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弗·諾蘭電影的敘事藝術

常一賓

(河南科技大學，河南 洛陽 471023)

在當代世界影壇，論及電影的敘事藝術，不能不提及英國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其導演、編劇的電影諸如《致命魔術》《記憶碎片》《盜竊罪》《失眠癥》《蝙蝠俠》等，內涵豐富，觀念開放，大膽探索，表現內容切入社會時代深處，廣受歡迎。尤其在敘事藝術的表現上，富有濃厚的實驗意味，變化多樣，被譽為“帶來后好萊塢時代新時期變化的重要證明”，是對商業電影敘事單一化的有效消解，是“新面向的敘事價值體現”。探討諾蘭電影的敘事藝術實踐，梳理其特征和形式，不僅有著個案藝術探尋的價值，更可征見敘事價值形態對于電影創作本身新思路的生成意義。

一、超現實題材和“輕型”混搭的敘事類型

在敘事藝術或敘事學的語境里，題材和類型是敘事構建的最表層因子。電影是一套世俗神話，提供的是超日常經驗敘事?？死锼雇懈ァぶZ蘭的所有作品，從早期的《塔蘭臺拉》到晚近的《星際穿越》，其一以貫之的影像理念和實踐，均不僅僅依賴營造畫面奇觀，而是更深耕于表層視聽娛樂背后的敘事藝術，在題材、對象、類型的擇取上著意引發觀者的共鳴和驚喜感。這是其影片成功的奧秘之一。諾蘭去除“宏大”的文化敘事，“逆反好萊塢模式”，而強調“個體”的書寫選擇、表達機制的敘事創造，也是其能夠屢屢震撼觀者，最終獲得大眾認同的最直接緣由所在。

首先，對超現實敘事題材的苦心經營，形成獨具一格的電影書寫題材模式和敘事體系。諾蘭的電影，從《記憶碎片》《塔蘭臺拉》到《致命魔術》《盜夢空間》，無一例外地擇取超現實題材，并且巧妙融入現代社會的人物情感和人生百態作為主要表現對象和內容，展示人性深度，這既是其主動迎合電影市場切實挖掘觀者喜好，也是不斷地尋求自身敘事的審美化途徑、敘事方式、視覺影像表達的結果，從而造就了近乎完美的空間能指和充滿張力的敘事效應。影像首秀《蟻蛉》，僅是一部黑白短片，題材的獨特和現代人生的隱喻表現已經初現端倪。該片講述的是某個人不斷地找尋螞蟻樣的奇特生物，最后發現其實是個小人，即將拍打時一只碩大的鞋從天而降，影片戛然而止；《記憶碎片》是電影史上“反日?，F實敘事”的經典樣本，其敘事題材完全建立在超現實的心理時間組件的線索之上，幾乎是一部精神分裂者的無端囈語；《致命魔術》聚焦于魔術師之間的恩怨情仇，但其敘事核心的銜接點依然是超現實的，并借助此因素獲取最為充分的快感釋放和思維爆炸；《盜夢空間》《蝙蝠俠》《星際穿越》等片敘事視點更是直接的玄幻題材?？梢哉f，諾蘭影片在題材上有意擇取重復性的敘事體系和母題來創造新的影像風格。

其次，敘事類型的“輕型混搭”，造就光怪陸離、分崩離析、變幻莫測的效應。諾蘭的影片，大都選擇“都市人生+玄幻主題+人性揭露”的主流敘事模式和基本框架，同時又在敘事功能、結構、美學、語言等方面加以反常規化處理，具有鮮明的神話奇幻色彩，營造出“輕型混搭”的敘事類型，既迎合了傳統電影敘事模式和一般觀者的審美趣味，又形成自身特質?！侗I夢空間》的敘事題材和《黑客帝國》《源代碼》等片具有主題的雷同化，但在敘事上又出之以內斂和平靜，且畫面處理上富有隱喻色彩，傳統的科幻形式被故意忽視，而強調和體現的是精神內在的歸宿意義，負載著導演宿命論般的思想；《致命魔術》依然是好萊塢喜好的“科幻+懸疑”題材，但是卻不斷地運用波普藝術般的多元素拼貼手法來處理影像，在鏡頭語言上添加文藝化的獨白腔調，不但妥帖恰當地闡述了命運的無常，且賦予影片濃厚的抒情氣質。輕型混搭的處理方式，是諾蘭對于新的電影形態和電影語言積極探索和實踐的表現，實驗的味道濃厚卻不張揚，自然地營造出撲朔迷離、情節起伏的戲劇化效果，表現出導演獨特的審美趣味和價值選擇。

