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夜色撩人》審視女性道德理想的建構(gòu)

寇嬡麗(南昌大學科學技術(shù)學院，江西 南昌 330029)

根據(jù)須一瓜的《淡綠色的月亮》改編的電影《夜色撩人》是繼《太陽黑子》改編成《烈日灼心》后，她又一部被改編的小說。她憑借政法記者對新聞的敏感和小說家發(fā)現(xiàn)生活的熱情，創(chuàng)作的多數(shù)作品是以突發(fā)性的社會案件為切入點，把握極端環(huán)境下焦灼突變的人心，深入探尋灰色地帶的人性。[1]導演夏鋼慧眼識珠，發(fā)現(xiàn)了《淡綠色的月亮》，認為這種拷問人性的爭議性題材永不過時，因此決定把它搬上大銀幕，引發(fā)更廣泛層面的社會思考。

一、“英雄夢”的幻滅與重建

影片高度還原了小說的故事架構(gòu)：一場突如其來的入室劫案，打破了恩愛夫妻的平靜生活。芥子在探尋真相的過程中，暴露出婚姻中潛在的危機。雖然案件告破，但夫妻感情覆水難收。這個看似簡單的故事背后隱藏著飽含爭議的道德悖論。

(一)家庭道德理想的承擔者——丈夫橋北

社會輿論關(guān)注的是案件經(jīng)過和結(jié)果，小說和影片卻聚焦在突發(fā)事件的猛烈撞擊下人性和情感的微妙變化。影片通過蒙太奇手法的運用，讓芥子在驚悚之夜的記憶碎片穿插閃回，較好地還原了小說中抽象化的心理描寫。劫案發(fā)生時，橋北自始至終采取的是妥協(xié)、不反抗甚至是配合的態(tài)度。這符合他一貫的生存哲學：錢財乃身外之物，生命才是最寶貴的。案件告破，財物大部分被追回，但女性的安全感和恩愛的夫妻關(guān)系再也沒有回來。芥子在探尋真相的過程中陷入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危機，不斷地對人性和道德發(fā)出痛苦的詰問。高大健壯的橋北何以面對矮小跛足的歹徒不做反抗？橋北的舉動究竟是審時度勢后的智勇明達還是膽怯懦弱的茍且偷安？而最讓芥子耿耿于懷的是，當她遭遇歹徒猥褻時，橋北只是閉上眼睛不作為。事后的橋北除了慶幸劫后余生，并沒有對妻子表示歉意。芥子越發(fā)懷疑，他是否真正想過保護自己？他是自保還是保護我們？妻子的貞節(jié)是否為了茍全性命可以隨意舍棄？始終無法在生活表象下探尋到答案的芥子，在荒蕪的沙漠中孤獨絕望地掙扎。困擾芥子的問題早已超越了案件，上升到了對人性的拷問。

突發(fā)事件不過是觸發(fā)芥子重新審視丈夫形象和夫妻關(guān)系的契機，女性潛意識里的阿尼姆斯原型在此起著深層的主導作用。阿尼姆斯(animus)是榮格提出的原型理論中的一種，即女性心中的男性意象。榮格認為女性會在潛意識中建構(gòu)起自我界定的男性形象。女性往往會無意識地把欣賞的優(yōu)點加諸身邊的男性，丈夫便成為女性家庭道德理想的承擔者。而一旦理想男性形象遭遇解構(gòu)，女性就會因為情感世界的失衡陷入精神苦悶。芥子家庭安全感和歸屬感的缺失，很大程度上源自阿尼姆斯原型崩塌帶來的惡性反應。芥子雖不希望橋北因為反抗而斃命，但更無法接受一個把愛人置于危險境地的懦夫。芥子不斷地重審丈夫形象，昔日的恩愛仿若幻影。盡管橋北試圖修復情感，卻無法挽回芥子的心。謝高一針見血地戳痛芥子的心理：“你寧愿看到烈士，也不愿看到你的英雄夢破滅。”[2]芥子的家庭道德理想也代表著大多數(shù)女性的價值標準。

在我國長期的男權(quán)文化體系中，男性被強行標記了智慧、勇敢、力量和責任等標簽，女性自覺地扮演著被支配、被保護的弱勢角色。在人類社會的發(fā)展過程中，這種傳統(tǒng)的男女關(guān)系演變成了構(gòu)建穩(wěn)固的家庭和社會的基石。[3]被置于英雄神壇的男性背負著沉重的理想預期，其言行舉止要受到社會成員尤其是女性的道德審判。在社會生活中，個體是以活著作為最基本的生存哲學的，而人們卻往往越過這一基準，對男性在突發(fā)事件中暴露出的人性弱點或者本能不予寬容甚至是嚴厲批判。因此，褪去英雄外衣的橋北，是芥子無法直面的痛。她在委屈、焦慮、迷茫和思索中日漸憔悴，獨自承受著男性崇拜缺失后的情感空洞。

