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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地圖

2017-11-22 18:45:02南帆
美文 2017年21期

南帆

我棲居于這一片土地的時間已經超過半個世紀。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嗎?仿佛是一種宿命。母親逝世多年,她的骨灰裝在一個小小的匣子里,再也離不開這一片土地。父親越來越老,越來越沉默,每一天花費很多的時間專心致志地吃早餐,前傾的身體側影如同一個凝固的雕像。三十多年前他曾經到山西的太原小住幾天,估計父親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走得更遠。郊外的某一座山嶺上有一座我們家的祖墳,家族之中已經沒有人說得清祖墳的位置,茂密的茅草遮沒了一切。據說祖墳里埋的是太祖父,祖父已經開始遵從火葬。奇怪的是,祖父的骨灰不知所終。父親說曾經寄存于某一座廟宇,廟宇不知何時毀棄,人去樓空,如今所有的事情都無從打聽了。

事實上,我的祖先來自河南固始縣。唐末十八姓追隨王審知兄弟揮戈入閩,張姓是其中之一。月洲村是張姓入閩之后聚居的一個古村落,清澈的桃花溪繞村半周,圍出一片柔軟的沙洲,沙洲旁邊一片嘩嘩響的竹林。我從月洲村得到厚厚的一冊張姓族譜,眾多先人密密麻麻地堅守在一張張發黃的紙頁之中。無數血肉之軀組成的歷史輕而易舉地變成了印刷品。我曾經在山西一孔窯洞的墻上讀到幾句張家的祖訓,諸如“奉親唯孝,夫妻唯敬”,“持家唯儉,持心唯正”等等,張姓即是在這些老話的監護之下千里跋涉,抵達這一片土地。我意外地在月洲村發現了“張元干”的名字,他的那一首《賀新郎》名垂千古。“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這種沉郁頓挫的語言也是屬于我們張家。

這一片土地號稱“閩”。很久之后我才讀到,《說文解字》將“門”里的蟲解為“蛇”。蛇神是這一帶的古老圖騰。閩地雨量充沛,空氣濕潤,丘陵地帶草木豐茂,這種地貌是蛇類的理想樂園。我曾經多次遭受蛇的驚擾。屋梁上的菜花蛇,池塘里的水蛇,鄉村夜間行走時手電筒光暈里的銀環蛇,還有一只鐵籠子里的大蟒蛇——我好奇地在武夷山蛇園的一個鐵籠子旁邊蹲下來,企圖近距離地觀察蛇皮上的花紋,大蟒蛇張開大嘴閃電般地撲過來,“嘭”的一聲撞在籠子的鐵柵上,駭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據說閩地的一些鄉村女子常常在烏黑的頭發之間插一支蛇簪,如同一只灼亮的小蛇若隱若現。現在,玻璃幕墻裝飾的高樓四處矗立,堅固的鋼筋水泥不由分說地覆蓋了一切。那些蛇類撤退到哪兒了?

這個城市的繁鬧地段有一條短短的馬路。那一天我突然在馬路的一側發現了王審知的“閩王祠”。朱紅色門墻,高挑的燕尾脊頂,三個圓拱形門,兩尊石獅——唐末迄今,沒想到他老人家仍然踞守在這兒。祠堂的左鄰是一所學校,眾多年輕的學子嘰嘰喳喳地進出;祠堂的對面是一所著名的醫院,每一天都在上演生與死的悲喜劇。王審知肯定從無數似曾相識的輪回之中察覺,他帶出來的十八姓都已經落地生根。

