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處有什么》：青春記憶與時代轉型

陳薈瑾(廣安職業技術學院，四川 廣安 638000)

2016年10月登陸院線的小成本青春片《黑處有什么》是青年導演王一淳的處女作，此前她已經憑借這部影片在第九屆First青年影展上獲得了最佳導演的獎項，亦在柏林電影節、紐約亞洲電影節等國際舞臺上嶄露頭角。作為一部處女作，《黑處有什么》的確十分引人注目，盡管影片本身還有一定的瑕疵，但它為國內青春片開啟的新方向和影片本身承載的時代記憶都具有重要意義，因此它能夠引發如此高的關注度也不足為奇。

《黑處有什么》的成本僅為300萬元，但影片對于歷史細節和時代圖景的勾勒卻毫不含糊，導演王一淳用多年時間打磨劇本，并查閱了大量資料，融合自身的成長記憶，盡量還原20世紀90年代的生活質感，拍攝地也選在河南一個廢舊的油田基地中，那里完整地保留了時代的印記，為影片增添了不少真實感?？梢哉f，影片在試圖呈現一個歷史年代的社會圖景，但它沒有流于膚淺的懷舊抒情，而是將關注點集中在了90年代性壓抑的社會氛圍和父權逐漸衰弱的時代轉型之上，它著眼于少女的成長歷程，借助青春記憶來展現時代，個人的困惑與社會的癥結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扭結在一起，使影片擁有了多重表達意涵。

一、青春記憶：少女的成長困惑

影片展現的是90年代中國中部一座小城中發生的故事，一場奸殺案讓小城人心惶惶，無法抓獲的兇手仿佛始終躲在黑暗之中，伺機尋找下一個受害者。雖然整部影片一直以尋找兇手作為核心發展線索，但犯罪懸疑絕非本片主題，青春片才是對這部電影更準確的定位。對于90年代的小城少女而言，青春意味著摸索黑處的事物，去看向禁忌之所。影片的第一個鏡頭就對準了視力測量表，運用主觀鏡頭模仿近視患者對事物的模糊觀感。緊接著的一組鏡頭又展示了診所內的陳設，主觀視角下的各種物體在模糊與清晰之間轉換，這種“看不清”的感覺籠罩了整部影片。但在影片隨后的展開中，看不清的原因卻不再是因為視力差，而是因為不能看或不敢看。黑處有什么？這不是一個具體的問題，而是對整個90年代的追問，實際上黑處有的是人們想知道卻不敢發問的一切，是禁忌，也是壓抑。

在影片的開頭，一具裸體女尸被發現，曲靖的爸爸作為法醫立刻趕往現場，曲靖也不顧媽媽的阻攔去看熱鬧。從圍觀群眾的議論聲中曲靖得知這是一起先奸后殺的案件，但她根本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于是在班級同學議論此事時，她偷偷拿出詞典，查找“強奸”一詞的含義。正處于青春期的曲靖對性充滿了好奇，然而無論是學校還是家庭都沒有給她任何正規的性教育，從她拿著母親的月經帶亂晃被責罵，到父親要求她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時只能側坐，以及她偷看《孕婦的十個月》來探究生育的奧秘這些細節可以發現，父母只是發號施令者，卻從不對她解釋原因，充滿好奇心的少女只能在性壓抑的環境中成長，卻對成熟本身一頭霧水。

因此，影片中奸殺案出現的主要目的并不是為了刻意制造懸疑氣氛，而是作為一個關鍵的契機，讓曲靖開始探索成年人諱莫如深的秘密，包括身體的成熟和性的奧秘等。與此相伴隨的是身體上的一系列變化，她因無知而困惑，比如初潮的那一夜，她疑惑自己為什么會出那么多血，十分害怕地推開父母的房門，卻不知道如何開口；當她看到張雪穿了胸罩之后，意識到自己的胸部也開始發育了，于是偷偷去商店里購買，卻被售貨員嘲諷拒絕。與曲靖形成鏡像關系的人物是張雪，與被嚴厲管教的曲靖有所不同，張雪平日跟不管她的老人住在一起，她衣著時尚、涂指甲油、燙頭發。曲靖也被這種女性魅力所吸引，但是她涂了一個小指甲就被爸爸訓斥刮掉，在張雪的慫恿下燙的頭發也與預想中完全不一樣，因此直接遷怒于張雪。小城鎮的生存環境對于張雪來說是一種束縛，她的心向往著遠方，于是在某天與老師發生爭吵后張雪就消失了，人們一度以為她被謀殺了，直到影片結尾，曲靖收到了張雪從海南寄來的明信片，才知道她已經用行動去抵抗現實的束縛了。

