實背景”和“不正常的墮落敘事”。可以說,英美恐怖片對人性的隱喻性方法為“敘事的可能性”做出了進一步探索,影射的是現代西方最為顯著的精神矛盾和人性癥結。
其二,敘事場景聚焦于“罪惡之都”的展示和描繪,并流露出面對誘惑無可奈何的拒斥心態,隱晦地表達英美社會中遺留的批判性人文情懷。英美恐怖片的意象營造和視覺語言不可避免地訴諸夸張、刺激,有意讓觀者感受到極致化的心理驚嚇和恐懼沖擊力,諸如分尸、殘殺、腐爛的僵尸、吸血場景、怪異人形、傷痕等,令人直覺上惡心的情節和畫面也多有展現,但其影片風格和敘事用意基本都不是要制造官能快感,而是體現英美文化傳統中深層藏隱的“罪惡之都”揭示,隱射現代社會的“慌亂和失序感”。《閃靈》向來被譽為恐怖電影的“樣板經典”,集中了敘事場景設置和隱喻意圖模式處理策略。影片講述丹尼一家入住旅館之后的靈異事件,當丹尼到達這座“幽閉的空間”時,仿佛走進了一處“罪惡之都的世界”:現代都市的迷醉和豪華淫奢、美國城市中經常彌漫的藍調怨曲、燈紅酒綠衣香鬢影中出沒的迷茫的男女、浴室中到處誘人的裸女,混雜著與世隔絕的兇宅、幽異的世界、瘋狂的追殺和逃離等,所要影射的真實意圖其實是現代社會的罪惡淵藪場所,是“現代人的精神哀傷”,是受到壓抑的他者世界和社會結構自身的變異。“都市”作為一個最常見的隱喻性場景,幾乎是社會暗黑和時代病灶生產的中心地帶。都市場域設置實際上藏隱著自身的文化批判意圖,即對現代文明社會的對抗。
在生命感悟領域,英美恐怖片充滿虛無異化感的生存體驗和自我認同的內在困惑。借助驚悚、恐怖策略的精致包裝,實現現代西方價值意義,是區別于一般恐怖類型電影的個性所在,是獨特的文化經驗書寫,也是“影像表現與生命的距離感受之間的恰切隱喻”。總的來說,創作更加注重內心體驗和終極追問,既有著恐怖影片的怪異、犀利、奇想、猙獰,又有著憂世傷生的含蓄、細膩、敏感,特別是在處理鏡頭語言與自我認同、存在體驗之間的關系問題時,除聳人視聽的畫面之外,深藏著頗具深廣的情懷和幽遠的境界。專門研究恐怖片歷史的大維·斯卡爾曾經明言,以《小島驚魂》《夜訪吸血鬼》《房客》為代表的英美恐怖片,“與其說是嚇人的制作,不如說是直面生命意義和探求自我歸屬的作品”,這種生命感悟的隱喻性指向,標志作為經典形態的恐怖片類型被逐漸瓦解。
一方面,荒誕和虛無的生存意識及其生命感觸的內蘊流露。英美系的恐怖片是后殖民與后工業社會語境之中的獨特景觀,是荒誕化、虛無化構建現實世界的恐怖印記,雖然靈異、鬼魂、僵尸、吸血鬼等超自然力量無處不在,但體現在人性心理的深層內蘊指向上卻是有嚴肅依據的,與其定義為恐怖片,不如說是融合形態的生存體驗的鏡頭展現,指向的是英美世界大眾內心荒蕪的集體無意識。《惡靈空間》以都市青年蒂姆受到童年記憶困擾,力圖回到往昔尋找夜魔心理侵襲的根源經歷為主要線索,間接講述一個美麗、純真而又疑惑重重的愛情故事,但在彌漫著恐懼意緒和等待夜魔降臨的敘事里,寄寓的是曾被反復呈現的頹靡氣質和末世感懷;《異種》里走進人間的主角范克思,在個人生存觀感及其情感體驗和上述《惡靈空間》的蒂姆具有普泛化的相似性,其敘述方式非常雜亂、時空轉換讓人眼花繚亂、影音關系曖昧難清,導演以特有的敏感、細膩和“深度敘事”,審視著蒼穹之下蕓蕓眾生所感受到的現代社會的生命戕害、苦痛和荒誕虛無伴隨的內心撕扯感。將生存體驗敘事和諸如怪異、刺激的種種恐怖意象并置一處,展示的是尋求可資闡釋和挖掘的內蘊空間。
另一方面,為追求自我認同尋找出路的寓言化書寫。英美國家特殊的文化背景、電影生產和民族心態,使得其恐怖片自降生伊始就獲取了幾乎與生俱來的感覺迷戀,即對物化或異化現實的批判能力,最顯著的其實是對自我認同及其終極追問的尋找沖動。導演們力圖透過虛構與現實的不斷流轉,喻指生活的碎片化和荒誕感,強化追問審視的表現力度。《小島驚魂》借助戰爭期間,一位母親在孤島廢城中費盡心思守護家園的情節設置,失落與獲取、拒絕與接納、遺忘與銘記等二元對立式的自我認同拷問,主題被巧妙嵌入其間反復隱現。與對生存的敏銳感受一樣,對自我身份的艱難定位和確切證明,也是作為母親和妻子的格雷斯如影隨形的內在追問。在英美的現代主義文化及其恐怖電影譜系中,這不啻為明顯的隱喻:現代沉淪世界中的人們對自我“身份”的強調、對“根性”的找尋和對“終極”的追問,在短暫的獲得和永恒的失去之間茫然無助的集體精神狀態的曲折表達。