(二)社會道德理想的承擔者——警察謝高

影片除了保留小說原有的主線，即通過女性在突發(fā)事件中家庭理想的失落和安全感的缺失，透露出當代女性的生存焦慮和獨立意識的覺醒，還將作為輔線的警察謝高置于社會道德理想的承擔者的位置，探討了社會安全感的缺失與重建，從而豐富了作品的社會學內(nèi)涵。影片在開頭和結(jié)尾對原著進行了改寫。片頭第一組鏡頭是謝高在處理娛樂會所違法經(jīng)營的案件，凸顯了他作為維護社會安定的責任承擔者的身份。緊接著影片轉(zhuǎn)入謝高和芥子一番工作上的對話，表明了改編者想要從家庭內(nèi)部走向外部社會的雙線架構(gòu)的意圖。

謝高的警察故事和丈夫橋北的行為形成了對比敘述。經(jīng)歷過橋北類似困境的謝高，曾在返鄉(xiāng)的列車上遭遇一伙手持兇器的歹徒，他權(quán)衡利弊以不反抗為條件同劫匪達成協(xié)議，確保了全體乘客的生命安全。正如謝高在開導芥子時所說：“警察從來不鼓勵受害人盲干硬頂，尤其是力量懸殊的時候。生命是無價的，最值得珍惜的只有它。”[2]謝高的不反抗實際上是審時度勢后的理性承擔，卻得不到群眾和輿論的理解支持。劫后余生的乘客把財產(chǎn)損失的憤怒和“英雄夢”破滅后的委屈全部發(fā)泄在了謝高身上。承載著社會道德理想的警察謝高與擔負著家庭道德理想的丈夫橋北，都遭遇了包括女性在內(nèi)的社會主流價值觀的道德審判。普通民眾對“英雄”的理想化期待生成為抽象化的道德守則，表達著社會成員的集體訴求。正處于社會轉(zhuǎn)型期的中國社會，物質(zhì)文明的飛速發(fā)展也帶來了一部分人犯罪欲望的膨脹，隨著社會不穩(wěn)定因素的增加，大眾對于社會安全感的渴求與日俱增。從家庭到社會，人們熱切期盼捍衛(wèi)正義、維護安定的英雄出現(xiàn)。而見義勇為，成為英雄最鮮明的標簽。然而民眾和警察對見義勇為的評判標準是沖突的。大眾理想預期的是美國大片鼓吹的不畏生死、舍生取義的熱血英雄。因而謝高的理性判斷會被誤解為貪生怕死的不作為，百口莫辯的他承受了巨大的委屈和壓力，即便是調(diào)離了原來的工作崗位，他依然處于萬劫不復的煎熬中。謝高與橋北的不同在于他對不反抗造成的后果問心有愧，他為沒有保全群眾的財產(chǎn)深深地自責。而橋北卻無愧，他用“生命價更高”的生存哲學，為自己把妻子置于危險境地的懦夫行為開脫。

小說結(jié)尾對人物命運的懸置是須一瓜慣用的技法，可為讀者留下開闊的思考空間。影片結(jié)尾對小說做了較大的改動，由夫妻的同床異夢延伸出生活的一種可能：一年后兩人離異，橋北娶了一個小他十歲的女孩。橋北形式上重建了家庭內(nèi)部崩塌的“英雄夢”，不過是對自我灰色人性的逃避。謝高在與歹徒的搏斗中犧牲，用自己的生命重建了芥子和主流社會訴求的“英雄夢”。影片對于謝高悲壯離世的設(shè)置，一方面是想在更廣闊的社會層面上，表達出大時代對勇敢和正義的呼喚；而另一方面也會觸動我們對身陷道德困境的個體生命逝去的悲憫情懷，進而引發(fā)觀眾對慣常的價值觀和是非觀的反思。

二、月光中的迷失和沙漠中的掙扎

一場劫案讓芥子英雄夢碎，她在荒漠中艱難地跋涉，喚醒了體內(nèi)沉睡的獨立意識。芥子必須在危機中打破長期以來對男性的情感依附，盡管這個過程會伴隨著陣痛。影片保留和拓展了小說中月亮和沙漠意象的象征內(nèi)涵，通過鏡頭語言形象化地傳遞出人物內(nèi)心微妙的變化，同時也發(fā)揮著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的敘事功能。這兩個隱喻符號在主體敘述話語之外，輔助性地詮釋了主人公理想主義價值觀的失落，女性獨立意識的啟蒙和覺醒以及重建人生秩序的焦灼。

(一)淡綠色的月亮

月亮貫穿影片始末，共出現(xiàn)五次，前兩次是在劫案發(fā)生前。開篇朦朧的半月懸掛天際，如常的月色映照著庸常的歲月，喻示著生活的安逸平淡。第二次是在橋北接芥子回家的路上，芥子第一次看到淡綠色的圓月。此時兩人小別勝新婚，芥子內(nèi)心的喜悅和甜蜜仿佛都感染了這月色。淡綠色在視覺上給人以平靜、舒適、安全之感，營造出安寧祥和的氣氛，象征著夫妻關(guān)系的融洽。然而當夜劫案的發(fā)生，又對此時溫馨平和的氛圍形成反諷，在審美感受和情節(jié)敘事上構(gòu)成了強烈的反差。在西方中世紀文化中，綠色代表愛，但有時也代表邪魔。淡綠色的月亮成了平地里起波瀾的一種危險信號。