曲靖的成長困惑大概是多數90年代成長起來的少女的困惑，似乎外面的世界滿是黑暗和危險，可是沒人告訴你原因何在，無論是面對身體的變化還是性的奧秘，都只能自己去探索。就影片的語境來說，作為女性是尤為危險的事情，誰都有可能成為連環強奸殺人案的下一個受害者。但曲靖的父母不告訴她如何保護自己，爸爸只是告訴她不要去人少的河邊，也不允許她打扮得太過花哨，所謂“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在充滿壓抑與禁忌的社會環境、家庭環境中成長，對個體而言必有難言的辛酸，相比于國產青春片中充斥的戀愛、逃學、墮胎等橋段，《黑處有什么》無疑更加真實和沉重。

二、成長記憶：覺醒的個體

影片的主線劇情一直圍繞著連環強奸殺人案展開，但兇手卻始終沒有被找到，張樹林以刑訊逼供的方式讓一個嫌疑犯承認是他干的，但隨后發生的案件馬上證明抓錯了人。曲靖的爸爸曲志誠反對張樹林生硬的辦案方式，但他作為擁有大學學歷的高才生卻并不被長官看重，連妻子也因為他的一根筋而奚落他。在這樣一個不發達的小鎮上，警察并沒有什么有效的破案方式，更無科學的技術手段。至于兇手到底是誰，影片中實際上給出了很多種暗示，偷看女廁所的男人，敬老院假裝自己腿腳不便的老人，理發店神色可疑的師傅，總是跟蹤曲靖的神志不清的中年男子，甚至是學校門口賣冰棍的叔叔，神色慌張的教導處主任，都在某種程度上有作案的可能。電影沒有給出答案，因為兇手可能是每一個被壓抑的人。

電影借助許多配角呈現了那個時代性壓抑的普遍狀況，趙飛曾抓住兩個偷看女廁所的男人，將他們綁在樹上一頓教訓，但趙飛自己并非出于什么正義感，他只想在張雪面前逞能，希望張雪能做自己的女朋友。敬老院的老人為老不尊，他讓曲靖給他念《金瓶梅》，還親了她一口，曲靖對此完全不知如何處理，事后她跟張雪談起這件事，說那些字都認識，可是放在一起就不知道什么意思了，實際上她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遭到了猥褻。就連警察都是如此，張樹林在上班時間看《色狼現形記》被主任發現，還恬不知恥地說是為了提高業務能力，曲靖的爸爸只是跟著同事們一起嘲笑張樹林，完全不顧一旁茫然的曲靖。

成年人的世界對于曲靖來說太難以理解，在她身邊時刻潛藏著危險，可她渾然不知，這種無知是社會、學校、家庭多個方面的失責，但曲靖代表著開始覺醒的一代，已經有了探索與反抗的意識。影片中的學校是一個令人厭惡的場所，曲靖的班主任不能接受同學指出她的發音錯誤，教學方式機械，對張雪失蹤一事冷嘲熱諷，甚至在曲靖得到學雷鋒榮譽稱號之后也沒有真心地表揚。影片關于學校的另一諷刺之處在于，曲靖去敬老院干活只是為了打探那個爺爺的消息，伺機報復，卻碰巧遇到了教導主任，陰差陽錯地得到了榮譽稱號。

在家中，曲靖受到的也是粗暴的教育，她做錯了事情就會被罵“缺心眼的貨”，爸爸甚至還在曲靖犯錯后說過“生下來就應該把她掐死”的話。在媽媽眼中，女兒永遠比不上她優秀的哥哥，而爸爸總是強調養她多么費錢。在影片結尾處，爸爸問曲靖他為她花了多少錢，曲靖對答如流：“摞起來有十層樓那么高，還都是十塊錢一張的大團結?！绷钏麩o言以對，曲靖卻只是淡淡地回應：“長大了我都還你?！痹诟改概c孩子之間，自然的親密完全不見，只剩下粗暴的教導和對養育之恩的不斷強調。年青一代不斷想要逃離學校和家庭的束縛，逃避成長中遇到的壓抑環境，卻又往往找不到什么合適的途徑。當曲靖不斷地受到侵害之時，她甚至沒什么好的辦法保護自己，作為覺醒的個體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個社會諸多潛藏的危險和不合理之處，然而她只能繼續自己的艱難成長歷程，以自己的方式追問黑處有什么。

