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宏艷 張龍賀
(1.河北傳媒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1430;2.曲阜師范大學,山東 日照 276800)
所謂文本寓言性指的是“在傳統的觀念中,任何一個故事總是和某種思想內容相聯系的。所謂寓言性就是說表面的故事總是含有另外一個隱秘的意義,希臘文的allos(allegory)就意味著‘另外’,因此故事并不是它表面所呈現的那樣,其真正的意義是需要解釋的。寓言的意思就是從思想觀念的角度重新講或再寫一個故事”①。電影《冬》就是一部帶有寓言性的藝術電影。電影講敘述了一個無任何前史的老人,在漫天飛雪的冬天里,經歷著日復一日的白晝與黑夜的更替。白天在雪地里釣魚,在屋子里吃煮好的土豆;夜晚,便沉浸在對妻子的思念中。如果說影片中有變化的,那就是陪伴在老人身邊的事物魚、鳥、孩童,在不斷發生變化。電影《冬》是一部寓言電影,情節簡單,而影像背后卻是有導演深層次的“愛”與“孤獨”的主題表達。
“愛”是“孤獨”的源頭。從電影行文當中,“愛”當然指涉的是愛情,即老人對年輕妻子的愛。電影《冬》是一部無對白的黑白電影,主要是通過人物的行為和畫面的視覺呈現出主題思想的。老人對妻子的愛情,首先是通過掛在墻壁上的照片展現出來的,黑白照片中一對青年男女緊緊地靠在一起;電影當中,老人睡覺前,都會把另一個床鋪的被子鋪陳開來,并習慣性地把枕頭鋪平;吃飯的時候,也會給對面的座位放上碗筷;通過這些動作的展現,暗示著老人從沒把年輕妻子的離去當成事實,在每個輾轉反側的夜晚,是老人對妻子深深的思念。直到電影的結束時刻,當陪伴在老人身邊的魚、鳥和孩子在給予老人短暫的歡喜之后最終離開,剩下的,仍是那一個空蕩蕩的床鋪。影片最后,導演用一種超現實的藝術手法,表現老人握住了年輕妻子的手,算是告慰。孤獨的老人對妻子一生的等待、守候、思念,被表達得淋漓盡致。這樣一個在電影之初毫無前史介紹的老人,身陷于對妻子深深的愛之中,而選擇了一生的孤獨。
電影的寓言性,不是讓電影停留在一種簡單的感情與思緒之上,電影《冬》對待“愛”與“孤獨”的主題,是站在一種哲學思辨的高度,來詮釋這一人類普遍而又共通的問題的。自然,貫穿電影《冬》的另一個主要命題便是“孤獨”,老人因愛而選擇了一生孤獨。老人對妻子的愛讓老人決意一生獨居,而在漫長的生命長河當中,孤獨又將成為老人一生所面臨的重大問題。電影《冬》借助一個充滿寓言化的故事,來充分展現老人的孤獨。漫天飛雪的冬天里,老人一次又一次追尋著身邊的事物:魚、鳥、孩童。而在魚、鳥、孩童的情節故事當中,老人因愛之后的孤獨,展現了人性的復雜。影片中,當一只鳥在冬日里快要結束生命之時,起初,老人只是看到而無動于衷,孤獨使得老人變得冷漠,最終因自己絆倒在雪窩當中,才決意把鳥兒帶回屋子里;同時,一次又一次地殺魚喂鳥,燒鳥喂孩子……這些頗有意味性的情節,是老人試圖與身邊的事物建立一種恒久的關系,而不得不讓自己變得殘忍。影片一方面交代了老人因愛而堅守的孤獨,另一方面又表現了孤獨也使得老人自私、冷漠與殘忍。這樣的兩面展現了人性的復雜。因“愛”而表現出來的高貴與“孤獨”表現出來的自私、冷漠、殘忍構筑了一道深刻的悖論。面對這樣一個無法克服的命題,導演在影片中試圖以一種佛教的宗教教義,即塵歸塵、土歸土來告知老人放下的重要性,放下才是對另一個人最好的思念。最后,孩童的帽子丟入水中,也是佛教之中輪回的揭示,同樣,也試圖讓老人放下摯愛的那個人,重新得到新的生命。
