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
在安徽省馬鞍山市采石磯上的太白樓景區內,有一尊李白的臥像,取意“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導游詞提到:“這幅像是由十大雕刻家之一閆玉敏主刀,由三個人共同指導完成。這三個人都很了不起,第一位郭沫若先生,當代文豪,雕像的神態就是由郭老師塑造的;第二位沈從文,當代有名的作家,他對古代服飾也很有研究,這雕像上李白穿的衣服就是由沈先生定的;第三位劉開渠,人民英雄紀念碑浮雕的創作者之一。三位巨匠共同完成了這幅雕像,所以這雕像后來被稱為李白的標準像”。
實際上,除了對李白雕像服裝的指導外,沈從文還曾系統參與了修復太白樓的相關工作。他在當時個人生活尚得不到保障的情況下,卻一再回復安徽方面的幫助請求,多次致信暢談修復太白樓的規劃建議,并為此寫出了《主觀設想的第一陳列》《第二室陳列》《第二樓第三陳列》《第三樓陳列》《李詩中所見相關形象材料》《歷代繪畫和李詩有關材料》《附陳材料》這7篇文章,據《沈從文年譜》稱:“這是沈從文用自己的知識為社會各方面服務過程中,保存得比較完整的一組材料”。
年過古稀 渴望做事
1973年秋,沈從文給中國歷史博物院的同事、畫家陳大章寫了一封長信,其中敘述了他在工作和生活上的困惑,主要是希望能夠解決他在文物研究工作中遇到的實際困難,如尋找接手人、助理的配備、文獻的提供等等,之前他曾致信給相關領導,卻都沒有得到回應。他在信中說,“我今年已72歲,目下血壓下降,精力雖還好,應作待作的還不少,能工作的日子,卻有一定限制”。
當時沈從文根據館藏物品及實際情況擬出了歷代名人像、古代著名亭臺樓觀及名勝地方等多個研究項目,希望能與有志于此的同事一道完成工作,以便為以后的研究做一些基礎的鋪墊。在這些題目中即可見沈從文對李白形象的探索研究,如歷代人物故事畫中,他就提出了李白醉酒、李白形象的問題。
對于以上研究項目,沈從文表示自己完全可以一個人進行,只是受時間和精力所限,且不利于以后的傳承和學習,還是希望能有陳列、保管、美工等組的年輕人參與進來:“我搞的工作,一擱已八九年,原有的工具書已全部散失,原抄輯的大量文獻資料和收集的形象資料,也已大部分散失。幸虧這個腦子還得用。但是記憶力即或再好,隨同年歲上升,依然不免日益衰退。”因此沈從文還是希望能與年輕人一道進行,自己作為“墊腳石”服務其中。
在這封信中,沈從文還提到個人生活問題。“這一次從鄉下回來,快兩年了我的糧食供應還不回來,住處始終得不到合理安排,最近家中老二從四川回來,加了幾個人,東堂子一間房子里,有兩個人攤地鋪過夜,我愛人住羊宜賓,大孩子在那邊,也必須睡在一張小小寫字桌上,我請求館中讓我住在原研究室,不回答;請求在美工室睡睡板凳,也不許可;再請求寫個介紹信給附近旅館住一月,好便于為館中改陳提意見,也不加理會”。
根據《沈從文年譜》記載,1972年2月4日,病中的沈從文在致信周恩來總理后獲準離開湖北丹江五七干校回京治療,后中國歷史博物館決定繼續留用他為研究員。但是直到1973年夏,“沈從文在館里沒有固定名分,供應關系還在丹江”。此時沈從文人住在東堂子胡同宿舍,吃飯則回到夫人張兆和與兩個孫女同住的小羊宜賓胡同,“兩邊跑”多有不便。因此沈從文數次提出住處申請,均沒有回音。而面對著不斷出土的文物,以及從業人員并沒有上進心的現狀,沈從文非常焦慮,“日子盡混得去,良心對得起國家,對得起黨的期望和信托嗎?”
