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濱 楊蓉榮
歷史唯物主義的國際關系理論體系建構
文/李濱 楊蓉榮
歷史唯物主義國際關系理論與西方主流理論的根本區別在于,前者是以社會經濟基礎來分析國家利益、國際結構進而分析國際沖突與合作,而后者脫離了具體的社會經濟基礎,把國際政治領域視為一個完全自治的(autonomic)領域來分析上述范疇和國際沖突與合作。要建構歷史唯物主義的國際關系理論體系就必須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與方法有一個深入的理解。
歷史唯物主義要求人們必須從具體的歷史階段的經濟基礎(生產組織方式及其社會表現)去認識社會的政治與文化。任何社會現存的生產都是來自歷史,受過去的結構歷史影響,由此呈現出特殊性。任何社會的生產組織方式都不是單一性的,而是一種“綜合與不平衡”發展狀態,這種不平衡狀態也是其特殊性的征候。最后,任何社會經濟結構都是人塑造的,沒有歷史的永恒性。人既是結構的承受者,也是塑造者和改造者,結構和施動者是相互決定的關系。
國家對外行為的根源是國家利益。什么是國家利益?什么決定了國家利益?歷史唯物主義認為社會經濟基礎決定了社會上層建筑。社會的生產及其生產關系決定了國家的利益所在,從而決定了國家對外行為的根源。哪個階級在現存的社會生產過程中占主導地位決定了國家的屬性及其對外行為。國體是國家的性質,也是具體生產組織方式的社會表現形式(社會生產關系)的體現。“國家的性質是由國家所依賴的階級結構所界定的”,這個結構確定了國家的“任務與限度”。但由于“不平衡與綜合”規律的作用,在具體的歷史時期,每個社會都存在著多種生產組織方式,存在著多種階級。這決定了具體歷史時期國家的“任務與限度”不是取決于單一階級,而是一種“歷史的集團(historic bloc)” ——“國家權力最終依賴的某些社會力量的組合”。 這種組合就是特定歷史條件下國家形態的社會基礎,它決定了國家在具體的歷史時期的內政外交。
分析一國的社會經濟基礎,首先必須從具體歷史階段的國家社會生產組織方式著手。比如列寧在分析19世紀末資本主義大國的對外關系時,把資本主義民族壟斷性(而不是自由競爭)作為其對外政策的經濟基礎。這種壟斷性構成了此時它們的國家利益,決定了此時資本主義大國的對外行為是爭奪海外殖民地與勢力范圍以及由此帶來的帝國主義戰爭政策。一些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從現今的資本主義社會生產組織方式著手,認為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由于生產國際化和資本的跨國化,彼此之間的生產高度融合,共同地控制著世界市場,因此,這成為它們共同對付發展中國家而彼此高度協調的經濟基礎。
其次,從國內社會基礎分析國家的對外行為,還必須考察歷史傳統和“綜合與不平衡”狀態給國家對外行為帶來的影響,即考慮其特殊性。列寧在分析19世紀末資本主義大國的社會經濟基礎時,既看到了它們壟斷資本主義的共性,也充分地考慮到了各資本主義發達國家歷史傳統與內部發展不平衡及其綜合性帶來的特殊性。列寧把英國稱為殖民帝國主義、法國是高利貸帝國主義、德國是容克資產階級帝國主義、美國是托拉斯帝國主義、俄國是軍事封建帝國主義,就是對當時的帝國主義國家特殊性的分析。
所以,從歷史唯物主義來分析國家的對外行為和國家利益,要以國家內部的經濟基礎為出發點。這個經濟基礎是具體的歷史階段的生產組織方式以及由歷史傳統與不平衡發展帶來的綜合性與特殊性。任何抽象的、脫離歷史階段的、缺乏特殊性的經濟基礎分析都是教條的。這對于從事國別外交政策研究的學者特別重要。
西方主流理論在國家層面對國家對外行為的分析從根本上缺乏對國家社會經濟基礎的分析,更談不上對國家歷史的、具體的、特殊性的經濟基礎分析。以自由主義為例,它從國內屬性來分析國家對外行為時就不是從歷史具體的社會生產出發的?!懊裰鲊也淮蛘獭本褪且环N典型代表。古典現實主義從國家內在屬性分析國家的對外行為時,把國家擬人化,把國家對外行為建立在千年不變的人性上, 強調國家與人一樣是(超歷史的)“政治動物”,同樣也不分析國家對外行為內在的經濟基礎。新現實主義更是離開社會經濟基礎,通過無政府結構把國家同質化。
西方主流理論往往把利益認知作為一種外在給定的東西,從理論上或者回避利益的產生與認知過程,或者強調利益是一種學習的產物,是認知共同體(epistemic community)建構并傳播的結果。前者完全排除了社會經濟基礎對利益產生的決定作用,后者只注重知識分子/專家或決策者的認知作用,沒有認識到經濟基礎帶來的利益影響對認知共同體的作用。即使認知共同體建構出來的利益也無法離開他們對由社會生產帶來的社會運行結果(客觀世界)產生的判斷,他們也是所認知的世界的一分子,主客觀往往是難以分離的。離開社會經濟基礎來談國家對外行為的適當理性、工具理性和實踐理性,都是抽象的一般而沒有上升到具體的表現。