“愛”與“孤獨”是電影作者們在其電影作品中常常表達的主題。不同的電影創作者在這一命題面前,也是常常運用不同的故事講述方式且運用不同的電影語言來展開表述。邢健,作為一名內地青年導演,他同所有喜愛與深諳中國幾千年來所沉淀的各類藝術形式的人一樣,只不過在這部電影中,他借鑒的是更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中國畫的藝術成就,并使其成為自己的藝術創作素材。事實上,作為導演邢健的第一部電影作品《冬》 ,在視、聽覺的運用上就表現不俗。導演用帶有強烈民族化的視覺風格與東方式的宗教意蘊,去應對、解決人類普遍而又共通的情感歸宿問題。同時,作為一部全程無對白的黑白電影,《冬》充分調動了觀眾的視、聽覺感官,引導觀眾組織電影的故事框架。這種用畫面講述故事的能力,其實就是回歸電影的本質,即用畫面講故事。
中國山水畫的視覺風格和古典意境的傳達。中國傳統的山水畫是中華民族藝術中的瑰寶,“中國山水畫是傳統畫種之一。以自然風景為主要描繪對象。題材有風景名勝、名山大川、城市園林、村野鄉居、舟橋樓宇等。元代以后山水畫在畫史上占據相當的地位。習慣上,依畫法不同分為勾勒設色、金碧輝煌、富裝飾風、稱青綠山水或金碧山水;純粹水墨者為水墨山水或墨筆山水;水墨為主、略施淡赭淡青稱淺絳山水或淡著色山水;以水墨勾皴淡色打底且施青綠者為小青綠山水;幾無水墨純以彩色描繪者為沒骨山水。”②電影《冬》的電影畫面色調被導演處理成了黑白色,使得畫面具有一種中國水墨畫的效果。在電影中,老人始終游走在兩個空間之中。一是老人的屋子,二是屋子外漫天飛雪的環境。暴風雪中,一律被白色的風雪所侵占,老人也只是作為一滴墨點似大小的面積被凸顯了出來。電影當中多次出現的老人釣魚的鏡頭,也頗有“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古典詩句意境。在這部取景于長白山的電影中,中國傳統山水畫式的畫面構圖,使電影呈現了一片遼闊而又深遠的意境,精致的攝影構圖,使電影的每一幀畫面,都宛如中國傳統山水畫般的意境。
電影《冬》借鑒中國山水畫的視覺風格和古典山水意境的傳達,其實是與電影《冬》的主題相得益彰的。“山水畫的意境論,整體上來講都是主張以表現意境為主,強調作畫者的主觀意向,并將這種心態具體到繪畫的各個方面,使思想中的意境在畫面中呈現。借助現實世界中的事物形象,在虛實結合中,將自身對物象的感受充分完整地表現出來,使欣賞者在觀賞時,受到感染,領會其物象之外的意境,潛移默化地發揮其審美作用,達到一幅畫一個意境,情因景發,既讓人感動,又讓人玩味思考。”③《冬》講述的是一個老人和一條魚、一只鳥以及一個孩子之間發生的故事,展現了老人的孤獨。而電影并非止于老人的孤獨,導演有著更高的藝術追求,那就是老人成為“愛”與“孤獨”的附庸后,生命陷入了無窮無盡的痛苦之中。導演在影片的最后,讓老人幻化成一只鳥,自由地飛翔在天空中的超現實的表現,就是對陷入個體生命困境的救贖。基于此,導演上升到了對人乃至任何具有生命特征的事物的思考。在老人與魚、鳥、孩子的故事中,老人一直以身邊的事物作為陪伴的重要存在。鳥在天上飛象征著天空,魚在水里游象征著河流,小孩在地上跑象征著大地,因此可以做出這樣的一種解讀,即整部影片其實是老人將自己的生命與天空、大地、河流融為一體,在老人與其他事物維持短暫關系后,最終與天地融為一體,獲得了某種解脫,生命因此也變得永恒,是一種老子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法度的思想。
