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玉鴻
如何完善我國現行法中關于人的尊嚴之規定?
文/胡玉鴻
我國現行法律文本中關于人的尊嚴問題的規定,由1982年憲法發其端。《憲法》第38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禁止用任何方法對公民進行侮辱、誹謗和誣告陷害。”這一規定以人格尊嚴作為其主導性表述,不但導致根本法中缺乏人的尊嚴的統一性規定,而且使得現行法中有關尊嚴的內容狹窄單一;此外,有關尊嚴的表述在不同的法律文本中亦往往呈現不同的意涵,歧義在所難免。因此,包括人格尊嚴在內的尊嚴,究竟在法學上如何確定其內涵和外延,仍然是一個亟須研究的課題。
人的尊嚴作為一個專門范疇,在國際公約的層面上由1945年6月26日制定的《聯合國憲章》發其端。《聯合國憲章》在“序言”中開宗明義地指出,聯合國人民同茲決心,“欲免后世再遭今代人類兩度身歷慘不堪言之戰禍,重申基本人權,人格尊嚴與價值,以及男女與大小各國平等權利之信念”。本著此一目的,“議定聯合國憲章,并設立國際組織,定名聯合國”。一個以保障人的尊嚴、基本人權為宗旨的國際組織應運而生!此后,在《世界人權宣言》等一系列重要的國際公約和以《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基本法》為代表的國別憲法中,都確認了人的尊嚴的意義和地位,人的尊嚴作為一個基本法律范疇也逐漸為世人所承認。
從學理上講,固定人的尊嚴這一法律范疇的主要意義有三。一是將人的尊嚴作為法律上的固定詞組,可以形成對這一概念長期而深入的探討。“穩定的概念和對范疇的共識,是建立研究共同體的基礎。”相對來說,概念的穩定又是形成共識的基礎,而人的尊嚴一詞最為妥帖地表達了這一概念所要傳達的內涵:“每一個人都有內在的尊嚴,這是不可讓渡的,對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雖然在這種表述中,尊嚴究竟何指,法律屬性如何,還有諸多需要進一步深入探討之處,但是,只有這一詞組固定下來,學界才可能以此為基礎挖掘其內涵與外延。二是固定人的尊嚴這一法律名詞,可以統一學界關于這類表述的歧異之處。就人的尊嚴來說,由于翻譯或習慣用法,稱謂極其復雜,如“人類尊嚴”、“個人尊嚴”、“人性尊嚴”、“人格尊嚴”,等等,亟須用統一的稱謂來加以概括,否則,會造成名詞用法上的混亂以及理解上的分歧。而在當代中國,“人格尊嚴”因使用過度,已經湮沒了人的尊嚴的內涵,因而尤其需要進行這種調適。三是人的尊嚴在國際公約以及國別法律中適用的普遍性,恰恰與國內法律在人的尊嚴問題規定上的欠缺與不完整形成明顯的反差,因而格外需要通過人的尊嚴概念的立法化來使這一理念制度化、規范化。
檢索“北大法寶”法律數據庫的結果令人不無遺憾地看到,在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的法律、國務院的行政法規中,都沒有出現直接以“人的尊嚴”作為詞組的法律條文。只是在三個收錄的文本中,直接出現了“人的尊嚴”的字樣:一是《人民法院統一證據規定(司法解釋建議稿)》;二是衛生部制定的《涉及人的生物醫學研究倫理審查辦法(試行)》;三是中國法學會2011年6月發布的《中國法治建設年度報告(2010)》。然而這些文件相對來說層次較低,也不權威。這說明“人的尊嚴”還未成為我國通行的法律用語,而這恰恰是今后立法需要著力解決的問題。從法律、法學的發展史可以看出,一個概念只有成為固定的法律范疇時,才具有普遍適用的可能,其內涵與外延才會得到更加深入的探討。