也就是在這一時期,沈從文接到了安徽方面有關整修太白樓和塑太白像的請教事宜。
文圖并茂出主意 力薦人才袒胸懷
據《沈從文全集》記載:1973年10月,安徽省馬鞍山市為恢復整修太白樓,籌建李白紀念館及李白塑像,派周星珷、閻玉敏來京和中國歷史博物館及有關單位聯系,尋求幫助。沈從文和本館的陳大章、李之檀及有關部門曾給予多方配合。
正是在這次與安徽來人見面之后,1973年10月4日,沈從文致信周星珷,詳談了他對于整修太白樓的整體設想以及對太白像的建議,同時還推薦了不少相關專家,皆是業內好手,可見沈從文對這項工作的重視。
如有關太白樓建筑方面,沈從文力薦文物局的專家羅哲文,“羅哲文同志懂得問題多,全國重點建筑調查都參加過。有關李白曾經游歷過的地方,如河北、河南、山東,以及江浙各地名勝,還有些什么畫圖可采用,他懂的也必然比我多百十倍。”沈從文建議馬鞍山方面去拜訪羅哲文先生,同時還可以去新華社攝影部查查峨眉山、岷山、嚴子陵釣臺、廬山等彩色圖片。沈從文也愿意貢獻自己多年積累的史料,“我將盡我手邊所有(附52種草目),借給你們使用,或相贈,也不妨事”。
在沈從文提供給對方的一份草目中,附提了數種彩色樂舞小圖片,“是我十年前為音研所設計陳列時提供,并約人復色繪出的。原放大多在二尺半左右。我意思是,將來太白紀念館陳列圖像,或許有10多件需要照這么加工復色的。若派人來京進行這工作,我還可在知識范圍內,就便為建建議,加工時對于如何復色效果會好些,出點主意,供畫家參考。因為涉及衣服上色和花紋問題,恐一般美工同志不易處理”。沈從文所提音研所即楊蔭瀏等人在北京所創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沈從文與楊蔭瀏為舊友,曾為之解決圖片資料問題。在美工方面,沈從文向對方推薦了北京美院和博物館美工組幾位人選,其中有范曾、邊寶華、李硯云、常沙娜、馬二云、王家樹、郭慕云等。沈從文對這些人才所在單位和個人所長非常熟悉,有的還一直在一起共事,沈從文還建議可以就近先從安徽當地調人,如當時在安徽的美術家韓美林、王濟美、黃永厚等。“且等安徽方面,把陳列計劃決定以后,可就需要,以及陳列面積估計,要用多少附陳資料,有多少畫得放大摹繪,多少文物必摹繪,如在日本的幾種唐樂器,一時不能仿作,即只有摹繪或照相上色”。
沈從文還針對太白紀念館的建筑問題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提供了相關珍貴參考資料,“我目前主觀設想,這個小小陳列,是不大費事,即可望把他作得很像個樣子,給人印象一新的。所提草目中,有關宋元人畫建筑樓閣,分量較多,陳列處地位有限,不一定全用到。但是,這些建筑布局,多各有好處,特點分明,或許對于另外一時,要擴大太白紀念館時,卻相當得用。也有些建筑式樣,或許還是編建筑史的同志也疏忽了的……又我手邊還有一小部分清初北京內蒙古王府(名“達王府”,在后門)蘇式建筑內部設計小相,不僅比目前蘇州庭園內部精美,也比故宮內乾隆時蘇式小花園好得多。有需要時,也可以借給你們翻照出來,當作參考材料備用,擴建時或得用。(這個建筑全部是用楠木作成,不加油漆裝飾,十分美觀。抗戰前,我曾住過三四月,后來被日敵拆毀,目下只剩下這幾張照相是唯一證據!)”endprint
對于沈從文熱情支持和資料提供,安徽方面給予了真誠的感謝。但是沈從文卻謙辭謝意,“這件工作,我如能參加點末議,提提材料,對我也是一種學習機會,可以當成一種試點工作看待。因為這份工作經驗,將來或許還可轉用到為杜甫、蘇軾、屈原、陶淵明、李清照、司馬遷等等專題性陳列,得到工作便利。所以應當感謝的是我。是安徽方面黨領導對我的好意,不必要你們對我說任何感謝。”沈從文還說如果有需要,他可以去安徽協助兩三個月,作出來大致還像個樣子。沈從文說自己已經72歲了,身上所掌握的還苦于沒有一個接手人,感覺到處都在需要類似的常識知識,卻又覺得使用不上,因此對于這次使用機會,他反倒更應該表示感謝。
信心滿滿擬藍圖 立體構筑大陳列
