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中的風景意象與文化表征

張 瑾 (大連外國語大學，遼寧 大連 116044)

2016年8月，新海誠最新動畫電影《你的名字。》在日本上映，取得了票房收入的巨大成功。實現了上映僅4個月即突破票房收益200億日元，并取得同年日本票房收入第一名的不俗成績。新海誠也一躍成為繼宮崎駿之后日本最成功的動畫電影導演，并被美國權威影視雜志《綜藝》(Variety)評為“2016年10名最受矚目的動畫人”。影片繼承了以往新海誠動畫中精美而細膩的畫風、真實并充滿詩意的景物描寫、美輪美奐的畫面感以及獨特的展現方式，可以說畫面和風景依舊是新海誠式動畫的生命。但他所展現的風景絕非只是單純的景物呈現，他讓風景承載了更多的文學和文化內涵，他將情感表達、審美意識、文化傳承等通過“風景”展現在觀眾面前。故而，這里的“風景”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名勝”“景觀”，而是近代以來起源于西方的“風景學”中的“風景”。在西方，“風景(landscape)”一詞源于荷蘭語，本意是“視野中的土地和田地”。20世紀初，伴隨著日本近代文明開化，“風景”一詞被日本思想家譯為漢語詞匯。20世紀末，原本屬于地理學領域的概念開始進入文學文化領域中。它的研究范圍既包括天生自然之景觀，也包括審美主體對自然風景的藝術想象，還包括主體存在并生活于其中的各種社會景觀和情感意象，更進一步說，風景成為一種文化想象的方式，一種意象，一種心靈和情感的建構。基于此，文章從“鄉村風景與都市風景”“風景與人”“風景與信仰”三個方面探討《你的名字。》中的風景意象和文化表征。[1]

一、鄉村風景與都市風景

在《你的名字。》中，新海誠以平行敘述的方式刻畫了女主人公三葉和男主人公瀧的生活軌跡。三葉生活在偏僻的小山村糸守町，瀧生活在繁華的大都市東京。影片中，糸守町的“鄉村風景”和東京的“都市風景”是隨男女主人公交替出現的。二者的穿插出現讓觀眾時而沉浸在世外桃源般平靜美好的鄉村風景中，時而穿梭在動感激情而又充滿活力的都市風景中。

糸守町的天空是清透湛藍的，朵朵白云點綴其間，時而還會有飛鳥掠過云端。到了黃昏時分，天空在夕陽的映襯下呈現出異質的美麗彩色，如夢如幻。糸守町傍湖而建，湖水的顏色一片蔚藍，常與天空渾然一色，不分彼此。夕陽映照下的湖面波光粼粼，如同鏡面。湖水的周圍是茂密的植被，遠處山巒起伏，恍若仙境。每當三葉出現，就會將觀眾帶入這樣的“鄉村風景”中，讓心靈得到暫時的慰藉。新海誠之所以能描繪出如此恬靜的鄉村風景，這和他小時候的生長環境密切相關。他出生在長野縣的小海城，是電車通行的日本海拔最高的地方。在周圍群山映襯下的天空顯得格外高遠、蔚藍、美麗迷人。到了黃昏，夕陽西下時的天空就呈現出橘紅色，這就是他的原風景。可以說，“鄉村風景”寄托了新海誠的故鄉情結。

相對于女主人公的家鄉糸守町，男主人公瀧的家鄉東京則是無盡的繁華喧囂、激情四射。東京的天空在高樓大廈的烘托下一樣蔚藍，但飛機取代了時而劃過天空的飛鳥；新宿、四谷這些山手線上的著名車站盡顯繁華；高級咖啡店、料理店令人垂涎；國立美術館氣派十足；霓虹閃爍的夜景令人神馳。這就是讓無數年輕人無限向往的東京。新海誠在呈現東京的“都市風景”時，依然采用了以往的模擬真實手法。即在創作中使用模擬相機方法，對城市一角進行采風，然后對其進行小范圍修改和美化，畫面和真實場景的相似度達到90%以上。他筆下的都市風景就是觀眾日常生活的舞臺。這種描寫使得我們對電影中的情感感受更為真切，更容易產生共鳴。當看到熟悉的街道空無一人時，更加悲傷；當主人公乘坐著我們熟悉的電車錯過時，更為遺憾；當主人公透過車窗最后相遇時，更為感動。整個觀影過程中，觀眾想象著故事就發生在自己身邊，抑或是故事中的主人公就是“我”，三葉是瀧，瀧是三葉，同時也是“我”。他們的生活軌跡和“我”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此外，“鄉村風景”中的“靜”元素與“都市風景”中的“動”元素交替出現，實現了“動”中蘊“靜”，“靜”中有“動”，在“動”與“靜”之間的不斷轉換中取得了微妙的平衡。“靜”代表了安詳與靜謐，“動”則象征著激情與青春。二者結合正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在日本傳統美學中，“動”與“靜”的完美融合是美學的最高境界。正如松尾芭蕉在俳句“蛙躍古池內，靜潴傳清響”中所要展現的“動”與“靜”的轉換中蘊含的自然的節律、時間的神秘一般，新海誠追求的亦是日本傳統美學對自然的理解——動與靜的相互交映。