三、時代轉型：父權的崩塌

作為一部青春片，影片不只局限于對少女性啟蒙過程的描繪，同時也揭示了年青一代與父輩之間的緊張關系，前者是身體上的成熟，后者則意味著心理上的轉變。曲靖的父親是大學畢業生，在他們那個小城鎮中是不折不扣的高才生，但他在工作中并不是很受同事和領導的喜歡，因為他對自己堅持的東西決不妥協，為人處世不夠圓融。至于在家中，他也常受妻子的指責，女兒更是開始直接挑戰他的權威。影片中有多個片段展示了這種質疑，比如在電視中播放警察抓捕犯人的片段時，她直接問爸爸為什么沒抓過犯人、沒拿過槍；張樹林抓到一個犯人之后，她質疑爸爸的能力不如人；還有一次，在下象棋的時候爸爸被人嘲諷“大學生贏不過賣餛飩的”，曲靖就站在旁邊，父親的形象在她心中再次受損。90年代是大眾文化蓬勃發展而精英主義式微的年代，也是市場經濟開始不斷深入的年代，這一文化、經濟正處于轉型之中的1991年，人們原本奉行的傳統價值觀受到挑戰，曲志誠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也難免受到時代的裹挾，他的知識水平并不足以為他帶來尊重，他的知識分子做派不被自己的長官欣賞，進而也受到妻子的指責。

在曲靖心中，父親的形象逐漸崩塌，她想要去追逐被父親所禁止的流行與時尚。曲靖的夢想或許是做一名歌手，她經常去一個廢舊的倉庫練唱歌，唱的是郭富城的《對你愛不完》一類的流行歌曲，穿著光鮮的衣服，搭配上項鏈，想象自己是一位明星，在舞臺上忘情地歌唱，即使腳下踩的不過是廢品堆成的臺子。90年代流行文化的涌入對青年群體的影響十分廣泛，有一次曲靖和張雪晚上在公園里坐著，傳來了《橄欖樹》的歌聲，張雪對歌中所唱的遠方十分向往，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去遠方看看橄欖樹，最后她也真的踏上了旅程。在《黑處有什么》中，港臺流行歌曲成為承載年青一代思想意識的重要載體，如Beyond的《海闊天空》、小虎隊的《青蘋果樂園》、葉倩文的《瀟灑走一回》等時代經典穿插于影片之中，帶領觀眾回到了那個時代場域中，回溯曾經的記憶。流行歌曲的涌入帶動了青年們躁動不安的心，歌曲中對愛情和遠方的追求也在那一代人心中埋下了種子，成為許多人無法割舍的追求。

作為流行的一部分同時涌入的還有各種港臺和外國碟片，那時錄像廳遍地開花，其中很大一部分都在打擦邊球，放映一些三級片。曲靖就在影片的結尾處走進了一家錄像廳，看了李麗珍主演的《蜜桃成熟時》，或許通過這部影片她才第一次看到性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卻不知為何流下了眼淚。在曲靖的背后，幾個男子正在不懷好意地打量她，當曲靖真的闖入黑暗之中的時候，黑處的東西就顯露了出來，好奇心的滿足與危險同時到來，這就是那個時代的真實情形。

曲靖借助流行文化獲得了強烈的個人意識，她追尋自己的所愛并探索一切未知，開始質疑傳統的權威。這一切與時代的文化、經濟轉型密切關聯，勾勒出90年代初期的小城社會風貌?！逗谔幱惺裁础方柚T多細節復刻了那個時代，用一場連環強奸殺人案作為關鍵契機，以少女的性啟蒙作為切入點，一方面將個體成長中的迷茫與困惑呈現出來，另一方面也精準地剖析了那個時代的癥結。實際上，真正的兇手就是那個壓抑的時代，人們渴望一種新的力量來沖破束縛，但在否定原有價值觀的基礎上又找不到新的方向，因此一種迷茫之感籠罩著每一個體。人們懼怕黑暗卻也無法照亮黑暗，“黑處有什么”是一個得不到解答的問題，影片深刻地指出了這一點，無疑具有發人深省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