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 吳健康
先生之風 山高水長
文丨 吳健康
趙乃康一生扶危濟困,養孤憐寡,澤及多方;鉆研鄭學廣博精深,時無出其右者;著書修《續遵義府志》等,為地方文化的發展和傳承作出了突出貢獻。
今年是趙乃康先生逝世七十五周年。夏末秋初之際,無意中在友人處得到先生女公子趙珣寫的長篇回憶《我的文昌宮》,捧讀之余,唏噓慨嘆,對先生的認知更為細致深切,于是不揣敝陋,乃對先生之行述略作鋪陳。
先生名愷,字乃康,自號牂北生,老家在南鄉平水里(今播州區西坪鎮桂山村)。6歲時隨父母回遵義,住文昌宮(今遵義市中醫院旁)。
先生早年受業于遵義名儒鞠子清,后師事鄭珍之子鄭知同。光緒十三年(1887年),張之洞調任兩廣總督后,設廣雅書局,招鄭知同去任書局總纂,不料兩年后,知同客死廣州,他的兒子師惠扶櫬回遵義時,也在途中病死。
先生見知同逝后,兒孫輩貧困零落,鄭家所遺之孤孀弱女,枯守老屋荒冢,生計艱難,便慨然己任,時時周濟,賑弱恤貧。
知同次子師萬,早年就業于四川,為衣食奔走,后來客死他鄉。先生多方尋訪,終于在四川嘉定尋得師萬十余歲的遺孤鄭昌,出資接來遵義。到遵后,先生為其申請政府資助,安排入學讀書。在先生的幫助下,鄭昌后來進入浙江大學當旁聽生,學成后繼承名儒遺緒,在遵任教,受到人們稱道。
先生一生扶危濟困,養孤憐寡,澤及多方,盡管自家亦有不敷之時,對族中子弟貧無所依、衣食不周或遠鄉求學者,都盡力幫助,臥房不夠,就住在書房里,往往樓上樓下住得滿滿的,這些孩子大多白天在省立三中上學,下學回家挑燈夜讀,深受先生之勉勵而勤學。
先生是那種受人滴水之恩而思涌泉相報之人,他對恩師鄭知同及其父鄭子尹先生學問一生服膺,鉆研鄭學廣博精深,時無出其右者,在收集、整理、保存、光大鄭氏文化方面,不遺余力,作了極大貢獻。
由于趙家與鄭珍有姻親關系,先生自幼受世家文化熏陶,之后又隨堂兄趙怡學習,趙怡對鄭學有極深的造詣,系光緒二十年(1894年)進士。由于家學與師承,乃康先生對沙灘文化領軍人物鄭珍、莫友芝有著深厚的感情,懷有崇高的敬意。他收藏鄭氏父子的著作并作考證,對各種版本的手稿、尺牘、墨跡、雖片櫧寸幅,無不寶而藏之。
20世紀40年代,章士釗先生來黔省,寫過一首《訪鄭篇》的詩送貴州省主席吳鼎昌,其詩為:“西南兩巨儒,俱出牂柯巔。經巢尤篤實,纂述紛云煙……”表達了對西南大儒鄭珍的仰慕欽敬,同時建議吳氏把鄭珍的著作刊印出版,吳鼎昌欣然同意,安排刊印事宜。
其時,出版鄭珍遺著的主事者為省府秘書陳恒安,陳與先生曾任貴州文獻征輯館編審,知先生是鄭學的傳人,對鄭學有極高的造詣,平日收藏鄭氏作品最為豐富,于是以省政府名義聘先生為顧問,函請協助,先生為此十分欣然,回函曰:“愷于經巢各書,搜求有成,轉抄藏護已數十年,今一旦得印而存之,傳布天下,樂何如之!……此固千載一時之鉅事也!”
之后他將自己抄成的鄭珍作品《文抄》《詩抄后集》《輪輿私箋》《母教錄》等寄去,然后,又將《說文新附考》六卷、《樗繭譜》《梟氏圖說》一卷、《親屬記》二卷、《說文本經問答》二卷,共九本寄去。
先生除為《巢經巢全集》提供底本外,并編訂全書目錄,其中包括鄭征著作15種,鄭知同遺著5種,全書共40冊。《巢經巢全集》于民國29年(1940年)出版,使得鄭氏的著作大部分得已保存下來。
子尹先生生前沒有照片,先生只見過知同及鄭家一些親屬,根據知同所撰之《行述》,說子尹“先子體貌端嚴,方頤廣顙”等描述,找來精于繪畫者,為畫工詳細解說,反復商榷修改,使今天的鄭珍畫像得以傳世。
1930年,毛光翔任省主席,25軍4師師長黃道彬到遵義召集本城著名人士,以“縣事之當興者”為題征求意見,先生提出“關風化、系人心、導后進,莫急于妥先賢之祀,倡議修鄭莫祠。”
在地方士紳的共同努力下,此舉克奏全功,祠成后,先生撰鄭莫祠門聯為:“闡漢宋兩朝學術,為西南百代儒宗”。
1942年,先生彌留之際,吩咐其子宗典將鄭莫黎書畫列于壁間,扶他觀賞,然后手執《巢經巢詩鈔》說:“我最服膺于鄭先生,先生精研三禮,學宗漢宋、為黔中學術泰斗。自有鄭先生以來,談經學者,不能忘鄭先生;談小學訓詁者,不能忘鄭先生;談史學者,不能忘鄭先生,談書法詩畫者不能忘鄭先生。”此為先生最后遺言,離世之際猶心心念念如是,有此學子,真鄭氏父子之大幸也!

