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
天花板上有一片灰色水漬,形狀像一顆海星。之所以覺得它像海星,是因為張恬昨天看了半部《海洋探秘》紀錄片,那里頭的海星如果伸直了觸角,肯定比這塊小水漬大好幾倍,而且色彩斑斕。張恬仰著頭,鼻頭微紅,不知是不是睡覺時給蟲子咬了。他坐在椅子上,腳邊是一只肩背式旅行包,盡量抑制住撓鼻子的沖動。賓館破空調的制冷效果很差,早陽從窗口透進來,室內若有若無的涼氣就沒了蹤影,只聽見管線內簌簌的水流聲。
張恬十分鐘前洗了個臉,還沒來得及刷牙,就把洗手間讓給了廖加零。廖加零頂著一頭花花綠綠的卷發,一邊說他要洗澡,一邊將眼鏡隨手一扔,就把張恬給擠了出來。張恬坐著看手機,看那些推送個沒完沒了的標題博人眼球,內容稀奇古怪的新聞。屏幕時間從九點十分變成九點二十一分后,他干脆收起手機,走到大玻璃窗前看市景。
又過了不知有多久,洗手間里的水聲終于消失了,廖加零打著噴嚏,身披浴巾走了出來。他一頭濕淋淋的亂發遮擋了自己大部分視線,完全無視呆坐的張恬,自顧自走到床頭尋找吹風機。
“早上晚上各洗一次澡,整天精神都好得很?!绷渭恿愎緡佌f。
張恬無動于衷,仿佛天花板上粘著的是一個漩渦,將他的神智都吸進去了。房間里只聽見吹風機的嗡嗡聲,像在告訴你,更多的熱氣又跑進來了。廖加零甩開耷拉到下巴位置的頭發,吹起了尖利的口哨,盡管口哨跟吹風機一起混成了噪音,他還是開心地揚著眉毛。
電吹風的聲音最終消失了。
“現在我們準備抓緊時間走唄?!绷渭恿阏f。
張恬依舊仰著頭,眼皮幾乎一眨不眨。
“我說你怎么了?”順著張恬眼光看過去,廖加零也發現了天花板上那塊多邊形的水漬。
“你說,這些海星是怎么走路的?”張恬將視線移到廖加零臉上。
廖加零放下吹風機,用手順了一把自己的頭發,咧開嘴說:“哦,海洋探秘。嘿嘿,你別以為我昨天躺床上迷迷糊糊的,其實我也看到了?!?/p>
“那你看明白沒有?這些星星和魚可完全不一樣?!?/p>
“我看了呀,不過我沒有看全——”廖加零皺起眉頭說,“我他媽記得有各種各樣的魚,海星沒幾個鏡頭,順帶一提而已。這個鬼節目可沒有講海星是怎么走路的。”
“那么,魚是怎么走路的,你總看到了吧?”
“游啊,魚是用游的啊,拜托能不能別問這么白癡的問題?你沒看見那些成群的小魚兒嗎?他媽的,速度飛快,根本就是有一片波浪在給它們開路?!?/p>
“這就對了!”張恬喊道,站起身向廖加零胸口猛推了一把,對方一個踉蹌退了兩步,“現在成群的小魚都游走了,還剩兩只蠢貨,像你說的,連路都不知道怎么走?!?/p>
“什么路都不知道,怎么走?”
“這已經是一周里的第二次了,你能不能靠譜點?”
“都怪我,都怪我好了,我們現在抓緊時間趕去唄。”
“開始打電話,楊學文讓我們在賓館好好等著,車早走了,你抓緊時間去哪兒?”