1973年10月24日,沈從文再次致信周星珷,把自己在一周時間趕出來的28頁陳列藍圖一一介紹,其中內容分門別類,極盡詳細,可見沈從文所耗費的精力,但他卻是依舊的謙虛。“謝謝厚意,給我一次學習機會,把個初步草擬的陳列藍圖寫出。”當時尚處于“文革”時期,之前沈從文的不少書都被沒收或散失了。就是在這樣資料缺乏的情況下,沈從文自嘲說他“近于閉門造車”、“瞎子摸象”寫出了藍圖,并謙稱“不易及格是必然”,但“足供作為線索參考”。
從這份洋洋大觀的陳列方案看,沈從文雖然未到實地察看,卻能夠發揮其小說家的超強虛擬功底,隔空構筑起一個立體名人紀念館。《主觀設想的第一室內陳列》提到:“一、下層部分,中部作李白塑像,房間若不太大,立像高度或在二米以內考慮,免占空間太多,且不協調。二、左右兩側,布置平柜各四個,照比例考慮,每一平柜長度,不必大小一致……”對于這一陳列室的具體分布內容,沈從文也有詳盡的表述。
在陳列方案中,沈從文還就具體史料強調細節,如柜三李白生活史中,他建議用元代銀匠朱碧山所作銀槎杯,“實物恐不容易從故宮調陳,即照原物照個相。并另外把槎杯內的五言詩(百杯狂李白,一醉老劉伶。為得酒中趣,方留世上名。)銘刻拓出,字過小不便觀眾,不妨把它放大到五分左右。附陳于杯旁。”對于一些相關版本和畫作具體在什么地方,沈從文也是如數家珍,如李白作品集子的主要版本他建議循著唐詩研究學者詹锳所作的圖表去北京圖書館、北京大學、科學院文學所、南京大學、南京博物院、武漢大學、安徽大學等地尋找藏本補充陳列。同時,沈從文還希望這一部分盡可能以原作呈現,如他提到的宋元明人作的《滕王閣圖》,“內中似乎以元人的一幅最好,建筑多,以天籟閣藏畫印的最簡單。明代人繪的真跡是中等大立軸,記得是北京市文物組收藏的。時代雖晚些,畫的也不如宋元的精美。但是若能商‘調或‘借出陳列,自然也很好。因為總得有些原畫,全是照片不大成。李白詩中寫黃鶴樓處較多,說滕王閣不多,但住江西久。要用”。沈從文致信 周星珷指出,明人繪《滕王閣圖》在北京市文物組,1960年他曾經看過,印象很深,“照收藏習慣,專家大都對這種圖畫不重視,有用的,將來也可以協商調過安徽,因為他們若展覽,也不會展出”。由此,可見沈從文對安徽展館的盡心。
有關第二室陳列的設計方案,沈從文對安徽雕塑家閻玉敏提出,第二陳列室按照他的預計,至少有120張圖,而其中牽涉到李白的詩大致在40首或再多,詩與圖如何結合表現?沈從文建議以圖為主,但是也要看詩的內容和分量。沈從文主動提出,他另外選出李白的40首詩作為參考。在他后來為此輯選40首李白詩中還特別都附加了與之相關的繪畫作品,并指出所在方位,其中有一冊天籟閣藏宋人畫冊,載有《九歌圖》《黃鶴樓圖》等。沈從文說圖冊在北京琉璃廠星云堂帖鋪,由于此地商品是專賣外賓的,一賣掉就不易找回了,他提醒安徽方面可去購買,連同一明拓懷素《千字文》一起買下來,買時就說是由他介紹去的。沈從文早年曾長期在琉璃廠購買古物,與很多賣家較為熟悉。
在沈從文所作《第二樓第三陳列》中則更是強調了李白詩與歷代畫作和書法的協調展出,“目中上為李詩,下為畫跡。陳列時則看需要,部分李詩上墻,部分或在平柜和小畫并陳”。沈從文在虛擬布置中可謂對李白詩意心神領會,如李白的《廬山謠》,他建議用石濤的畫《廬山圖》并書法,“這個立幅似得放大到三尺左右。另外再把上端寫的放大到每字約五分以上,置旁邊,詩末有‘遙見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王京,用故宮名畫宋代篇中趙伯駒的一小立幅,仙真乘龍,在云中飛行,手把白蓮花一枝,那個圖放二尺大附陳,最切題。畫即似乎據李詩而作”。
對于李白詩《把酒問月》和《月下獨酌》,沈從文則建議以行草書寫展示,同時用宋人《把酒對月圖》立軸,放大上墻展示,下用平柜放兩三把不同的唐代鏡子,題材為“嫦娥奔月”。如此設計,真是形象而絕妙。
李白詩中提及的安徽風景,沈從文也很熟悉,他提出要用《獨坐敬亭山》:“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敬亭山在宣城北部,距離太白樓也不算太遠。沈從文建議配圖用明代肖云的《敬亭山圖》,雖然是小景,但效果不會差的。