電影作為文化系統的構件部分,被觀看的過程就是社會個體透過想象層面從外部獲取形象的經歷,文本與觀者之間實現文化經驗中的自我形式結構。恐怖電影無論其視覺呈現、表層情節,還是敘事結構上有多么極端的超現實內容,其內在深層的意識形態機制均是對觀者的建構性詢喚。要深切地理解其底層意蘊,必然需要向隱喻性思考中尋找答案。英美恐怖片對奇觀化敘事的表層加以陌生化的審美改寫,處處征兆著一種價值滑動的“異托邦敘事”和“文化迷失的敘事轉喻”,展現的是一個可能存在同時文化、觀念迷失的亞世界,具象化了英美文化傳統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多元文化象征屬性。從歷史譜系做“知識考古”,早期的《劇院魅影》《德庫拉》《弗蘭肯斯坦》等就有明顯的傾向,到了晚近的《死寂亡靈》《僵尸肖恩》《恐怖游輪》諸片,無疑更加強化了這一特征。
一方面,透過嶄新的異托邦敘事完成對“現實的局部觸摸”。如果說,英美的恐怖電影在審美和主題隱喻上有何特性,也許其中最為凸顯的一點就是極力擺脫此類電影循環化的敘事類型和鏡頭傳播模式,試圖建構真正意義上的與身體寫作相仿的“觸感電影”,曲折地觀照現實。影片里,“在世性”是永遠不可靠的,致力于打造非現實化的異托邦場景營造,但其主要故事框架又時刻限制在現實主義敘事框架下,出現言說滑動,其驚悚、奇觀、虛擬性外殼所包裹的核心卻是思考和想象的異質性和獨立性。《吸血鬼德庫拉》里的世界仿佛是被極度壓縮之后的時間沉積層,正常的秩序不復存在,安全的世界圖景無跡可尋,主題也被集中放置在了“摧毀最心愛的東西”的敘事,吸血鬼德庫拉最后總是無法克制去吸食最愛的女人的血,反復出現的地域和主題書寫無疑挖掘了人類潛意識之中的迷思和糾結。這是英美恐怖電影樂此不疲的“鏡像暗示”。
另一方面,呈現異托邦他者世界的同時,不斷地渲染文化迷失的基調,形成有趣的修辭換喻。回顧英美恐怖片的歷史生成語境即可看到,鏡像話語就不斷地疊加附著于作品之上,恐怖片的本體意義反倒被擱置一旁,幾乎淪陷為“文化迷失感傷”的意義粘連的跑馬場,成為集體在現實中難以找到的寄予之地和價值場域。它以驚悚元素作為外殼,巧妙地歸避了批判現實主義和文化反思情結的尖銳鋒芒,及其由此可能致使的意識形態抵牾,與英美主流完全付諸感官刺激的大片相較,也體現出更多的個體理性和敘事倫理底限。如,《神魔島》力求在文化與價值理念落幕之后,生活經驗難以言狀、混亂無序、噩夢連連、混沌而不可預測的領域,建構特殊的文化價值,折射的是反文化的激進立場。模式化的恐怖元素指涉意義處理手法可能抵達的審美高度,是英美恐怖片想象存在、感知世界、批判現實、力圖重建文化力量的一種有效而獨特的表達方式。
英美的恐怖類型電影以杰出的藝術探求、豐厚的文化意蘊、深切的隱喻性特征著稱,并以其奇特個性的化妝造型、幽暗陳腐的場面選擇、迷離斑駁的光影配備等外在修飾,和表現主義色彩的布景編排、突兀失序的音響效應等重要配件,與指涉意識巧妙融合,在凄婉樂音、驚悚意象之中,表現出很多隱喻性極強的優秀作品,顯示出鮮明的“文化格調和別有懷抱”。它們承載著恐怖電影“隱晦指向的社會意識”,又隱含著特殊的文化命題,將陰郁慘淡的幽暗情緒系譜空間里,那種欲說還休的內容委婉道出。因此,只有撥開聳人聽聞的表層,才能細細體味其中的“微言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