廖加零掏出褲兜里的發箍,順著一頭長發往后攏,終于不再是披頭散發的樣子了。他也坐到另一把椅子上,翹起左腳不停地抖來抖去。房間里越來越悶,沒有一點風,空氣熱烘烘的,空調工作的聲音也消失了。
“完了,狗屁垃圾空調這節骨眼上出問題……”廖加零說。
“不是說沒學校的大巴就不能去了,”他又說,“能有多遠嘛?我們上街坐公交或是的士過去不就行了,何必生悶氣。”
張恬不主張再遲到,盡管這是他們一周內第二次犯類似錯誤了。上一次當廖加零說不用著急,同時搖晃著腦袋在禮品店里踱步的時候,大巴車開走了,沒有一點要等待他的意思。大巴車司機是一個胡茬濃密,腮幫子鼓鼓的禿頭大叔,嘴里老是罵罵咧咧地吐著什么詞兒,每次帶隊老師告訴他,出發和返程前都要清點人頭,他的視線就不見了,垂著頭像是心里在默數似的,接著他表示工作已經完成了。當時廖加零還抱著個伏特加酒的瓶子,說自己會調制伏特加雞尾酒,需要買什么什么配方,實際上這些全都是在網上搜的,他所謂的調制其實就是把各種液體倒進一個杯子,最后加一片賓館里拿的酸檸檬了事。想必這幾個酒瓶也高興不到哪里去,在搭出租車返程的路上,張恬一直聽到袋子里它們相互碰撞的聲音。
當然張恬對室友并沒有太多抱怨,至少在乒乒乓乓的碰撞過后,他喝到了免費的雞尾酒。讓他討厭的其實是禿頭大叔,穿一件圓領汗衫配顏色臟臟的塑膠拖鞋,仿佛沒有任何事可以阻止他發動引擎。這種隨時開溜的狀態簡直和江楠之如出一轍——十年前張恬上小學的時候,同班同學江楠之就是這副大巴車司機大叔的作派了。夏天里他也是趿著一雙臟臟的拖鞋來學校,這雙廉價的破鞋子還被他美其名曰“新款的涼鞋”,張恬常常會因為這個不想和他一起走路。神奇的是江楠之也有類似想法,在路上走著走著,那家伙突然搖身一晃就消失了。有時放學一起回家,張恬蹲下身子系鞋帶,一抬頭那人已經走到道路的拐角處了,這跟江楠之慢吞吞的語速形成了鮮明對比。好比玩一個一二三木頭人的游戲,當他處在你視線范圍內的時候,是一個緩速狀態,然而一旦脫離你的視線,他就會驟然加速,好像被一股不明力量操控著似的。
“有一次,我們路過四年級某個教室的門口,”張恬說,手里攥著雞尾酒的空杯子,“那些低年級學生真是無法無天,竟然向我們六年級挑釁,說江楠之的打扮像個蠢貨。我也覺得他穿得像個蠢貨,但是怎么能允許這幫小毛孩說出口呢?”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江楠之跑了?!绷渭恿阏f。
“喲,猜得還挺準,”張恬聳了聳肩,“我沖上去和其中一個小崽子扭在一起,其他人都圍成一圈喊著‘打,打,打。實話實說江楠之并沒有馬上跑路,我看到他縮在樓梯間拐角處,露出半邊臉看向我這邊,一只手扶著墻。他媽的,好像一個幽靈在暗處偷窺你,你知道這種感覺有多奇異嗎?”
“別說了,我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廖加零說,“保不定他真的是個幽靈?!眅ndprint
“或者現在是一個大巴車司機,如果他沒有上大學的話?!?/p>
他們在街上攔下一輛的士。司機是個嘴唇薄薄的小男人,還沒上車就開始詢問他們要去什么地方。廖加零嘟囔著,發現自己并不知道具體的地址。張恬給一位同學打了個電話,沒有接聽,估計是在大巴車上打瞌睡。兩分鐘以后,他們被司機從車上趕下來,并被教訓不要耽誤別人做生意。賓館樓下是條步行街,灰白的大理石地磚像撒上很多面粉似的,圖案模糊不清。天上一朵云也瞧不見,一片喧嚷嘈雜中熱氣撲面而來,天氣預報說今兒一整天都是這個樣子。
他們又攔了一輛車,這次的司機是個戴眼鏡的年輕胖子,沒有急著問兩人的目的地。
“就是你們這邊很出名的一個地方,”廖加零說,“有很多石頭人做的雕像啥的?!?/p>
“我們最不缺的就是石俑,老祖宗就愛搞這套,”胖子聲音洪亮地說,“不管是市博物館,還是私人博物館,XX堆,XX陵都有好多處,我怎么知道你們要去哪一個?”