鑒于第三樓的陳列受面積局限并有承重問題,沈從文在方案中僅是列出了六項內容,具體到李白的衣服式樣和顏色,以及所用器皿的造型、形狀等等。一是用仇英彩繪《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圖》,貼于屏風之上,并請書法好手以行書寫出全詩附上。當然,將此畫臨摹到屏風時也有注意事項,“臨他時,必用重彩青綠,才會有效果,因為還有如下各方面得稍稍改動,如三男子衣綠,綠色得加強。李白衣朱或紫,靴子外露部分得加黑,才符合‘烏皮六縫靴制度。酒杯改成金色……”沈從文還畫出了酒杯的具體形狀,強調說可以照實物畫,像一大,這些附設用具都得具體才好。
在這一展廳,沈從文還提出要展出李白晚年在安徽當涂寫的詩,或陳列一個詩集,或展出一部分,用楷書寫出來,“更好的是能照唐人寫經卷子方法,用加有烏絲欄的仿造硬黃寫經紙寫出,作成卷子式展出那一部分”。
沈從文另外還附加構擬了幾個陳列材料,如《李詩中所見相關形象材料》,其中有不少涉及的古代樂器和用具都不在國內,如唐代的琵琶、五弦、阮、尺八等都在日本,沈從文就指出了向達先生訪日時曾仿作了一套在歷史博物館,屆時似可以再仿作一份,再根據相關圖冊放大圖像展出。又有藏在日本的唐代琉璃杯,傳說正是李白詩中所說的琉璃杯,喝西涼紅色葡萄酒用的,國內正好新近有實物出土,可以照作或照相展示。在對李白詩的意境和歷史背景分析中,沈從文還提出了幾個頗為新穎的議題,如李白一些七言詩夸張浪漫,“有不少也和唐代的變文敘述形容極其近似,影響明顯……說李白接受通俗文學影響,過去人必以為近于貶李,照目前說法,則實贊李。且為新的提法,物證俱在,不是胡說瞎猜”。還有李白信奉道教的緣由,“李白好道,表面上為求道尋真理,煉藥長生,事實上除了可以謀作政治出路,還能滿足另外浪漫情緒,詩中提起的即不多,而事實上即婚姻問題也由之解決”。endprint
對于陳列實物的種類,沈從文也給予了把關,如李白詩中提到的賭博用具“長行”、“樗蒲”、“圍棋”、“雙陸”,沈從文說前二者少實物史料,后二者則屬于賭博用途,不提倡展出。
在給周星珷的信中,沈從文還提及,如果安徽方面對他的陳列有興趣,并有需要的話,他希望能到當涂實地來一趟,“到開春,我再來和各位學習一二月,大致將可望看到這個展出正式開放的”。
理解與支持 希望與實現
從沈從文前后致親人和朋友的信中可見,他對于李白紀念館的陳列事宜是非常用心的,而他的詳細方案也并非是朝夕之間“突擊”的,是平時日積月累所沉淀的結果。在此方案寫出之前,他在致好友同事陳大章的信中就提到了,他所研究的領域包括“歷代故事畫”,其中就有“太白醉臥”。還有歷代名人像,古代著名亭臺樓觀和名勝,如滕王閣、黃鶴樓、曲江、大明宮等與太白有關的地方。
在方案出來后,沈從文還興致勃勃地致信西南聯大時的小友、河北師范學院教授蕭成資,說自己血壓、心臟問題都似乎好轉,腦子越用越靈活,“近日正試在為安徽方面李白紀念館搞個形象的陳列設計,用不到一星期,凡是和李白一生有關的本人種種畫像,和其詩中涉及重要事件、重要地方的各種圖像,凡記憶到的一一為羅列出來,大體藍圖就已完成。估計用不到半年時間布置出來,對于今后國內外研究李白的專家都值得看看,看到這個陳列后,肯定都將得到或多或少不同有用的啟發和教益。因為有上百種新材料取自各方面,過去研究李白的專家大體都少接觸的。其實這種工作,對我說來,還不過是學習中的副產品而已”。
在1973年11月初致次子虎雛夫婦的家信中,沈從文還希望帶著張兆和去一趟當涂,實地看看長江風景,“我在一禮拜中為安徽當涂李白紀念館作了四個樓,近800米陳列設計。結果把手中所有一點圖錄全抱去了。再過些日子,大致即可由那邊決定如何辦法。我們初步設想,是調(黃)永厚來辦辦事務,因為要借調館中和美院教師協助,人熟好辦得多。一切由館中為布置陳列。到明春,如能搞好,春天轉暖,我或和媽媽過當涂去看看,聽說在長江,風景最好”。