二、“突轉”的場景功能和反常規的敘事結構

敘事是電影的底層依托，而敘事功能及其結構則是敘事藝術的最核心組件。一部電影的構建由諸多元素組成，包括演員、情節、畫面、特技、音效等，但作為“電影完成”而言，講述一個“故事”依然是最大化影響到對某部電影做出評價的內在因素。麥基曾說過，如何“講故事”，即“敘事問題”如何完成，最需要依賴的是場景功能和敘事結構的呈現和編排，它們伴隨著電影情節的逐漸發展，不斷地促使觀者在此基礎上做出情緒/情感累積，“完成一套心理反映”。諾蘭電影最顯著的特征就是一反當下好萊塢大片典型的注重“眼花繚亂、稀奇古怪、斑駁陸離、一味炫技、遠離故事、付諸感官”的套路化、模式化敘事安排，有意地在場景功能上做“突轉”的設置，在敘事的結構上標新立異，二者相輔相成，造就獨特的“諾蘭敘事”范式。代表作品《記憶碎片》《致命魔術》甚至被大衛·波德維爾特別列舉為場景安排和敘事結構布置的典范。

先說“突轉”場景造就“陌生化”的奇特效果?！皥鼍肮δ堋敝阜Q的是每個場景的敘事承擔功能，它能夠“輔助使用者和觀看者更加清晰地理解和分析電影敘事體的結構”，并且在敘事形態上承擔“時空復合的鏡頭表達形式”。從敘事鏡頭上看，觀者一般不會被影片中的分鏡頭所干擾，而場景的切換，如敘事留白、新的人物和線索的接納等，則會使觀者的注意力伴隨著時空的變換而做出必要的心理調適，期間影片的敘事能力則得到最大化增強，敘事的常規化也可能隨之顛覆。諾蘭可謂深諳此道。《致命魔術》是典型的把場景作為基礎單位進行分場景不斷“突轉”，重復性地使用“轉場”技巧，比如安吉爾魔術的表演、柏登兄弟出場的不經意切換、特斯拉科學實驗的展示、白鴿的騰飛等，場景得到細致入微的分界操作，成為敘事布置的最基本單位，整個敘事體被納入其中，構成“主要的敘事事件”；《蝙蝠俠》主要講述有著雙重身份和意識的主角的復仇，故事的行進也是倚靠場景中一些相對連續性的時空鏡頭切換突轉來表現，布魯斯·韋恩小路上的被搶劫、歹徒的殘暴槍殺、韋恩練習格斗的動作等，都是有意地運用交叉剪輯、頻繁突轉的鏡頭敘事來凸顯場景的劇作功能，常規意義的場景部署被打破，主觀性加大的同時也確保了觀者與影片之間輕松又充滿張力的溝通方式，敘事功能得到了陌生化后的統一。

再說敘事結構的反常規化處理。諾蘭影片的顯著特征，是鏡頭的變換特別自由，組合方式千奇百怪，具體的場景部署劃分較少套路化的完全精確和客觀，而鏡頭敘事安排上都是為配合敘事結構的反常規化實踐服務。一般說來，影片的敘事結構處理都會盡量給予觀者統一、連貫的印象，即便鏡頭的變換非常頻繁，或者有交叉蒙太奇、平行蒙太奇等鏡頭出現，也會在場景切換上做出明顯的提示，以保障敘事體整體結構的完整性。諾蘭則往往反其道而行之，是反常規化處理的“典范作者”?！队洃浰槠坊旧蠜]有統一連續性的敘事結構，嚴格意義上的場景概念、剪輯方法、鏡頭切換、敘事語言、時空一致性等電影常規元素都呈現為碎片化，敘事的表意主要依靠主角萊那的旁白來完成，畫面切換閃爍，敘事的邏輯顛倒，情節點若有若無，基本線索分裂，而觀者對于主角和整個故事認同的基礎卻又奇跡般地建立在此敘事動力之上，并會不斷地調整自身的心理預期。這正是諾蘭反常規化、打破“結構合理化”的敘事魅力和神奇之處。