“你想一下昨天導游是咋說的,我反正想不起來了?!绷渭恿阋恢皇謹n著頭發,身子往座位上一靠,擺明了不想再下車了。
“哪個導游?”張恬問,“我不記得有人說過什么啊。”
“媽的,就是非要我們抓緊時間,不讓人吃飯的那個老姐姐。”
“你傻了吧,哥兒們,那是我們老師的老婆?!?/p>
“一般來說學生參觀實習,應該會去市博物館?!迸肿诱f,“你們去過博物館了嗎?兩位小兄弟。”
“第一天我們去的那個是市博物館嗎?”廖加零撓著頭說。
“門口面條很難吃的那個地方嗎?前面有一個大廣場,廣場外面有許多樹,還有根避雷針似的尖頂的建筑物。我想想,那應該就是市博物館,大門口的面真的很難吃?!睆執裾f。
“沒有一個人的電話能打通嗎?你讓他們隨便定位一下唄。”
“你別光嘴上問來問去?!?/p>
“我手機沒電了!你他媽忘了我們為什么會被落下了吧?!绷渭恿阏f。
“這次的情況比上次還糟糕。”廖加零又說。
張恬知道廖加零說的“比上次還糟糕”是什么意思。他們返程的時候叫了一輛出租車,興致勃勃地要求司機追上前面一輛有五顏六色涂鴉的大巴車——“就是那個見鬼的司機開的那一輛,追到了多給你小費?!彼詮執癫旁谲囎蛹铀俚那闆r下一直聽到叮叮當當的聲音,那幾個瓶子都像要撞破了似的。
車里的溫度有點高,張恬感覺到自己背上慢慢浸濕了。他搖下車窗,一股夾雜著浮塵的熱浪呼嘯著撲進來,只好手忙腳亂地又把窗戶關上。沒等他發話,廖加零就說:“師傅,能開下空調嗎?車廂里面熱死了。”
“這么涼快,開什么空調噢。”
張恬翻了個白眼,這胖子看上去可一點不涼快。
“師傅,XX陵周圍是不是有山的?周圍圍了一圈山頭?”
“這是常識嘛,想好了要去XX陵了嗎?”
“張恬,我說,不要愁眉苦臉的。他媽的,昨晚上我記得老姐姐從餐館趕我們出來的時候說了,是座什么山很出名,我想應該是在XX陵旁邊吧。”
“如果你確定就去唄?!?/p>
“不確定,”廖加零說,“我他媽又沒仔細聽,當然不確定?,F在你打不通電話,我們總得想個辦法吧?媽的,你不能非要確定某件事,然后才去搞,那時候所有人都完成任務回來了,我們還傻乎乎地坐在車上呢。”
“我不知道,那就去XX陵吧。”
“師傅,就去那邊,麻煩你稍微開快點?!?/p>
“開快點他會多給你小費。”張恬說。
“去你媽的,張恬,你是不是想跟我作對?”
“這個是我們現在要考慮的問題嗎?想想重點,行不行?”
“你告訴我什么是重點,張恬?!?/p>
“比如,為什么有人會把手機一關,突然就沒了影兒?”
“?。俊绷渭恿銖堉?,眼睛一大一小地睜著,“我不是說了嗎,一定會有啥比參觀博物館,參觀XX陵更要緊的事。比某某事更要緊的事,比如說好好地打個瞌睡!你翹的課也不少嘛?!?/p>
“你不需要對我解釋,OK?我說,你最喜歡解釋了。”
“我沒解釋,我干嘛要解釋啊,我昨天在嗎?昨天你喝酒不也喝得挺開心?要不是手機沒電了,我肯定也知道打電話問啊。唉,你說我們要是不去了,老姐姐會不會認為我倆失蹤了報警?”