《憲法》第38條雖然提到了人格尊嚴,但正如林來梵先生指出的那樣,這一條款“難以謂之為體現了憲法的本質性價值或整個人權保障體系之價值基礎的一個概念,甚至也未像德國的‘人格尊嚴’那樣,可被視為處于憲法價值秩序或人權保障的核心地位之上,相反,在嚴格的意義上而言,它容易被理解為一項個別性的權利,而與它最為近似的權利類型,就是憲法上的人格權”。這種由憲法指導思想、最高規范到基本權利、個別權利的縮減,無疑消解了憲法本應有的道義色彩和對國家與個人關系的正確界定。正因如此,有學者提議:“我國憲法在對人的價值、對人的尊嚴的認識上有待提高,從‘人格的尊嚴’上升到‘人的尊嚴’。之所以需要上升到這一層面,是由于憲法需要某些原則,這類原則應當基于保護人的權利的考慮。進一步說,憲法的原則也需要某種根據,這種根據要么直接以‘人’為根據,要么以人作為‘目的’為根據,要么以人的尊嚴為根據……采用‘人的尊嚴’作為憲法的原則,是一種比較恰當的做法。”當然,人的尊嚴是作為原則條款加以表述還是作為國家的根本任務或基本宗旨來予以確定,這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然而,憲法中必須具有此一內容,否則,我們無法為人權保護尋找到本源性的基礎,也會因“人格尊嚴”對“尊嚴”的壟斷而損及人的尊嚴在保護人的整體尊嚴上的完整性與統一性。
那么,人的尊嚴的內容放置于憲法條文中的何處比較合適呢?我們認為,借鑒其他國家的成文憲法,可以選擇如下方案:
(1)在憲法“序言”中加入確認和保障人的尊嚴的內容。如果承認憲法“序言”同樣具有規范屬性且為憲法文本不可分割的部分,那么在序言部分加入此一內容就可以說是順理成章。國外也有此立法例,如1994年頒布2006年修正的《摩爾多瓦共和國憲法》“前言”就明確宣布:“我們,摩爾多瓦共和國人民的全權代表,議會成員……承認法治、公民和平、民主、人的尊嚴、人的權利和自由、人格的自由發展、公正和政治多元是至高無上的政治價值。”當然,這涉及憲法是否要有價值觀的表述等諸多理論與實踐問題,插入憲法序言中的何處還須通盤考慮。(2)在“總綱”中對人的尊嚴加以確認。這方面的立法例可以1999年制定的《芬蘭憲法》為例,其第一章“總綱”第1條即規定:“芬蘭為主權共和國,其政體由本憲法確定。憲法確保公民人格尊嚴、自由以及個人權利神圣不可侵犯,并推動社會正義。”而就我國而言,適宜加入人的尊嚴內容的是《憲法》第2條,即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力屬于人民”之后,另加一段或另起一款,內容為“保障人的尊嚴的實現是國家權力的根本宗旨”。這既可與《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基本法》第1條規定的“人的尊嚴不受侵犯,尊重和保護人的尊嚴是一切國家機關的義務”大致相近,又是對國家權力屬性、職責的合理框定,順理成章。簡言之,如果說“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力屬于人民”是對主權在民的規定,那么,“保障人的尊嚴的實現是國家權力的根本宗旨”就是主權為民的制度規定。(3)在“公民的基本權利和基本義務”部分結合平等原則來對人的尊嚴問題作出規定。正如有的學者所指出的那樣,“人的尊嚴”規范實際上包含“雙重申明”。第一重申明可以稱為“尊嚴申明”,關系到每一個(自然)人的地位,即,人生而即有尊嚴。第二重申明是“不可侵犯”申明,涉及的是這種地位的規范效力:因為每個人都具備固有尊嚴,所以每一個人都不可侵犯,即不能被他人侵犯。正因如此,“人的尊嚴”也就是“人人平等地享有尊嚴”的另外一種說法;所以,可在《憲法》第33條第2款規定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與第3款“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之間增加一款,“人的尊嚴不可剝奪和不可侵犯”。正如筆者一再言及的那樣,《憲法》第33條并非對平等權的規定,而是所有公民基本權利和基本義務的原則性、綱領性宣示,人的尊嚴置于此處,并不會產生條文邏輯上的斷裂。因此,在強調國家權力屬于人民的同時,對這一權利的根本宗旨加以制度上的限定,也是理所當然的。