三、后現代敘事策略和解構式藝術話語

電影是現實的精神反饋，它滲透于社會生活中的各個方面，承載了人類社會凝聚化、濃縮化的精神面向。任何一部電影，尤其是具有大眾化需求特征的作品，可以體現這個社會/現實的內在精神狀況，其“敘事邏輯是時代生存狀態的敘事表征”。諾蘭的影片，就是當代精神氛圍獨特的社會景觀顯著之一角。他所擇取的藝術話語和敘事策略，集中體現在《蟻蛉》《盜夢空間》等作品之中，顯而易見并不是簡單地適應、迎合觀者口味，而是經常性地立意反抗其間的“敘事僵化”，突破固有的敘事觀念和思想束縛，試圖以電影敘事的創造性實踐來實現自我，打破“敘事異化”，呈現出明顯的后現代影像風格。諾蘭在敘事上所顯示的，不只是一種藝術嘗試，也和社會文化現狀息息相關，是社會精神的顯現。其影片所營造出的獨具個性的美學風格即在于此。

首先，凸顯后現代斷裂感來瓦解“敘事基礎主義”，重構自身的敘事體。在主流的電影理論或鏡像學說中，一切敘事都是對現實社會和形態結構的模仿和發現，工具理性和科技理性框架下的可操作、可分解、可控制的敘事規范，一度被認為是電影最高的精神形式。而諾蘭敘事策略則力圖打破牢不可破的“敘事宏大基礎”，倡導顛覆基礎，建構自身敘事的全新網絡和塊莖模式?！缎请H穿越》的主題本身是漸成濫俗的有關黑洞的科學探險故事，但諾蘭卻出其不意，在表現內容、框架結構、反映視角、鏡像語言上都顯現出極端的前衛先鋒和實驗性質立場，敘事情節鏈斷裂感強烈，指向不明，庫柏在蟲洞周圍不斷穿行也不斷地被擱置；《盜夢空間》更是呈現為對過往敘事建構的徹底顛覆和轉變，當道木·科布永遠循壞在時空中，觀者看得一頭霧水時，他已經悄然在敘事策略上構建起互為基礎、相互支撐的后現代文化語境之網。

其次，敘事話語上創建出獨特的電影美學風格，破除“經典現實主義好萊塢的陳規陋習”。有論者指出，諾蘭電影敘事話語有兩個后現代式風格烙印的重要特征，即強烈的個人敘事風格以及遠離大眾趣味的影像觀，這種敘事美學傾向主要呈現為不為觀者營建可預期的敘事類型和敘事模式，不對故事結構做出完整性的敘述，甚至有意地將情節線索猛然中斷。此敘事美學風格作為諾蘭“作者電影”的顯著注腳和標記，使得觀者耳目一新的同時，也讓其獲得了超然于當代好萊塢商業大片經典現實主義的藝術地位?！队洃浰槠妨⒁庥谙夂皖嵏埠萌R塢式的固有話語體系，并試圖解構敘事，它不斷地在主角萊那的回憶穿越中遮蔽進程，將幾乎毫無聯系的人物關系、故事、類型和風格并置于一處，營造出不可思議的、令人驚喜的乃至難以理解的敘事效果和美學風范；《致命魔術》借助科幻、魔術、情義等好萊塢經典敘事題材，運用陌生化話語，使觀眾對原本耳熟能詳的電影規則無法隨意地判斷聯想，從而制造出風格混雜又不斷顛覆敘事套路的后現代主義影片的獨特氣質。

敘事藝術并非電影本體的屬性，也不是其獨有的特征，然而影像卻是敘事的最佳媒介，正是敘事技巧的發達保障了電影百年來的興旺不衰?？死锼雇懈ァぶZ蘭的電影帶有強烈的實驗性、先鋒性，卻并非曲高和寡，而能征得大眾熱烈歡迎的，顯然是其敘事藝術的魅力。在敘事題材、類型的擇取、形式的建構、策略的把握、美學風格營建等諸多方面，諾蘭都做出了不懈的努力和創新，真正把敘事作為傳播信息的最直接有效的方式，為觀者提供了一次輕松愜意、充滿愉悅又耳目一新的故事經驗。這種成功的影像實踐，對于當下處于產業化發展之中、逐漸全面市場化運作的世界電影而言，能否精準而突破性地把握住市場的行動邏輯和影片本身特征的最大化擴展，找尋到最合適的敘事方式和視覺影像表達，無疑有著重要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