張恬學著廖加零的動作向后一靠,撅起嘴巴說:“好像四十八小時才會定性為失蹤。”
“那他媽是警察。你要覺得失蹤了,那他媽就成,拖久了反而會耽擱扣學分的時機。”
“你說得好像真失蹤了一樣,而且那時耽擱搜索時機!什么扣學分都來了,你以為是那次的天航?。俊?/p>
“想不到天航還有女的約他出去,‘我不知道,哥們!”廖加零尖聲尖氣地模仿著,“玩完牌以后,天航還打電話問我是不是要跟你們一起去旁邊的酒吧,后來我拉著他去廣場上逛了一圈。哎喲,那樣子真是別扭——我和他們在廣場邊的花圃照相,地方選得真好。大晚上的,沒啥光源,照片照出來全是灰撲撲的?!?/p>
“脾氣特別怪?”
“要求特別多,他穿件短袖、熱褲,其實我都看到他肚子上的贅肉了。他還一直問照片帥不帥啦,姿勢擺得好不好,好像他看不見自己的幾張照片腦袋在反光。哦,那幾張是唯一有光亮的照片?!?/p>
“那天航說啥了,沒讓你先走?”
“天航?。刻旌叫Π?,我說,廣場上其實挺鬧的,一直是約他出去的那女的在說話。”
“你們在廣場上晃蕩了兩個小時嗎?”
“逛了兩個小時。我說,張恬,到一座新的城市可以逛的總是特別多,沒見過的事也多。廣場還有警察,穿的便衣。嘿,要是老姐姐以為我們失蹤了,說不定他們一眼就看到我們在這邊瞎逛了。那幾個人手里捏一卷報紙,我看到里面裹的警棍了,有個人警棍的屁股都露在外面?!眅ndprint
“哦,我第一次聽說。”
“都是抓不法小販和扒手的便衣,”胖子司機好笑地說,“誰會來管你兩個失蹤的小屁孩。除非你們在廣場上偷東西,他們可能會兩棍子把你敲暈?!?/p>
“那在酒吧你們桌游玩得怎么樣?”張恬說,“誰贏的盤數多?”
“肯定是我啊,你以為他們有戲嗎?”
“玩什么?還是吸血鬼小鎮?”
“酒吧售票員那里沒有原版,新版的玩著挺奇怪的,規則和牌數別扭,比你當電燈泡的時候都別扭?!睆執裾f。
“你們在哪兒散的?!?/p>
“天橋右邊的人工湖那兒,水上面很多荷花。他媽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荷花,”張恬說,“當時都各要去買各的東西,那誰誰要去便利店,有人又要去快餐店打包。我一直以為他去快餐店了,跟他不是一層樓的?!?/p>
“都他媽任性,沒人愿意繞個道?!?/p>
“出來玩很正常,別整天大驚小怪的?!?/p>
“張恬,你再打個電話試一下,萬一他媽的不是在XX陵怎么辦?”
“你長點心眼吧,人家這會兒睡得正香,你怎么打都打不通,才過了幾分鐘啊哥兒們,”張恬說,“做人要有點耐心,好不好?”