首先應予明確的是,人的尊嚴不是一種權利,而是對人的平等地位的一種確認和保障。從這個意義上講,人的尊嚴可以被視為法律的倫理總綱、根本價值和基本原則。然而,對“尊嚴”這樣一種極具抽象性的法律規范而言,如果不界定清楚其具體所能涵攝的權能范圍,就有可能使這一基礎性規范失之空泛而流于形式。
在我們看來,與人的尊嚴有關的權利,或者說直接為保護人的尊嚴得以實現所必須配置的權利,主要有4大類型。(1)正當生存權,指使個人得以正當存在、合理生存的權利,典型者如生命權、人身自由權、思想自由權。既然人的尊嚴不可剝奪,那么任何人都必然擁有成為某個國家成員的資格,而不能以“劣等種族”的形式加以清除。同樣,一個有尊嚴的人應當能夠自由支配其身體、形成其思想,如果人無法自由行動或者其思想受到來自國家的控制,那么從尊嚴的角度看,這顯然是對一個擁有理性能力者的冒犯。正如英國學者格里芬所指出的那樣,“人的生活不同于其他動物的生活。我們人類對自己、對我們的過去和未來都有相應的觀念。我們進行反思和評價。對于一個好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我們形成了各種想象……當我們說‘人是一種獨特的存在’(就我們所知是獨特的)時,我們就是在這個意義上說的”。人的獨特性奠定了其作為“行為主體”的地位,法律上人身自由、思想自由的規定正是為了實現人的尊嚴所必需的制度安排。(2)人格尊嚴權,即人“尊嚴地存在”的權利,包括姓名權、肖像權、名譽權、榮譽權等。(3)行為自主權,即生活計劃、情趣、志向及行為獨立自主的權利,包括生育自主權、婚姻自主權、契約自由權等。這種自主也是法律上的自治。德國學者艾伯特·布萊克曼認為,人性尊嚴與自治同義:“人性尊嚴之要件,系每個人得在其行為與決定上有自由,而且任何人都享有同等自由。因此,基本法的人性觀,系指平等、自由之個人,在人格自由發展下,自由決定其生活方式、未來及行為。”(4)私域控制權,即控制、支配屬于個人的私人領域的權利,包括住宅權、隱私權、個人資訊控制權等。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法官的多數意見曾指出:“這些事務,牽扯到一個人在其一生中可以作出的最私密、個人的選擇,這個選擇的核心是個人的尊嚴和自律性,也是被第十四條修正案保護著的自由的核心。自由的核心是一個人為自己定義存在、意義、宇宙,和人的生命的神秘這些概念的權利。如果關于這些事務的信條形成了國家的強制,那么它們不可以用來定義人格性的性質。”實際上,如果人們不能控制自己的私人領域和私人生活,那么諸多不愿為外人知悉的隱私、資訊就將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人的尊嚴也就無從談起。
尊嚴是高貴的,但又是脆弱的。“一個人只有當他(她)能夠可靠地獲取一些必需的東西,也就是說,只有當其人權得到滿足的時候,才能過一種有尊嚴的生活”。弱者由于自然的、社會的、政治的、法律的等方面的原因,往往成為社會上的“最不利者”,更容易在社會生活中遭排擠、歧視。他們的尊嚴更需要法律的全面保障,因而對弱者的傾斜保護是法律義不容辭的責任。實際上,對弱者尊嚴的維護也代表著一國人的尊嚴的保護水平,道理很簡單,如果弱者的尊嚴都能夠得到全面的維護,那么正常人尊嚴的保護自然也就不在話下了。