影片通過畫面的剪輯來達到情緒積累的能力是為人稱道的。例如,影片中的老人像往常一樣來到雪地上面釣魚,與前戲不同,插入了幾個戴帽子的孩子偷看老人的鏡頭。接下來老人發現冰窟窿被堵了,這群偷看老人的孩子匆忙離開,另一個孩子看到了卻徑直走到重新釣魚的老人旁邊,蹲下。這一敘事段落組合運用平行蒙太奇手法,處理得干凈、利落;另一處,老人釣魚,被孩子放入水里的雜物刮斷魚鉤,老人拿起魚缸離開,孩子突然倒在雪地上,老人看完后又轉過頭去繼續前行,然后,發現了即將凍死在雪地上的鳥兒,老人依然前行,突然,老人也倒在雪地上,一個近景的鏡頭(老人痛苦而又若有所思的臉部表情)和鳥兒鏡頭剪輯在一塊,老人復雜的內心世界,溢出了畫面。接下來,鏡頭陡然一轉,老人躺在床上,一邊看著已經把快要凍死的鳥慢慢地蘇醒、復活。這些通過剪輯的畫面,講的故事自然、流暢,也很富有節奏感。
《冬》中因愛而選擇孤獨一生的老人,被王德順刻畫得非常生動,在電影中既有老人對戀人情感的無法擺脫而選擇一生堅守,又有老人寂寞、孤獨的日常生活背后人性的扭曲展現;《冬》深遠意境的營造,將天、地、人融合為一體。老人置于天地之間,行走在蒼茫的白雪之中,至此,老人深陷困苦之中全部用來等待的個體生命,隨著影片最后老人從被窩里幻化成一只鳥,自由地飛向白雪茫茫的天空中,身體與靈魂得以消解與升華,也體現了導演的某種宗教情懷。
電影里,藝術家王德順演繹的老人,陪伴其一生的是“愛”與“孤獨”,其實這也是人類普遍存在的、共通的情感問題。當老人對愛人做出一生“陪伴”的抉擇后,老人也即選擇了一生的孤獨。孤獨是人類的敵人,它像蛀蟲一樣,在每一個寒風呼嘯的夜晚,讓老人輾轉反側,難以入睡。電影中孤獨感的營造,也加劇了老人對活物用來陪伴的迫切需求,一如電影當中的魚、鳥、孩童……從影片結尾看出導演在嘗試用一種佛教的教義,來救贖老人的“愛”與“孤獨” 的人性掙扎。事實上,細心的觀眾是很容易從電影《冬》中感受到佛教意味的。首先,故事從頭到尾都是發生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一望無際的雪將電影畫面一律渲染成了干凈的白色,此刻天地萬物完全被白色的雪所覆蓋,萬物都失去了它的表征。在這里導演刻意避免展現一個有生機的世界,而是營造一種“寂滅、虛無”的寂寥之感,即“空”。其次,在故事情節中,老人一開始選擇魚作為伴侶,但是當被孩子捉弄后,鳥兒又很快成為陪伴老人的活物,當鳥兒飛走后,孩童又闖入了老人的世界,并在最大程度上給予了老人生活的歡笑,而最終孩子也只是留下遠去的足跡。老人似乎失去了所有,一切又回到了原點。“空”字正是佛教教導世人的一個安身立命的法寶,即放下,靈魂才能得到安息。
如果說,在片中導演只是做了對“愛”與“孤獨”宗教式的情感展現與救贖,彰顯了導演的人文情懷精神,顯然就會落入俗套。事實上,影片《冬》還有著導演更高一層的傾訴與表達。那就是導演在電影中用一種東方主義式的眼光,洞察著一切關乎生命的真諦。在影片中,老人試圖與事物之間建立一種永恒的關系,不管是妻子,還是魚兒、鳥、孩童等,但外在的事物終究離老人而去,在寒冷的冬天里只剩下老人獨自的生命停留。世間萬物,存在于世,都是短暫而痛苦的。魚兒在冬天的河里,最終被老人用刀活生生地切成一段段;鳥兒在冬天如果沒有安樂窩,很快就會被凍死,可最終究還是被老人用火給活生生烤焦;而孩子與老人雖同為一類,但也無法擺脫分離的命運。導演在影片中發問,到底所有的生命在這個冬天究竟意味著什么?電影當中有一個鏡頭令人印象深刻:在雪中,老人仰天惆悵,飄動的發絲與胡須,與雪保持著一樣的趨勢,導演是將老人的生命與自然融合在了一起。正如,老人最后幻化成一只鳥,飛向天空,融生命于自然之中,才有了永恒,老人才懂得了放下,來擺脫生命的枷鎖。
注釋:
① [美]弗·杰姆遜:《后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18頁。
② 張利維:《論中國山水畫的特點》。
③ 夏秋菡:《論中國山水畫的意境表現》,東北師范大學,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