“我倒是個有耐心的人,”廖加零眨巴著眼睛,擺出一副很夸張的憤慨表情,“你這話應該對那個長得像江楠之的蠢貨說,真的。我一向不缺耐心?!?/p>
到了XX陵的路口,胖子司機一個急剎,把兩個本來快要睡著的人顛醒了。他說再往里開就要收門票了,叫他倆自己走進去。四周都是山,陵園的大門口有兩尊石刻的獅子雕像,正對著一片連綿的山脈,在這樣一個晴天里它們的輪廓特別清晰,張恬覺得他能看清山上的每一棵樹。
廖加零繞著石獅子走了兩圈,說:“它們肯定是后來的人弄的,如果是老物件才不會大搖大擺地坐在大門口呢。”
“我可不想買票,”張恬說,“按理說我們都到了,他們現在肯定也到了,得讓徐老師出來接我們。”
“看看大門口這片廣場,全是賣紀念品的。嘖嘖?!?/p>
廣場上鋪著斑點黃的防滑地磚,有很多賣紀念品的攤位。攤位的棚屋,還有里面賣的紀念品也都差不多,最多的就是出租車司機念叨的老祖宗最愛搞的石俑。這些迷你石俑,不到半只手掌高,單個的或者包裝成套的應有盡有。張恬拿起一個小人兒石俑,細細打量著上面灰色的油漆。
“買五個送一個,一套十個八折優惠。”售貨員有氣無力地打著哈欠。
“跟我小時候玩的小人兒打仗玩具似的,只是稍微精致那么一點兒?!睆執裾f。
“啥玩意兒,”廖加零嫌棄地說,眉毛擰成一團,“這么小的石頭人兒,他媽的,還成套賣的。哦,張恬你看,這兩個單獨的小人不正像我們倆嗎?包裝盒里的就是那群坐在大巴車上的。趕緊的,叫老姐姐出來接我們?!?/p>
張恬掏出手機,點了點頭說:“天航回了條消息,他說是在XX陵,他們已經進去了——叫我們自己憑學生證進大門,他說有證就可以出入。”
“好了,現在我們坐門口,等他們出來就行了?!?/p>
“不拍兩張照片,看你到時候作業怎么交差,”張恬徑自拽著廖加零走向陵園入口,“而且坐在外面難道不是更無聊?你是不是有點搞不清狀況?”
“哎哎哎,你先別急,看你旁邊,”廖加零說,“你旁邊那堆沒頭的人肯定是古董,趕緊過去拍兩張交差用?!?/p>
廖加零指向XX陵售票處右邊的一片草地,這里立著十幾個列著四方陣型,同人等高的石俑,不過它們脖子上都有凹凸不平的鋸齒狀切口,所有的石俑都沒有腦袋。這邊的游客倒是不少,大家都喜歡站到那些沒頭的石俑后面,把自己的腦袋拼到它們身體上拍一張照,不知道是誰發明的創意。
“這應當是古代藝術家們的一種嘗試吧,”廖加零說,“先造好俑像,再把它們的腦袋掀掉。在當時明顯屬于比較先鋒的觀念?!?/p>
“正常的推理難道不應該認為是被盜或蓄意破壞嗎?”張恬笑了笑說。
在這段時間里,空中的云聚集起來,不再是朗朗晴天,石俑在光線隱匿后顯得更加黯淡了。廖加零咯吱咯吱踩過一片砂礫,他后悔手機沒電了,又沒有相機,只能憑感覺記下看到的這些。他雖然覺得作業沒意義,但對石俑還是有興趣的,因為畢竟要交考察報告。和石俑群隔了二三十米的地方有一塊碑,高兩到三人,灰灰白白的,普通的火山巖質地,聽說是陵園的主人為自己立的。
“這樣看來石俑們是一群保鏢。”廖加零摸著碑身說。
石碑旁有一條小徑,蜿蜒通向后山的樹林,密集的樹蔭間灑下點點光斑,使得林子里不那么昏暗。張恬撣了撣體恤上的蜘蛛網,發現不遠處還有兩個石俑,和之前那些石俑的造型不同,線條要精致很多,而且是端坐著的一男一女。這兒很少見游客,因為一般人在外邊跟石俑合完影,就直接進大門去了。
張恬抬起頭,發現天邊泛起幾道馬鬃樣的云翳,在這一瞬間,他錯以為有什么幻象出現,其實是重疊的云彩變更多更濃厚了。廖加零對縹緲的天象沒興趣,他催促張恬趕緊進陵園里面去,何況他們連大部隊的影兒都還沒有看到一眼。
“我們到這兒不是為了追上見鬼的大巴嗎?順便說一句,這么大輛車停哪兒了,我他媽搜了半天硬是沒見著?!?/p>
