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丹年
王建堂(1912—1992年),字家林,四川安縣(今北川縣曲山鎮)人。抗戰時在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集團軍(川軍)第四十四軍中先后擔任過排長、副官、連長、司令部參謀、副營長等職,并數次擔任敢死隊隊長。先后參加大小戰役數十次,負傷4次,多次立功授勛,因背負“死字旗”英勇抗日而名震天下。
七七事變爆發后,全國各地抗戰情緒高漲,曲山鎮也沸騰起來,鎮上愛國熱情空前高漲,抗戰歌曲此起彼伏。鎮上的小學生上課前,每天也必須喊著自己的名字,集體列隊晨呼:
“某某某,你忘記了日本鬼子占領了我國東三省嗎?”
“某某某,你忘記了日本鬼子占領了我國華北嗎?”
“某某某,你忘記了日本鬼子在屠殺我國同胞嗎?”
“不敢忘!不敢忘!”
父義子忠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偏遠山區的黃泥巴腳桿,很多人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腳下的這片土地,但現在卻充分感受到自己是中華民族不可或缺的一員,全民族一起同呼吸、共命運。
鎮上有一王姓人家,先前較為殷實,后家道中落。父親王定自,字者成,人稱“者大爺”。其子王建堂,7歲讀私塾,15歲時由于家族經濟不支,便隨在內江經商的舅父到內江中學插班就學。初中尚未畢業,舅父商號倒閉,又到中壩(今江油)省立第二中學高三班插班讀書。1931年,彰明縣(今屬江油市)創辦江彰文學院,王建堂又考入該校就讀。1933年該校停辦,王建堂輟學后在鎮上教小學,后在民眾教育館做事。
如火如荼的戰局和節節敗退的戰線燃燒著鎮上一幫年輕人的心。王建堂按捺不住投筆從戎以身許國的決心,在鎮里鎮外四處聯絡,串連組織起100多位具有同樣熱情的年輕人,大家一致請纓奔赴前線參加抗戰,意志堅決,無可動搖。他們一致推舉王建堂為首,取名“川西北青年請纓殺敵隊”,向安縣縣長成云章提出請纓殺敵的請求。縣長大喜過望,立即將此事上報,又將這100多名熱血青年接來安縣縣城,住在大安游藝場(即綿陽市安州區劇場),并將他們自取的隊名改為“安縣特征義勇隊”,納入縣府的“特征”任務中。
當時的四川,這類請纓殺敵、慷慨從戎的事例極多,王建堂的事例也算不得突出,按說用不著大書特書。不過,就在義勇隊在安縣快要出發時,王建堂的父親王者成從曲山鎮寄來一份包裹,請郵局轉交就要出征的兒子。這份包裹首先到了縣長成云章的手里,他打開一看,不禁為包裹里的內容感動得熱淚盈眶。包裹里是一塊大白布做成的旗幟,旗的正中寫著一個斗大而蒼勁有力的“死”字。
這面旗幟用一塊長約5尺,寬約3尺的土白布做成。“死”字的左右兩側寫著這樣的幾行小字:
右邊:
我不愿你在我近前盡孝,
只愿你在民族分上盡忠。
左邊:
國難當頭,日寇猙獰。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本欲服役,奈過年齡。
幸吾有子,自覺請纓。
賜旗一面,時刻隨身。
傷時拭血,死后裹身。
永往直前,勿忘本分。
收到“死”字旗以后,四川省軍管區給王家送來一道光榮匾。匾上題字“父義子忠”,上款:義民王者成送子出征光榮;下款:四川省軍管區司令贈。
好一曲父義子忠的抗戰悲歌!
現在,這面大旗早已喪失,在北川縣文化館內僅存有一面根據推測而做成的復制品。眼下,我們很難想象出數十年前這位白發老父是在怎樣壯懷激烈的豪氣下書寫了這面“死”字大旗,也很難想象得出老父那只飽經滄桑的手在握住斗筆時是怎樣的抖動,亦或一揮而就的重筆!但是可以肯定地說,老父在寫出“死”字和“死時裹尸”的句子時,胸懷是何等的氣度、何等的慘痛,又是何等的悲壯!總之,“死”字旗做成了,父親將兒子送上戰場。
缺損的銀元
大約1940年,王建堂在擔任排長(由于王建堂帶領100多人從軍,所以他從參軍之日起便是見習排長)時,奉命帶領本排人趁黑夜摸入湖南茶陵縣城,向駐守縣城的日軍一個中隊夜襲成功。爾后日軍援軍反攻奪城,于是團部增派一連人由王建堂指揮。雙方激戰一晝夜,日軍傷亡過百,以失敗告終,而王建堂屬下僅負傷兩人。
由于此次戰斗王建堂機智勇猛、指揮有方,長官部特授予他甲級勛章一枚。后來他在晚輩面前講起此事時倍感榮光,并自豪地說:“我當年當排長時就指揮過十二個班,比連長還關火!”