然而,目前任何一個國家的社會經濟基礎已經不是孤立的、封閉的,它受到世界秩序的重大影響。自世界近代以來,由于資本主義的世界擴張,一國的“生產、階級與歷史集團不是以孤立的民族區間存在的,它們與直接影響它們的世界秩序是聯系的,世界秩序也可以通過民族國家來影響著它們”,特別是在一個霸權世界秩序下。 因此,世界體系對國家的對外行為發生了重大結構作用,分析國家的對外行為、利益離不開國際體系結構的影響。
世界秩序是世界性經濟與政治以及相應的意識形態形成的整體結構,它形成一種世界性的經濟、政治和社會的正式或非正式的制度安排。通過這些制度安排,對世界性的經濟、政治和社會生活做了一定的規范,這種規范是以某種意識形態作為其合理性解釋,以某種國際權力機制作為使規范得到遵守的最后強制力量和國際穩定(國際秩序)得以維持的力量。在霸權世界秩序下,國家的對外行為受外部世界秩序的結構影響較大,而非霸權時代,國家對外行為受外部的結構性影響較弱,更多地受國內政治經濟結構的影響。
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來說,世界秩序最深厚的基礎是世界性的生產組織方式。但是,如何研究世界性生產體系及其社會表現形式顯然比國內要復雜得多。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曾對國際生產關系做了分析,提到了工業與農業分工導致了世界城市對農村的支配,工業民族對農業民族的支配,西方對東方的支配。 這一分析被許多的左翼理論使用,如世界體系理論、結構主義理論、依附理論等。它們把國家與民族在國際生產過程中的地位作為一種標準來進行階級分析,中心與外圍就是其表現。這種分析的單元是國家與民族,而不是更深入的社會群體。還有一種是整體的、超越國家的全球性階級分析,如考克斯的生產關系與階級分析。這種階級分析不是以國家與民族作為世界性階級分析的基本單元,而是把不同的社會群體在全球生產中的地位作為階級分析的單元。
國際/世界生產關系的分析要結合當時的生產組織方式的特點體現其時代性、具體性和特殊性。具體地分析世界秩序經濟基礎就離不開對結構與施動者這一相互建構的關系進行探討。任何具體歷史階段的世界秩序都是人創造的,都是霸權國家及其內部占領導地位的社會力量塑造的,正是這種施動者的歷史塑造帶來了世界結構的歷史階段性和特殊性。19世紀英國治下的世界秩序是由英國及其領導階級——工業資產階級建立的,體現的是英國社會自由放任秩序的特征。戰后的世界秩序是由美國及其壟斷資本力量建立的,體現了新政的特征。當今的生產全球化也與美國這個具有生產國際化傳統的國家密切聯系著,帶著美國的特色。在這些世界生產結構中,都可以發現主導與非主導社會生產同時存在的“綜合與不平衡”狀態,這些是世界秩序歷史階段性和特殊性的經濟基礎。只有從結構被塑造的過程中,才能發現世界秩序歷史具體的特點,才能發現它們對國家行為不同的結構約束。
世界秩序對國家行為的結構性影響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考察:一是從世界經濟對國內社會經濟基礎影響,從而對國家行為的影響來考察;二是從世界秩序產生的政治競爭對國家的影響來考察。
由于近代以來,不同的國家通過分工卷入國際/全球生產結構中,形成了連接或依附于世界經濟的國內經濟成分,這對國家內部的社會生產關系產生了重要的結構性影響,影響著國家行為的“任務與限度”。
世界秩序存在著政治競爭。尤如國內生產組織一樣,誰主導生產與分工,誰就具有社會性權力,誰就可以獲得更多的經濟利益。這種政治競爭在國內生產中不僅存在于資本與勞動之間,也存在于資本之間。在世界經濟體系內,同樣存在著政治競爭機制。
當今的經濟全球化形成跨國生產組織方式正改變著傳統的民族國家化生產模式。在經濟全球化過程中已經形成了一種資本的跨國利益,造就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利益融合。因此,過去國際經濟體系產生的均勢權力制衡機制對資本主義大國來說似乎作用已經不大,更多地體現著一種“超帝國主義”的特征。但是,在當今全球化的世界經濟中,還不能說權力制衡機制完全失效,這種機制主要發生在資本主義主要大國與非西方大國之間。
因此,在一個穩定的世界秩序下,各國在其中的地位造就了各國的身份感,國家的身份感源自國內經濟基礎的構成以及它在世界經濟中的地位。國家的身份感決定著各國對外行為的“可能性條件”,從這個角度來談外部結構對國家對外行為的影響才具有歷史唯物主義的特質。
西方的主流國際關系結構理論在談結構對國家行為的影響時,并不是從世界體系的社會經濟基礎出發的,而是從一般抽象的“無政府狀態”出發。這種結構理論把無政府狀態作為一種政治結構,存在于其中的國家為了生存安全與自決,必然地進行權力制衡,或表現為維持現狀的防守性現實主義,或表現為先發治人的進攻性現實主義。這種結構理論都是把國際關系視為一個自治的政治領域,缺少作為基礎性作用的國際/世界經濟成分的分析。抽去了社會經濟基礎,任何歷史階段的世界結構都是相同的,歷史特色鮮明的國際關系史成了“歷史循環”,這就回到了馬克思批判過的用“抽象的一般”來解釋社會經濟的“同義反復”窠臼中。同時,這種理論由于缺乏社會經濟基礎的分析,就少了對施動者對結構建構的分析,無政府狀態成為缺乏歷史創造主體的空洞“結構”,世界秩序就失去了實質性的內容。