售票處前面橫著堅固的鐵欄桿通道,售票員是個瘦弱的中年女人,無精打采地耷拉著眼皮。張恬在背袋里掏摸半天,在幾乎以為證件掉了的關頭,才把那個皺巴巴的小本子扯了出來。
“你好?!睆執裾f。
“全票一百二,你們有學生證嗎?”售票員說,沒有任何表情。
張恬點了點頭。
“實際上我們是組團買的票,已經付過費了?!辫F欄桿上方有個反光的標志,也是金屬材質的,形狀讓他想起天花板上的那塊水漬?!拔覀兪荴X學院藝術系來考察的學生。”
“什么大學?”售票員翻了個白眼。
“XX學院,XX。”
售票員翻開一個本子,又搜出一副眼鏡來戴上,食指落在頁面慢慢向下移動,嘴里默念著什么。張恬瞥了一眼廖加零,他正在懶懶地打呵欠。endprint
“沒有XX學院的團購記錄,你們說的可能是XX陵東區。”售票員干巴巴地判斷。
張恬將手伸進褲兜,摸到一大把散錢,當他往外掏的時候,一張電話卡從兜里漏出來,與此同時還有幾張小面額鈔票一起掉到地上,他不得不躬下身子去撿拾。
“我不明白你說的東區是什么意思。”張恬有點懊惱地說。
“這邊是老XX陵,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就發掘出來了,”售票員說,“東區發現的是新遺跡,其實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這邊沒有記錄,說明你們學校買的是東區的票?!?/p>
“東區在哪里?是另外的售票口嗎?”張恬問,“天航這個家伙發短信又不說清楚,我還不如自己查地圖?!?/p>
“東區和老XX陵不在一個方向,你們如果打車過去一小時內應該能趕到?!?/p>
“‘東區和老XX陵不在一個方向,你們打車過去一小時內應該能趕到?!绷渭恿憧嘀樦貜土艘槐?。
他嘴巴微張著,從褲兜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想點著。
“別他媽給我吸你的二手煙?!?/p>
“我就要抽煙,你管得著嗎!”廖加零粗聲粗氣地說。
“售票員的意思是說,我們現在得馬上打車去東區,再晚點就到午飯時間了?!睆執裾f。
“我沒意見?!?/p>
“我再問下天航,這小子發個短信來就說了個XX陵,誰知道還要分老的和新的,”張恬比劃著說,“況且還隔了十萬八千里,簡直有病。”
廖加零揚起眉毛說:“第一次聽說自己死了還要分兩個地方埋的,真他媽的蠢。”
“說不定有三個地方哩。”
“不過再蠢也沒有天航這貨蠢。”
“電話關機了?!?/p>
“我說吧?!?/p>
廖加零掏出自己的手機,窸窸窣窣地點了一陣,沒有任何反應,于是大為光火地罵起老天爺來。張恬抬頭看了看老天爺,悶熱的晴天已經過去,那輪淌著熔巖的太陽藏到了云層后面,隱約露出一點微光。天色顯著地暗下來,穹頂的云聚集得越來越多,像拼圖一樣湊在一堆,他仿佛已經聽到了隆隆的雷鳴聲。這時候兩個人剛走出XX陵大門,張恬注意到兩尊石獅雕像,它們的姿態不再那么威嚴,炯炯的眼神也變得空洞呆滯,似乎是在暴風雨來臨前疑惑著什么。
“光頭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睆執裾f。
廖加零虎著臉不說話。
“他們可能是在參觀地下陵墓,類似我們上次進去看的那種,下面估計沒有信號的?!睆執裾f。
“哦,我們只要等車就行了,”廖加零說,“反正到時候他們差不多也參觀完了。”
“門票一百二?!?/p>
“你還要把學生票打折的錢也算進去,”廖加零說,“一個人九十多,五十個人四千五。而且這是學校出的錢,我們又沒交錢?!?/p>
“哎喲,那你覺得到底是虧呢還是不虧呢?”
“我怎么知道,張恬老師,別問我數學方面的問題。”
“那換個問題,”張恬托著下巴說,“前天買的雞尾酒材料有沒有超過一百四呢?”
