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月嫁到楊家沖的第二天,就迎著朔風(fēng)在稻場角上栽下了一棵香椿樹。
這棵樹她是為妹妹銀菊栽的。
閏月在娘家時,姐妹幾個中,她最寵銀菊,其實(shí)另外兩個妹妹也蠻喜歡她這個大姐的,可她卻偏偏就最喜歡銀菊,她常想,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有時好像是先天的,是冥冥之中的一種安排,是沒有辦法改變的。
閏月出嫁的頭天晚上,村上的姐妹們來哭嫁,本來只是一種儀式,聽著哭嫁歌,她還是哭了。
姊妹親,姊妹親,
揀個石榴半半分,
打開石榴十二格,
多年的姊妹舍不得……
這哭嫁歌聽過多少回了,每回是閏月給別人唱,那一天是姐妹們給自己唱,那心情一下子就不同了,她坐在廂桌中間,想到日后再不能侍奉父母,再不能照顧幾個妹妹,再不能摟著銀菊睡覺,眼淚就忍不住淌了出來。
鬧到下半夜,姐妹們才散去,閏月忙不迭地去看銀菊,這個比自己小十五歲的妹妹似乎并不能體味這別離之苦,早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閏月像往日一樣,躺在銀菊身邊,摟著她睡下了。
就是在這時,她決定到了婆家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為銀菊栽一棵樹,栽一棵香椿樹。
香椿樹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樹,在鄂西隨處可見,很多人家田邊地頭都會栽上幾棵,那是為了吃香椿芽栽的。每到春天,幾縷春風(fēng)一吹,幾個太陽一曬,香椿樹就長出褐紅的嫩芽,長個七天八天,香椿芽一拃長了,就該掰下來做菜了。香椿真是香呀,只要一家掰香椿,香氣就隨著風(fēng)飄了一沖。
香椿掰下來,洗凈瀝干、開水燙好,放在一只土缽里,撒上鹽、辣椒面和蔥花,端起土缽簸一簸,佐料勻了,便是一道上好的涼菜,拿香椿做熱菜當(dāng)然最好是炒雞蛋,褐色的香椿、黃色的雞蛋、碧綠的扁韭,拌好,油燒好了后,倒進(jìn)鍋里,炒起來盛在一只白色的瓷盤子里,那色、那香,很少有人會扛得住。
有的人家香椿樹多,鮮的吃不了,就會掰回來,開水燙過,搭在竹竿上晾起來,曬干后用小塑料袋裝好,到了冬天,一回拿一袋出來,熱水浸泡,依然可以做出好幾道涼菜和熱菜,依然是那樣香郁可口。也有的人家并不曬干,只是瀝干水氣,便取來一只壇子,放一層香椿芽,撒一層鹽、花椒粉、辣椒面、大蒜末,再放一層香椿……裝滿一壇,蓋子蓋缽,注入壺水,這種存放方式的優(yōu)點(diǎn)就是取出即可食用,又香又脆,當(dāng)然也可以炒了吃、燉了吃,色澤香味竟如春日。
香椿樹也是上好的木材,質(zhì)量輕,顏色好看,尤其是經(jīng)腐,倘是做成家具,還隔潮防蟲蛀,而它最為神圣的用處是修房子時做房梁,除了前面提到的優(yōu)點(diǎn),它又是長壽的代表,莊子在《逍遙游》里說: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就平添了幾分吉利,鄉(xiāng)下修房子,倘是有一根香椿樹做梁,是最為體面最為愜意的事。
鄂西的香椿雖然很多,但可以做房梁的卻少,因?yàn)橄愦粯淙绻讼愦谎浚闶菧缌隧敚蜕鲂敝Γι系南愦谎筷耍驮偕鲂敝Γ裕豢美系南愦粯洌球褒堃话愕貜堁牢枳Γ钡臉涓芍挥泻芏痰囊徊糠郑匀蛔霾涣四静模挥谜f梁樹了,所以,作梁的香椿往往要到?jīng)]有人掰香椿芽的深山去找,難度就可想而知了。
閏月栽下的香椿自然不是為了掰香椿芽的,她想,銀菊長大了肯定要嫁人,嫁了人少不得修房子,到那時,她這當(dāng)姐的就為妹妹送一根梁樹。
鄂西有送梁樹的習(xí)俗,必是至親才可以送的,樹是擇了吉日伐的,去了皮,砍出一個平面,創(chuàng)光,中間畫太極圖、畫八卦,兩邊畫了一些吉祥的圖案,一端寫了榮華富貴,另一端則寫了長發(fā)其祥……到了立屋的那一天,披了紅,八個小伙子抬著,吹吹打打送過去,按照掐好的時辰,到了立屋的人家,將梁升上去,卡在中柱的榫口上了,便開始拋梁,木匠提了一只斗,斗里裝了花生、紅棗、核桃、板栗,還有硬幣、肉包子,一邊把斗里的東西往下拋一邊念念有詞:
腳踏八卦定四方,
手執(zhí)八卦定陰陽,
東家今日修起萬代的華堂。
左邊修的高,
好掛烏紗帽,
右邊修的高,
好掛紫龍袍……
地上的人一邊歡呼一邊去搶東西吃,搶得最厲害的自然是包子,很多大戶人家會在一只包子里包著戒指……