先生從來關心地方歷史文化,留心地方山川、古剎、金石、古墓、木刻、橋梁及黔人筆記、每有所得,或存或抄或著,積累了大量地方歷史文化資料。
民國三年(1914年)遵義人楊兆麟(光緒二十九年(1903)癸卯科進士一甲三名,遵義人稱楊探花)等倡修府志,被時任縣知事周恭壽聘為主纂,同修志者皆為遵義名流宿儒,包括恩貢乃康先生、安順進士楊恩元,遵義進士吳國霖,舉人黎汝懷、吳懷新、楊璨英等。
時值改府為縣,行政區劃改變,各縣資料采訪、資金籌集困難,加之政局不穩,兆麟等雖盡力而為,修志工作卻步履維艱而時輟時作。民國十五年(1926年)周西成主政貴州,次年,已任省教育廳長的周恭壽、民政廳長楊干之再議此舉,時楊兆麟已于7年前亡故,先生因學有淵源,熟悉地方史實及風土人情被聘為總纂。嗣后,遵義縣長喬運亨于老城曹家舊宅設府志局,先生約集各地學者,整理兆麟原稿,經幾個月的廣收博采、鉤沉發幽,共同努力,始奏初功。然后由先生送稿至貴陽審閱。到筑后,省志局派司炳奎、楊覃兩先生參同審訂。司因年老力衰難就此事,楊又事務繁忙,先生只得留在貴陽一邊任教一邊與楊共同審補增訂志稿,其大部分工作皆由先生擔負。
1929年,周西成戰死,滇黔戰事又起,先生倉促保護初稿回遵,先生于風云變幻之際、盡心竭力、朝夕從事,不辭辛勞,其編審補校等,幾乎集于一身,最終得以完成全書。
直到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續遵義府志》方刻印問世。這是民國時期貴州省唯一修成刊行的府志。全書35卷,29綱、九十余萬言,將遵義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到宣統三年(1911年)間七十年的歷史“朗如眉列、燦若鱗羅”。后人譽之:“士林比之鄭、莫《府志》媲美前賢,后先輝映,其身價自在人間矣!”
由于篤信許、鄭之學,先生主張治學“以文字入手,以讀經為歸”,認真批注《說文解字》《詩》《禮》等書,著成《讀〈說文解字〉》《同名錄》等。數十年間,其著作有《鄭莫黎三先生事實征集》《平水舊聞》《近泉居雜記》《劍山廬雜話》《遇徐特立先生記事》《趙乃康詩文集》等。這些作品為遵義風貌提供了生動的歷史資料。
先生不僅精于文學,亦善書法,所寫篆書、隸書及魏碑字體皆法度謹嚴,有大家風范。他畢生研習鄭珍、莫友芝手跡,汲其筆法神韻。其行楷字仿東坡,肥厚雋永,作大字有六朝、北魏趣,似趙偽叔而質樸過之。方家曾以元代郝經的詩句“正筆篆玉藏李斯、出筆存鋒兼漢隸”形容先生得書法之精髓。
由于先生平易謙和,求書者絡繹不絕,不管求書人有無身份,不管是單條屏對、扇面斗方,他均有求必應。如今在西坪及遵義各地,尚存有先生為人書寫的不少條屏匾額等。
先生德行敦厚,學識深宏,深受時人敬重,除本埠鄉里視為典范外,遠人亦禮敬有加。抗戰期間,浙江大學、陸軍大學、大夏大學、國史館遷遵,名流宿學相與往還:如竺可楨、豐子愷、王煥鑣、梁園東、歐元懷、張聿生等均為先生座上之賓。遵義專員劉千俊尊之為師,時相問候。抗戰名將、國民革命軍第九軍軍長郝夢齡駐遵期間執弟子禮,專車接送先生為該部軍官講授《論語》。
民國三十一年(1942年),先生辭世,享年73歲。
先生逝世,喪禮隆重而儉樸,地方政要、士紳名流、各校師生代表絡繹于途,挽聯祭幛滿布于堂,其中貴州省主席吳鼎昌挽聯為:
學術繼先賢,與拙尊屈廬相接,獨任仔肩,郡志續成資政教;
儀型留梓里,廣洨長師農所傳,以承嗣響,宏編刊布念勤勞。
先生的送葬隊伍蔚為壯觀,大部分為各校師生,以當年本城人口之少,亦蜿蜒曲折達數里,從盤安門(今新華橋東端白沙路口)一直排到新城文廟(今萬里路豐樂小學)處。
先生逝世后,老友豐子愷為其作墓地圖;學生傅道新為寄緬懷之情修建“趙樓”,以先生遺著翰墨儲于其中;貴州文化名人、先生之弟子陳福桐、楊祖愷為之撰《趙乃康先生行述》,刻碑泐石于墓側。
古人對高潔者有言:“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真乃康先生之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