成年之后,我時常各處奔波,然后不斷地返回。移居他處的機會曾經幾度出現,可是,我似乎從未認真地衡量和考慮。北京,上海,深圳,南京,還有遙遠的歐洲……怎么能無視這些地名貯存的奇遇、聲望和財富?別人甚至愿意代替我遺憾和焦急。一次又一次乘坐飛機返回的時候,我常常有機會透過機艙的舷窗打量這一片土地。飛機開始下降,舷窗下面出現一大片起伏的深藍色山脈,山峰的尖銳棱角倔強地迎向落日的余暉。飛機的高度持續下降,人們逐漸看清山嶺之上郁郁蔥蔥的植被,盤旋纏繞的土黃小徑,山谷的巨大陰影,山巔的雷達站,悠然轉動的風力發電機風輪,一個巴掌大小的水庫,幾座元寶一般的墳塋……飛機如此接近山峰,人們開始暗暗地不安。這時,綿延的山脈突然魔術般地消失了,一片平原猝不及防地展開,無數的房子層層疊疊,幾座拉索橋猶如高聳的桅桿。于是,氣流之中轟鳴的飛機擺了擺機翼,開始了對準跑道的校正。另一些時候,飛機可能先在海面上空盤旋一圈,如同一柄長劍耍了個優美的劍花之后穩穩地扎入跑道。這時,人們不僅可以從舷窗之外看到每一片海域的海水深淺不同,還可以看到犬牙交錯的海岸線。沙灘上一排一排的涌浪,大海對于陸地的頑強啃噬從未停止。

飛機飛越過那一片起伏的山脈時,人們一定會發現山谷之間有一條蜿蜒曲折的大江。這即是閩江。雨季來臨,濁黃的江水驟然暴漲,仿佛把河床撐得寬了幾分。這一條大江在崇山峻嶺之間不屈不撓地千回百轉,然后經過我的窗前注入大海。現在我的寓所就在江邊。某一天早晨起床之后,我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覺得窗外的那一條大江正在倒流。這是真的嗎?我瞇起眼睛盯住漂浮在江心的一簇樹枝,然后再盯住靠近江岸的一片木板,的確,它們都在往回走。我不由得看了看天空和附近的街道,沒有發現什么異常,可是,生氣的江水似乎都想回到大山里面去。后來我才明白,這是大海漲潮產生的倒灌。這兒距離閩江出海口僅有二十公里左右,大海漲潮的巨大壓力逼迫江流暫時后退,直至海水退潮方才恢復通行。事實上,雙方的拉鋸戰每天都要舉行兩個回合。閩江出海口形成了一片咸淡交匯的水域,這里生長的海蚌又嫩又脆,并且擁有一個不無色情意味的稱號:西施舌。世界范圍內,據說只有意大利威尼斯的海蚌堪與比擬。

現在已經臨近端午節。窗外寬闊的江面偶爾會出現一條龍舟。十多個壯漢端坐于龍舟之上,動作劃一地揮槳劃船。船頭筆直地站立一個敲鼓的漢子,咚咚的鼓聲調節著壯漢揮槳的節奏。這里的龍舟賽事是一個萬眾矚目的傳統項目,比賽之前的熱身早早就開始了。我相信這些咚咚的鼓聲會沿著縱橫的水系網絡傳到遙遠的汨羅江,織入屈原正在撰寫的另一首鏗鏘的長詩。