閏月栽香椿就是想為銀菊送梁樹,她的腦海中一次又一次地出現(xiàn)她給銀菊送梁樹時的情景,她想銀菊會摟著她的脖子,她也會摟著銀菊的脖子,首先是笑,然后淚水就嘩嘩地,閏月不僅經(jīng)常為這個場面激動,她甚至為自己能想到這個主意而激動,她對銀菊的思念會不再是空蕩蕩的,而是具體的,實(shí)實(shí)在在的,她呵護(hù)著這一棵香椿,就是呵護(hù)她和銀菊的感情。
要呵護(hù)一棵香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主要是不能讓人掰香椿芽,在鄂西的鄉(xiāng)下,就像看到少女豐滿細(xì)膩的手臂誰都想撫摸一樣,見到那褐色的香椿芽誰都想掰下來,即便不吃,嗅一嗅,再嗅一嗅,也是好快活的,而且這香椿芽和樹上的果子一樣,誰都可以摘的,見著了也沒人說,即便背著人摘了,也不算偷。
閏月栽下香椿樹不久,就又養(yǎng)了一只狗,聽說上村石鐵匠家的母狗下的狗都特別兇,她花了五升包谷去抱了一只回來。
從第二年起,到了春天,她和那只狗在香椿樹旁守著,幾乎是沒日沒夜,一直守到椿樹葉散開了不能再吃了,她們才撤退。
后來大家知道了原由,都被閏月對妹妹的那份深情感動,再沒有人盯著那棵香椿樹,鄉(xiāng)下人都是善良的,有誰狠心來踐踏這份真情呢,生產(chǎn)隊(duì)長還在會上說了:有誰掰閏月的香椿芽,誰就滾出楊家沖……
時光飛快地流逝,閏月在楊家沖生兒育女,勞作經(jīng)營,眼角已然有了細(xì)密的皺紋,那棵香椿樹也長到三厘缽粗了。
銀菊終于出嫁了,閏月知道,她不會馬上修房子,她們要跟老人過兩年才會分出來,分出來還要再攢些糧食攢些錢才能修房子。
那棵香椿樹依舊每個白天和每個夜晚快樂地生長,因?yàn)殚c月栽樹時選了一塊肥地,它就比別的樹長得粗,長得高,兩三個枝丫舉在空中,微風(fēng)吹來,那些散開的香椿葉嘩嘩作響。
銀菊分家又有兩三年了,還是沒聽說修房子,閏月忍不住了,那年的端陽,她拎了一袋包面去看銀菊:“你們幾時修房子呀,姐等著給你送梁樹呢?”
銀菊避開閏月的目光,望著自己的丈夫,她丈夫說:“姐,錢也攢得差不多了,明年就修,不過,我們修平房,不要梁樹。”
“哦,真的……”閏月這才想起銀菊嫁的是個泥瓦匠。
包面已經(jīng)下鍋了,閏月還是走了,銀菊出來追她,她已走到了桐樹包,銀菊站在水田邊,眼淚嘩嘩地,她知道,姐姐也是眼淚嘩嘩的。
閏月回到家,大病了一場,直到六月初六龍曬衣那天,要翻曬衣服才下地。
后來,大家集資修學(xué)校,閏月說,我送一根梁樹。校長很高興,生產(chǎn)隊(duì)長也高興,說閏月為楊家沖爭了光。
送梁樹的那天,很是熱鬧,梁樹披了紅,閏月也披了紅,那紅綢上寫著:“助學(xué)興教,功德無量”,還要她去發(fā)言,她自然沒去。梁樹在鞭炮鑼鼓聲中離開了閏月的家走了,不過,它不是去銀菊家,而是去了村里的學(xué)校。閏月褪下披在身上的紅綢,把稻場坎邊的椿樹茬子用土埋了起來,這時,起風(fēng)了,風(fēng)吹著她的頭發(fā)和衣衫,把她的思緒吹到了很遠(yuǎn)。
時光依然飛快地流逝,又過了好些年,學(xué)校要拆了舊校舍修建預(yù)制結(jié)構(gòu)的標(biāo)準(zhǔn)化校舍,還要把別的村的學(xué)校并到這兒來。閏月去找校長,想要回那根梁樹。校長是個年輕人,聽完閏月的敘述,捋了捋領(lǐng)帶說:“因?yàn)槟惝?dāng)時是贈予,贈予一旦生效,你便喪失了所有權(quán),通俗地說,這根梁樹已經(jīng)不是你的了。”
閏月悻悻地回了。
后來一個搞收藏的人花兩萬元從校長手里買走了那根房梁。
有人把這事告訴閏月,閏月笑著說:“真的嗎?”
她一邊說一邊把一串穿好的紅辣椒掛到了門框的釘子上。
責(zé)編手記:
一棵香椿樹,記述了一段姐妹深情。作者以平實(shí)無華、質(zhì)感真切、細(xì)膩感人的語言娓娓道來。姐姐出嫁時為妹妹種下一棵香椿樹,作為妹妹出嫁建屋時的房梁,并日夜呵護(hù)著這份對妹妹的情感。這份真情感動了周圍的人,沒有人再來摘香椿芽。然而,妹妹所建房屋的結(jié)構(gòu)用不上房梁,這使得姐姐倍感失落……后來,又經(jīng)過一系列變故,最終歸于平淡。
溫新階是《民族文學(xué)》的老作者,一直從事散文創(chuàng)作,自1986年在本刊首次發(fā)表作品以來,筆耕不輟,佳作頻出,這篇散文更有新的突破。
責(zé)任編輯 陳 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