“廢話,前前后后加起來至少要三百多吧?!?/p>
“那就當我們賺了好了,喝了三百塊錢的酒,少看七十塊錢的門票?!?/p>
“問題是天航光頭他們也喝了,他們還去參觀了。”
“這不怪你的破手機怪誰?!?/p>
“喲呵,哥們,我的才不是爛手機呢,”廖加零立馬要跳起來一樣,“我的手機老貴了,我他媽是充電器沒插好。”
“說到底,我們也就比規定時間晚起床十幾分鐘而已,”廖加零又說,“難道這一切痛苦的根源不應該是那個死胖子江楠之?哦,不對,那個司機叫什么來著,瞧瞧你講的這堆鬼故事,搞得現在人名我老是記混。”
“鬼知道他叫什么,誰有興趣問他。”
“這不是關鍵,關鍵是他開著那輛車,”廖加零說,“我們就必須得去追?!?/p>
一陣熱風從他們背后灌過來,風勢很猛,卷起來大片樹葉和灰塵。一旁的張恬低下頭,用手臂遮擋住面頰,兩腿伸直了穩住身體。兩人哈著腰往前走,身后的風形成了一股推力,就像是陵園的幽靈們在催促他們離開。高處的云朵不斷翻滾變化,張恬和廖加零也越走越快,最后撒開腿,朝著有出租車站牌的位置跑去。XX陵很快被甩到遠處,隔了一大片稀疏的草地,回頭望只能看到一圈圍墻。廖加零跑得太匆促,差點跌了一個跟斗,好不容易勉強站住,他放下手臂,長吁了一口氣。
“今天為什么會刮這么大的風,”廖加零說,打量著被吹得雞飛狗跳的四周,“天氣預報沒有說要下雨吧,我他媽可沒有帶傘,等會兒別被淋成落湯雞!”
張恬撓了撓頭皮,幾根毛亂糟糟地支棱著,他以為今天存在的莫名煩躁感會慢慢消失,看來他高估了自己。甚至他感覺從起床到現在,似乎整個兒過程都在浪費時間。他利索地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閉上眼睛。
他的臉頰突然冰涼涼的,像被針刺了一下,他下意識伸手一摸,是兩滴水。緊接著無數水珠從天而降,愈來愈密集,即將成為一場夏日的陣雨,這正是剛才那些堆積在一塊兒的烏云干的好事。張恬一開始沒有在意,它們在高空中發出的微小的嗡鳴,擰動著身子,現在雷鳴般咆哮起來,化作無數水滴攪動著空氣沖向大地。
雖說雨來得有點令人措不及防,但張恬背包里有一把折疊傘可以勉強遮擋。傘面是透明塑料材質,形狀像一個罩下來的鳥籠,完全是把單人用的小傘。因此廖加零即使想往傘邊靠一下,也被鳥籠隔在了外面。
“我的哥啊廖加零,什么都不想帶,只帶了一個沒電的手機。”張恬邊搖頭邊說。
“想我夸一夸你的未雨綢繆,先見之明嗎?沒門兒。”廖加零說完,隨手抄起一張報紙蓋在頭上。
“你的確需要點這方面的榜樣?!?/p>
出租車站牌周圍空蕩蕩的,看上去再過一個世紀也不會有車經過。眺望XX市遠處的市區,黃澄澄的地平線一片光亮,好像并沒有受到陣雨的影響。
“這車估計不來了。”廖加零說。
“哪有不來的道理,早來晚來而已?!?/p>
“不,我是說,就算等會有車到了,也趕不上了。”
“你是說趕上什么?”
“大巴?!?/p>
“我們不過是去東區拍幾張照片,交差用嘛。即使他們參觀結束了,我們還是可以去呀?!?/p>
“不,就是趕不上。”
“我不懂你的意思?!睆執駩阑鸬卣f。
“不如我們打個賭,”廖加零說,“在這陣見鬼的雨消失之前,我們等不到一輛出租車。就賭今天晚上的雞尾酒?!?/p>
張恬咧開嘴笑了:“我可不信你這一套?!?/p>
“等著瞧吧?!?/p>
廖加零說著,也不管站牌濕漉漉流淌的雨水,往鐵皮上一靠,后背和肩膀立刻浸濕了一大塊。張恬握緊雨傘,望向公路的一端,好像有一輛車很快就要到了似的。
責任編輯 安殿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