接下來出現(xiàn)的兩次月亮，都是昏暗的殘月，并有著被幽深的夜色漸漸吞噬的危險。一次是在案件告破后，夫妻倆在車上討論案情，芥子質(zhì)疑了橋北的不反抗，兩人心生芥蒂。一次是在橋北得知芥子流產(chǎn)后，回家的車上氣氛沉悶壓抑，兩人沉默無語。這兩處殘月均暗示著人物內(nèi)心疑慮和陰霾的擴張，就如同這黑夜在蠶食著夫妻間原本牢靠甜蜜的情感；同時也隱喻著女性理想主義價值觀的崩塌和崩塌后的迷茫與絕望。

淡綠色的月亮再次出現(xiàn)，是在夫妻和好的那個晚上。床上鴛夢重溫的芥子，始終無法讓精神和肉體再回歸橋北，兩人渴望彌合裂痕的努力歸于失敗。絕望無助的芥子望向窗外，那輪淡綠色的月亮既有著昔日恩愛再也回不去的悲涼，也有著對兩人關(guān)系終以悲劇收場的渲染。淡綠色的圓月一如往昔，而芥子的潛意識卻先于理性早已脫離對男性的依附和崇拜。女性獨立意識漸趨覺醒的她，盡管還不知路在何方，但淡綠色所包含的希望和新生之意也是對她未來明朗人生的一種暗示和期盼。

影片改寫了小說僅在開篇和結(jié)尾兩處描寫淡綠色月亮的設(shè)置，保留了須一瓜借由月亮傳達當代女性生存焦慮和情感變化的藝術(shù)手法。“不是誰都能看到淡綠色的月亮的，它只是有的人在有的時候能夠看到。”[2]不論是淡綠色的圓月還是黯淡的殘月，都帶有人物投射的主觀情緒。女性生存處境的變化、理想主義的失落、獨立意識的覺醒等，都在改寫著女性對外在世界的感知和態(tài)度。

(二)荒蕪的沙漠

謝高為開導芥子講了一個關(guān)于沙漠、猴子、石頭和蛇的寓言故事。他希望芥子不要自尋煩惱，遠離沙漠和逃離那塊煎熬內(nèi)心的石頭。固執(zhí)的芥子，始終無法原諒丈夫的不反抗。謝高說芥子對于真相的探尋，折磨自己，折磨男人，也折磨警察。勸說無果的謝高望向窗外，眼前是荒涼無邊的赤色沙漠，如同一團燃燒的火焰炙烤著靈魂。這暗示著謝高充滿秘密的過去和沙漠寓言有著相互指涉的關(guān)系。

原本置身事外的謝高被卷入了夫妻間的情感危機。他和芥子間關(guān)于見義勇為和理性避險的爭論，強烈地刺激著他內(nèi)心掩藏的痛苦。面對因為情感世界坍塌在沙漠中流浪的芥子，謝高側(cè)面道出了自己的故事。由于當年審時度勢后的不反抗，謝高遭到群眾、輿論的誤解和驅(qū)逐。他背負著社會道德的指責，不堪重負，那炙烤的沙漠仿佛一座煉獄，讓他的良心無法安寧。當被芥子問及對于當年的不反抗是否“問心有愧”時，謝高的眼前再度浮現(xiàn)赤色沙漠。對于自己未能兩全地捍衛(wèi)群眾的生命和財產(chǎn)安全，他心中有愧，對于自己做出理性選擇而導致人生軌跡的逆轉(zhuǎn)，他心有不甘。謝高的犧牲是偶然、意外的事件，但這也許是永遠走不出社會道德理想沙漠的謝高完成自我靈魂救贖的主動選擇。

芥子選擇了逃離沙漠，而謝高卻再也沒有走出來。芥子試圖通過肉體上的親密接觸找回對橋北的情感認同，而她的情欲早已隨著丈夫理想形象的垮塌而缺失。小說中寫道：“芥子絕望地閉上眼睛。她的腦海中一片黃沙，荒涼無際。她的全身，都變成了干涸絕望的大沙漠。”[2]影片把黃沙處理成了冷色調(diào)的灰色畫面，從視覺上更能形象地傳遞出人物內(nèi)心的悲觀絕望和迷茫無助。理想和激情終究還是湮沒在平庸的生存哲學中。然而獨立意識已經(jīng)覺醒的芥子，最終選擇了結(jié)束這段理想和激情不再的婚姻。逃離沙漠，只是對生存困境的暫時逃避，這其中也潛藏著芥子在重建理想價值觀后獲得新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