王建堂在當連副時,分管連里100多人的后勤軍需。一次連里發軍餉,有一枚銀元因有缺損而未發出,看著這枚缺損的銀元無任何用處,又舍不得丟棄,于是王建堂便將它放在上衣口袋里,閑暇時拿在手里消遣把玩。
這天戰斗又打響了,王建堂所在部隊冒著密集的炮火向日軍陣地沖去。戰友們成片地中彈倒下,活著的已殺紅了眼,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只顧一個勁兒地往前沖。突然,王建堂猛地一下感到小腹右側一陣巨痛,他第一反應便是自己中彈了,但他憋著還未倒下的一口氣,繼續向前沖去……
王建堂帶領軍隊終于奪下了敵軍陣地,取得了戰斗勝利。這時他覺得剛才負傷的部位沒有當初那樣痛了,低頭一看,上衣右下口袋有一個彈孔,右手伸進口袋一摸,棉衣及內衣全被打穿,一塊硬邦邦的東西陷在肉里,周圍有些粘糊,伴隨著一陣陣劇痛。他急忙喊來衛生員,解開衣服,一枚銀元已被子彈打凹變形,陷在右腹表層肉里。
若不是那枚帶缺的銀元擋住了子彈,王建堂不是死也是重傷。
英勇抗敵
大約1943年秋天,已經是連長的王建堂,隨部隊駐扎在洞庭湖岸邊。因為日軍暫時缺乏先進的渡湖工具,因此不敢貿然強渡洞庭湖,雙方在湖兩岸相持下來。王建堂利用這段時間指揮軍隊構筑了較為堅固的防御工事,而日軍也在這段時間調來了先進的渡水工具——鋼艇。
這日黃昏,約一個中隊的日軍分別乘坐多艘鋼艇,向王建堂所在連隊的防御陣地方向快速駛來。王建堂指揮全連戰士向敵軍猛烈開火。由于鋼艇十分堅固,且在湖中航行速度非常快,因此日軍在湖中并未受到多大損傷。但當日軍登陸后,開闊的灘涂地使之毫無隱蔽之處,完全暴露在國民黨軍強大的火力之下。喊聲、殺聲、槍炮聲響成一片,一直持續到次日凌晨,日軍的槍炮聲漸漸稀疏下來,直到最后完全停止。隨著曙光升起,灘涂上到處橫七豎八地擺著一大片日軍尸體。
此次戰斗,王建堂率領所在連隊取得重大勝利,共殲敵100多人,繳獲鋼艇3艘,而國民黨軍傷亡甚小。為此,戰區長官部再次授予王建堂甲級勛章一枚。
王建堂任連長時的一個酷熱夏天。一日,據可靠情報,一股日軍向國民黨軍防區進犯。團部命令王建堂及所在連隊為先頭部隊先前阻擊,阻擊陣地在日軍必經的一個馬鞍形的山脊上,據王建堂營地20多華里。據情報分析,日軍距馬鞍山脊的距離遠于國民黨軍距馬鞍山脊的距離,且都是上山小路,因此國民黨軍有很充裕的時間提前到達目的地。
于是王建堂帶領部隊向馬鞍山脊進發了。由于敵軍距離較遠,加之烈日當頭,他在行軍和部署上有些輕敵。首先,他未派尖兵在前面搜索前進;再者,他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并脫掉上衣、裸露上身,將手槍單跨在右肩,左手挽著衣服,未做好隨時戰斗的準備。
他一邊哼著川劇,一邊帶領部隊向山脊爬去。說也湊巧,他前腳一步剛踏上山脊,突然眼前山脊的另一邊冒出3個頭戴鋼盔的日軍來,日軍大喊一聲:“呀——噗嗤!”3只上著刺刀的槍向王建堂同時刺來。他此時根本反應不及,下意識地喊道:“哎呀,糟了!”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在王建堂身后緊跟著的是一名輕機槍手,此人姓范,山東大個頭,會武術。小范雖然雙手端著機槍,但槍口前面是自己的連長,不敢射擊。于是他急中生智,在敵人刺刀捅向連長的同時,左腳一個掃堂腿朝王建堂下盤掃去,王建堂立即順著左邊山坡倒下。王建堂往左邊一倒,右邊兩個日軍的刺刀便刺空了,左邊一個日軍的刺刀偏離心臟,刺進了王建堂的右肋。王建堂往左邊一倒,使3個日軍完全暴露在小范的機槍口下,日軍在收回刺刀的同時,小范的機槍掃射了,3個日軍頓時被消滅。