但是在致友人楊琪的信中,沈從文則道出了構擬這一大方案的背后辛酸,資料缺乏,沒有助手,無法照相、臨摹,沈從文還要面對一個人的孤獨,他與家人分居兩地,他戲稱自己是堂吉訶德與風車作戰,“或許為‘死亡意思所迫促,日夜廢寢忘餐來趕(工),致令同院住的幾個十分相熟的大媽,總擔心我會忽然死去,每早必輕輕扣扣(叩叩)門,待我回答才放心的現實情形下,還用一個星期左右時間,為當涂李白紀念館約一千平方米陳列,搞出了個設計草目”。沈從文說,做這個方案像是過了一回例外小考試,只等著安徽方面審查后派人來京解決布置,開春后他還有望去當涂實地試為作三五天說明員,“一切通過后,還才算考試及格!這幾天總布置下的戰役,近于打完了,身心似乎有點解體樣子”。從中可見沈從文為之付出的艱辛。
對于李白紀念館,沈從文不只是個人盡心,他還尋求親友們的幫助,如當時在安徽下放的好友巫寧坤,這是他在西南聯大任教時外語系的學生,解放初由美國學成歸國,在燕京大學執教,此時正在安徽鄉下。沈從文致信巫寧坤說,為李白紀念館所作方案尚沒有審核和施工,屆時將可能到當涂來看看,如果需要講解詞的英文翻譯,或者翻譯李白的詩,當必會推薦他試試看。同時沈從文還提及可以先問問安徽大學的熟人,看看是否需要教師,希望巫寧坤早日回歸校園。直到近一個月后,李白紀念館方案審核有了眉目后,沈從文還致信巫寧坤說,方案大致還在當涂革委會研究中,過了年后,或可望落實。1973年11月27日,沈從文回信周星珷,說看到了《李白雕塑像和太白樓展出提綱》后,覺得很好,只是對于資料有些擔心,“有的新畫,恐不易搞好,還是用舊圖結合,比較省事,且見分量。望能實事求是的加以考慮,免得返工”。從此處可知,沈從文所擬的陳列方案終于獲得了通過,只是在陳列畫作時對方提出加入一些新畫展品,沈從文抱著對歷史負責的態度,堅持以古代圖像為主。此時,沈從文的同事陳大章已經先期去了當涂,提出了一個安全問題,為此沈從文也在回信中提及,“大章同志說可用空間過少,又無人照管,環境比較偏僻。因之陳列上還得考慮安全。玉不宜陳列過多即此意”。
在此信后幾天,沈從文在致信次子虎雛夫婦提及一件小事,即虎雛的女兒紅紅,尚在少時便能作畫,把沈家親戚雕塑家劉煥章的李白像畫出來了,活靈活現的,還讓沈從文貼在墻上。由此可知,沈從文為太白紀念館作陳列設計稿一事甚至影響到了家人,他對李白文化的熱衷和投入可見一斑,家人對此的理解和支持也不言而喻。
沈從文設計太白樓陳列時正處在“文革”時期,在此期間他和親友都曾遭到影響和打擊,甚至有些朋友還沒有得到平反,面對一波一波的運動,他心急如焚,正是抱著這種沉重和迫切之心投入到對中國古代文化的研究之中。
筆者曾在拍賣場上見過沈從文寫于1983年的兩首李白詩,一首是七言絕句《江上吟》:“木蘭之枻沙棠舟,玉簫金管坐兩頭。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仙人有待乘黃鶴,海客無心隨白鷗。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洲。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一首是《峨嵋山月歌》:“峨嵋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明末學者唐汝詢說《江上吟》的主題是:“此因世途迫隘而肆志以行樂也。”即李白身處羈旅,面對壓抑的現實,卻不予理會,仍舊繼續著他追求自由,向往理想世界的初心,詩中依然可見其坦蕩蕩的瀟灑之態。而后一首則是詩人于晚年的異地對家鄉的眷戀,詩文意境恬靜而平和,倒與沈從文筆下的湘西舊景頗為相近,年逾八旬的沈從文先生于病中寫下了這樣的句子,想必一定是感慨萬千的,李白與他,注定有一段令人感懷的隔代之緣。當獲知太白樓的紀念場館的陳列中部分采納了他的方案,相信沈從文一定是欣慰的,只是到訪太白樓的游客中,有多少人會知道沈從文為之傾注的心血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