二、風景與人

毋庸贅言，電影創作中，將主人公的情感與風景相觀照是一種常見的拍攝技巧。晴朗的天空象征著釋懷的心情；連日的陰雨則表示放棄、陰郁的心境；鱗次櫛比的高樓則讓人心情壓抑，這些都會促進觀眾對人物內心世界的理解和情感移入。但是，優秀的風景描寫絕不只是襯托故事情節，它還會給觀眾一種風景體驗和記憶，讓觀眾的心情隨著影片中的“風景”而跌宕起伏。影評家們常評價新海誠的作品“充滿詩性”，就是因為他在創造這樣的“風景”上取得了巨大成功。

《你的名字。》中三葉雖然一直生活在糸守町，但由于父親只顧著競選工作，加之自己的巫女身份，讓她厭倦了這里的生活，她眼中的糸守町是煩悶的、壓抑的。但是通過身體互換體驗到的東京生活卻是充滿生機活力、明朗愉快的。相反，來到糸守町的瀧卻對這里的一切感到新鮮和驚喜。本來相同的風景，在不同主體的映射下，卻呈現出了完全不同的景象。可以說，風景已經成為“自然”與“人”共同作用的產物。

當影片剛開始的彗星從天空中劃出美麗的拋物線出現在眼前時，或許觀眾會認為那不過是道美麗的風景。其實不然，隨著故事情節的推進，原來它才是故事的核心和關鍵。它不僅打破了主人公平靜的生活，還被賦予了破壞的力量。但同時也暗示了主人公們就是為了拯救陷入彗星危機的世界和人們才開始了身體互換。這時彗星成了和主人公命運密切相關的風景。它的存在促進了主人公的成長和英雄化，讓他們去拯救生命，守護世界。原本生活在兩個世界的男女主人公的情感，被凝結在同一片天空的風景之下。這種緣分促使他們交換人生，互換身份，融為一體。

此外，影片中女主人公三葉是當地守護神社宮水神社的世襲巫女。在影片的前段，三葉和妹妹四葉，還有祖母一葉一起為神社豐穰祭準備繩結時有這樣一段對話——一葉對姐妹倆說：“你們聽繩結的聲音……就這樣一直編繩結的話，人和繩結之間就會有情感的交融。”這里一葉所說的“人”與“繩結”之間的情感交融與后面的場景形成呼應。與三葉交換了身體的瀧和一葉、四葉一起上山敬神的路上，一葉說：“這一帶的土地神，在古語里就叫作‘結’……繩結的連接是‘結’，人和人的關系是‘結’，時間的流逝也是‘結’，全部都是同一個詞，都是神的力量。”“時而聚集成形，時而相互扭結、纏繞，時而歸回原位，時而重新連接。這就是繩結，就是時間，就是‘結’。”在這段情節中，“繩結”亦作為“風景”的物象呈現，實現了與“人”的交融、混同。

最后，影片中的電車也是一道重要的“風景”，與主人公的命運密切相關。三年前，三葉來東京找瀧，在擁擠的電車上，她第一次見到了當時還不認識她的瀧。當三葉被電車中的人群擠下的一瞬間，她把象征著“結”的頭繩送給了瀧，從此開始了她和瀧剪不斷的“連接”。此后，當一切災難結束，男主人公似乎在電車上透過車窗看到了月臺上走過的三葉，但瞬間的景象讓他以為是錯覺。終于在相向行駛的兩列電車上，男女主人公透過車窗發現了彼此，并最終找回了曾經不想失去的記憶。可見，“電車”在男女主人公的相遇、錯過以及重逢中都發揮了重要作用，它承載并實現了男女主人公的“連接”和“切斷”。

因此，電影中彗星、繩結和電車等“風景”的呈現，已然不是單純的風景，而是與主人公的生命、人生、愛情等融為一體的風景。可以說，在《你的名字。》中，風景是人的，人也是風景的，人與風景實現了一種融合。