新自由制度主義的理論也是某種結構理論,它的原理論思維與新現實主義一樣:無政府的結構決定了自利國家為了絕對收益的增加、為了避免集體行動的困難所產生的次優結果,從而建立起國際制度,這樣的制度導致了一種無政府狀態下的結構性約束作用,使得國家的對外行為趨于合作。這種理論盡管是從內部來認識國家行為的動機,似乎也注意了施動者與結構之間的互構關系,但從根本上也是采用了無政府狀態這一“抽象的一般”來解釋具體現實的方法,這與新現實主義在結構分析上是一樣的。在內部利益的認知分析上,雖然這種理論后來補充了學習與認知共同體的作用,但沒有分析社會經濟基礎帶來的利益影響與對學習和認知的作用。
從歷史唯物主義出發,在討論結構對國家的影響時,不能消極看待結構的作用,應該從環境與人的關系來認識施動者—結構的關系,必須認識到施動者的能動作用。如果從這一角度來認識結構與施動者的關系,就可以走出結構決定的宿命論,發現國家在結構下的實踐不是單一的,而是具有多樣性。新古典現實主義突破了結構現實主義的機械論,認識到國家在外部結構影響下的反應多樣性。雖然新古典現實主義沒有從歷史唯物主義出發分析這種非宿命的結構作用,但它帶給我們一個重要啟示,即如何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結合國內的具體社會經濟基礎來分析國家在外部的壓力下做出對外反應。中國就是一個最好的案例。面對外部世界的結構性制衡壓力,中國主張建立新型大國關系,這種主張是建立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這個經濟基礎之上的,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在資本主義世界秩序共同作用下產生的“限度與任務”所決定的,這既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這一特殊的經濟基礎的作用,也有當今經濟全球化造就的世界秩序的作用。這一切恐怕是西方主流國際關系結構理論無法解釋的。如果沉溺于西方主流理論的思維,或導致中國走向全面與美國的軍事對抗,或導致全面順從世界秩序的“合作”,這不論是對中國還是對世界來說都將是悲劇性的結果。要擺脫這種局面,首先就要從西方主流理論的奴役下解放出來。
走出結構決定的宿命,必須認識到結構是施動者的創造物,被人創造出來的結構并不是永恒的、不可改造的。施動者對結構的改造依賴于施動者的物質能力,依賴于施動者的反思能力與創造性思維。自19世紀以來,世界秩序從英國到美國的主宰更替就體現了這種施動者對舊結構的改變。歷史走向今天,在新自由主義世界秩序帶來的巨大社會危機與矛盾面前,人類也在反思。如何推動世界秩序向公平、合理、安全的方向發展,是擺在人類面前的重大課題,正在考驗著人類的能動性。習近平總書記近來提出“兩個引導”,即“要引導國際社會共同塑造更加公正合理的國際新秩序”,“引導國際社會共同維護國際安全”;在2016年達沃斯論壇上提出,歷史是勇敢者創造的,這些都體現出一種擺脫宿命,引導國際社會共同創造美好世界的決心與勇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帶來的物質能力巨大提升,帶來的制度自信、理論自信、道路自信、文化自信,加之新自由主義世界秩序的種種弊端與危機,經濟全球化帶來的相互依存現實,使得引導世界向公平、合理和共同安全的新結構發展存在著現實的可能性。如果囿于西方主流的理論,只會因循守舊,畏縮不前,因為西方主流的帶有結構宿命的理論是一種維持現狀的理論,它無法引導世界走向一個美好的未來。只有帶有歷史唯物主義特質的理論才能引導世界走向美好的明天。
國家對外行為由國家內部屬性和外部結構雙重決定。歷史唯物主義的國際關系理論強調用具體的、歷史的社會經濟基礎來分析國內的結構和國際結構。從歷史唯物主義出發的國際關系理論認為,國家內部的社會經濟基礎和世界秩序的社會經濟基礎受歷史傳統影響,而且呈現出綜合與不平衡的狀態,使不同歷史階段的國內結構與世界外部結構呈現出特殊性,不是一種固定不變的模式。從各個階段抽象出來的具體概念范疇必須從一般上升到具體。沒有這種具體的分析就無法理解國家利益、國家安全、國際/世界秩序等概念的歷史具體內容,也無法理解國家對外行為的歷史具體性,更無法理解國際合作與沖突在不同歷史階段的交替性。
(李濱系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教授,楊蓉榮系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博士生;摘自《世界經濟與政治》201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