必須指出的是,自21世紀以來,隨著人們對尊嚴問題認識的不斷深入,在國務院制定的行政規范性文件中,出現了一系列對弱者尊嚴加以規定的內容。例如,《國務院批轉中國殘疾人事業“十五”計劃綱要的通知》“主要目標和指導原則”部分規定:“殘疾人參與社會生活的環境更加文明。全社會弘揚人道主義,發揚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理解、尊重、關心、幫助殘疾人,維護殘疾人的尊嚴和權利……”《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加強孤兒保障工作的意見》的制定目的特別強調了“使孤兒生活得更加幸福、更有尊嚴”。《國務院關于印發中國老齡事業發展“十二五”規劃的通知》指出:“健全老年維權機制……維護老年人的生活質量與生命尊嚴,杜絕歧視、虐待老年人現象。”《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印發農村殘疾人扶貧開發綱要(2011~2020年)的通知》提出我國對農村殘疾人的保障目標“到2020年……殘疾人生存有保障,生活有尊嚴,發展有基礎”。《國務院關于印發國家基本公共服務體系“十二五”規劃的通知》明確了老年人權益保護的目標,即“國家建立基本社會服務制度……保障老年人、殘疾人、孤兒等特殊群體有尊嚴地生活和平等參與社會發展”。《國務院關于落實〈政府工作報告〉重點工作部門分工的意見》強調“努力實現更加充分、更高質量就業,使勞動者生活更加體面、更有尊嚴”。《國務院關于加快推進殘疾人小康進程的意見》的“指導思想”是“讓殘疾人安居樂業、衣食無憂,生活得更加殷實、更加幸福、更有尊嚴”。
雖然上述規定只是行政規范性文件,不如法律、行政法規以及規章更具正式性與權威性,但是這些規定對于當代中國法律上人的尊嚴的保護來說意義重大。第一,上述規定并不是簡單地將尊嚴視為一種法律上的權利,而是用以指稱現實社會中人們應有的一種良好的生存狀態,如“更加體面、更有尊嚴”的表述。實際上,“若要努力確保弱勢族群在經濟與社會權利上的享有,就必須尊重他們的完整性與尊嚴,并且將重點置于幫助他們確認與利用自己的解決方式來排除問題。在他們享有適當食物、住居與教育等基本需求的情況下,其潛在之精力與謀略應該能夠獲得更有效的利用,而非訴諸施舍,這只會平添其自卑感”。第二,上述規定均從人的整體上的尊嚴這一角度來描述尊嚴的內容,如老年人的尊嚴、勞動者的尊嚴、殘疾人的尊嚴、困難群體的尊嚴等,而不是將尊嚴拆解為生命的尊嚴、身體的尊嚴或人格的尊嚴等,契合現代法學理論對人的尊嚴的基本理解。第三,上述規定立足于從民生角度來保證尊嚴的實現,也就是說,這些規定都是以國家積極作為的方式來為弱者提供更加可靠、更加全面的社會保障,從而促成他們能與正常人一樣,參與社會生活,擺脫依附地位,真正獲致做人的尊嚴。正如學者指出的那樣,“貧困不僅是人權侵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而且構成了對包括生命、尊嚴、隱私、安全、食物、健康、住房、衣著和教育等權利在內的大量人權的一種侵犯”。就此而言,消滅包括貧困在內的阻礙人的尊嚴得以實現的因素,正是現代國家的根本使命之所在。
在人的尊嚴已經成為國際公約所規定的法律的最高價值的背景之下,應當將人的尊嚴作為一個固定的基本法律范疇,用以指稱作為人而言所享有的尊崇、高貴地位,同時在憲法中植入維護人的尊嚴的內容,以體現國家以人為本的政治德性。近年來國務院頒布的諸多規范性法律文件已經對人的整體尊嚴問題有所涉及,目前的任務則是推廣這一立法成果,將主要關注弱者的尊嚴普及于所有社會成員的尊嚴,從而真正體現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和社會主義法律的先進性。
(作者系蘇州大學王健法學院教授;摘自《法商研究》2017年第1期;原題為《我國現行法中關于人的尊嚴之規定的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