三、風景與信仰

在《你的名字。》中，祖母一葉帶著三葉和四葉上山敬神時，呈現在觀眾眼前的是通往神界的優美“風景”。由巨石組成的石組透著一絲古樸幽寂，清澈見底的溪流在講述著“逝者如斯”的道理，山路兩旁的參天古樹散發著一股神秘氣息。宮水家的神體就供奉在山上一株巨大古樹旁的石洞內。巨石、清泉、古樹，這些看似平常的自然風景絕非偶然匯集于此，在日本的原始信仰中，它們是都神的化身，象征著神秘的靈性。

在古代日本人的眼里，強大的自然物具有至高無上的靈性，這種靈性甚至能主宰人類命運，改變人類生活。所以，在尚未能掌控和認識他們的時候，只有將他們當作神靈頂禮膜拜。他們把自然物直接視為神的化身加以崇拜，正如“八百萬神”一詞所表達的一樣，他們相信世間萬物中皆有神靈的存在，這就是早期的“萬物有靈”信仰，其集中體現的就是“自然崇拜”觀念。對此，日本著名學者梅原猛也曾指出：“日本人最初的神靈信仰是一種自然信仰，一座山、一棵樹、一塊石頭都可以被認為是神，或者是神棲息的地方。”[2]

首先，影片中的“石風景”不單純是風景，還是日本人石神信仰的體現。上古的日本先民崇拜天然巨石，特別是那些組合而成的石組，更是潛藏著人類所不及的靈性和神性，能夠釋放出無法想象的神秘力量。他們認為，敦厚的巨石渾圓碩大、堅硬無比，乃人間最強大的物體，最適宜神靈棲息。在《日本書紀》中就曾記載日本三大主神之一的高皇產靈尊命令百萬天神降臨人間，其落腳之處就是“磐座”和“磐境”。所謂“磐座”就是神靈降臨時落腳的碩大渾圓之“巨石”，“磐境”則是指以磐石為中心的由數塊巨石構成的圣潔空間。影片中，不論是三葉家神體的所在之處，還是進入神域后的一片石組都是日本人石神信仰的體現，這些巨石堅硬恒久的特質同時也象征著人類生命的延續和永恒。

影片中象征著神域的另一個重要“風景”就是水。日本人對水的親近，源自于他們的海神信仰。對于島國日本來說，海洋是他們的生命之源。依據《古事記》和《日本書記》的記載，大海不僅是日本國土的生成之所，還是以天照大神為代表的日本眾神的誕生之所，亦是日本天皇始祖神武天皇的淵源之所。同時大海還是維系日本民族生命的食物寶庫。[3]可以說，大海是日本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日本人賴以生存的重要資源。所以，長久以來，在日本人的思想深處，大海就是神的領域，是他們享受自然恩澤的圣地，他們擁有的一切都是海神所賜，他們是受海神庇佑的子孫。《你的名字。》中，不論是糸守町中央的糸守湖，還是三葉家神體所在圣域附近流淌的清流，都寄托著日本人的海神崇拜信仰。

此外，影片中糸守町蔥郁的植被，存放神體旁的巨大古樹，以及山間茂密的古樹林，也是一道獨特的“風景”。這道植物風景是日本人“自然崇拜”的另一個體現。日本人自古以來就對身邊的草木懷有敬畏之心，認為其中依附著不可捉摸的力量。特別習慣在巨大的古木、巨木的樹干處系上象征神域的草繩，以表示對樹神的敬仰。人們還將居所附近最茂密的樹林視為神靈的駐足之所，經常前去參拜。所以在一些沒有神社的小村莊，一棵巨大的古樹就代替了神社的一切功能。影片中神體依附的巨大古樹、纏繞著草繩的筆直大樹、亦紅亦黃的漫山楓葉，以及主人公那象征著通神靈性的名字“三葉”，都是日本人樹神信仰的集中體現。

四、結 語

《你的名字。》作為新海誠導演時隔三年的又一力作，創造了日本動畫電影史上的一段佳話。作品既有對以往風格的繼承，同時又有所突破。從畫風和風景描寫的角度看，既有以往的真實、細膩和唯美，但又呈現出新作特有的平實和自然。透過這種平實的風景描寫，實現了將風景作為主人公情感變化、日本傳統文化以及共同文化記憶等的“物象呈現”。這對于從文化視角加深理解新海誠的動畫作品提出一個新的角度和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