王建堂身負重傷,被緊急包扎后送往戰地醫院搶救。其部隊迅速在馬鞍山脊展開,構筑簡易陣地工事。但奇怪的是,除了先前被消滅的3個日軍外,守了一天一夜,卻未見到敵人的影子。
事后部隊總結分析認為,原來那3個日軍是敵人的尖兵,尖兵距大部隊間尚有一段距離。3個敵方尖兵與王建堂分別從山脊的兩邊幾乎同步登上山脊,與王建堂是零距離相遇,來不及做出射擊的各種戰術動作,因此就勢端起帶刺刀的步槍刺向王建堂。而后面的日軍部隊,聽見山脊上的一陣機槍聲,則知道必經之路的馬鞍山脊已被對方占領,取勝無望,于是便撤回去了。
為人低調
王建堂從不在外面擺談戰場上的事,偶爾在家人面前提到,也只是很平淡地說說。他說他一生有5件值得炫耀的事:第一是父親王者成給他寄來“死”字旗;第二是抗戰期間,戰區司令長官陳誠給他授過兩次立功勛章;第三是在他當排長時,因團長指揮失誤,他打了團長一記耳光,團長當時要槍斃他,后來師長、軍長親自出馬說情,說他殺敵英勇,不能殺,他才死里逃生;第四是他在療傷期間,到中國文學院學習時,和著名作家張恨水同住一房,在文學上受益匪淺;第五是他到天津參加接受日本人投降的工作。
至于王建堂后半生的生活,說起來令人心酸。如同他在已是垂暮之年時的一封呈《有關負責同志鈞鑒》信函中所說:
1949年解放軍尚未到成都時,我隨本軍(國民黨四十四軍)在成都起義,負責成都城防,臨時番號叫“治總”。解放軍入城后,本軍奉命在犀浦整頓。我于1950年自動請求返家生產,意在娶妻成家。回家后一直受到歧視,由于是起義人員,未戴帽子,但列為國民黨的殘渣余孽。每到運動便被批斗,無權獲得工作,只是在批斗之余打零工、做苦工、打雜工,乃至包埋死人以糊口,娶妻成家頓成泡影。這樣的生活直至粉碎“四人幫”后,于1980年9月始被列為社會救濟的孤老,每月給生活費15元。1981年我被選為北川縣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委員,因此由政協出面向民政局提出,又承增加了5元,共20元。到去年民政救濟稍有調整,又給我加了3元。那么,我現年每月生活費只有23元。目前,百物飛漲,23元實不能維持我一個孤老的生命。縣有等級,民政救濟亦有規定,須(雖)本縣政協及文史委員會,時時看顧,亦不過口頭慰藉、嘆息而已,他們一再表示無能為力。故我一再考慮,不顧羞愧,寫成此信,唐突上呈貴部,希有關同志,根據黨的政策,多方考慮、了解,給我一個能維持孤老一人的最低生活的出路,則泣感無陳。 呈此藉叩。
可惜的是,王建堂還沒有等到這封信的回答,即在悲苦中辭世。
王建堂無嗣,從軍前有過一次婚姻,因為從軍也就離散了。這封信和一些有關他的資料都是王建堂的侄子王烈軍提供的。王建堂晚年生活十分凄苦,因為是“殘渣余孽”,世人多避之不及。
[作者系文史學者,重慶紅巖革命紀念館副研究館員。著有《陶門弟子教育家孫銘勛》《中美合作所與太平洋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