我在咚咚的鼓聲之中記起了這一片土地之上各種真偽莫辨的傳說。

現今,閩地的居住者無一不是北方的移民。

先秦時期,這兒的居民稱為“閩越人”,“閩越”一詞始見于司馬遷的《史記》。閩越人捕魚為生,棲居于樹皮、茅草、竹條搭蓋的懸空房屋里,死后的棺柩置于懸崖絕壁的洞穴之中——不知道他們怎么完成如此困難的儀式。據說閩越人的紋身是龍或者蛇,成年的時候要將牙齒拔掉。沒有理由僅僅將他們想象為圍繞在篝火旁邊跳舞的土著,嘴里發出“嗬嗬”的呼叫。可能沒有多少人知道,閩越人的冶煉技術十分高超,例如鑄劍大師歐冶子。不久之前我曾經訪問閩北山區松溪縣,當地人遙指對面的一座山峰對我說,那兒就是湛盧山,當年歐冶子即是在山頂上煉出了鋒利無比的湛盧劍。閩越國正式出現于漢代。閩越王無諸曾經遭到秦始皇的貶抑,這或許是他率領閩越人加入伐秦隊伍的首要理由。楚漢爭雄,無諸站到劉邦的陣營里,因而在劉邦登基之后成為閩越國國王。無諸去世之后,他的子孫開始尋釁滋事,公然蔑視中央王朝的權威。雄才大略的漢武帝顯然不能忍受如此放肆的挑釁,他輕松地收拾了這一幫不自量力的家伙,并且將閩越國的殘存分子驅逐出當地,流放到江淮一帶。多年之前我曾經在街頭遇見一個白化病患者,他的毛發皆白,面部皮膚上的白斑形同一幅地圖,雙眼畏光,半瞇半睜。一種傳說認為,他們是閩越人的后裔。為了避開漢武帝的追剿,這些人隱身于深山老林,長年累月見不到陽光,變成了這么一副模樣。這種演義當然破綻百出,尤其是經不起醫學知識的批判。endprint

武夷山的閩越國遺址發現之前,“閩越人”僅僅是肇始于司馬遷的一個神話。現在,神話突然成為真實,盡管這個真實凝固于層層疊疊的黃泥之中。我站在一塊漢代的城垛之上,打量一片大約半平方公里的土地。考古人員指指點點地介紹說,這個區域是大殿,那個區域是一條甬道,這兒是城墻,那兒是后宮,還有一個極其完善的排水系統。這時,那些東鱗西爪的消息終于聚合為一個存活了九十二年的王國。我很想知道,那些厚厚的土層是否仍然凍結了宮娥的嬉笑、太子們的爭吵或者將士手中鏗鏘的刀劍之聲?遺址旁邊有一口水井,據說是閩越國留下來的。我趴到井口聽了一會兒,可惜沒聽到什么。許多人把吊桶放下去,他們想嘗一嘗兩千多年前的井水滋味。

驅走閩越人之后,這一片土地頓時荒涼下來。西晉之末天下大亂,中原士族相繼南下避禍,史稱“衣冠南渡”。那時開始,一批又一批的北方居民紛紛南遷,陸續在蒼茫的大山皺褶之間定居下來。規模巨大的南遷運動之中,一個擅長行走的族群后來被命名為“客家”。他們扶老攜幼,日夜兼程。兩千多年來,客家人的腳步曾經在歷史的許多角落響起。然而,如果見到客家人修筑的土樓,很難想象他們歷經如此遙遠的跋涉。這些土樓厚重、結實,黃泥夯的土墻有一米之厚。土樓二至三層,多為方形或圓形,內部隔出數百個房間,幾十戶人家相聚而居。這種房屋擺出的是千秋萬代的穩固架勢,而不是如同游牧民族那樣將就地搭一個遮風避雨的輕型帳篷。土樓多半修建于山坡的平緩之處,據說某一年那些圓形的土樓突然嚇住了帝國主義的衛星。衛星拍攝的圖像顯示,群山之中出現了許多來歷不明的圓圈。這是來自天外的飛碟,還是可怕的導彈發射井?

所謂的“客家”,顯然帶有外來客居的意味。南遷的北方居民仍然懷念故土,瞧不上那些“斷發紋身”的閩越人。因此,表明自己是正宗的中原血統事關重大。前一段時間的學術調查證實了一個流傳多時的傳說:只有那些小腳趾指甲分成兩瓣的人真正來自山西洪洞的大槐樹。調查報告顯示,愈是接近山西和陜西,小腳趾指甲分瓣的概率愈高。那一天太太脫下襪子莊嚴地宣布她的小腳趾指甲一分為二。悄悄地考察了自己的小腳趾之后,我立即心虛了起來——幸虧我及時地記起了那一本從月洲村得到的族譜。

我相信一代又一代移民的性格之中存有某種遷徙的基因。這一片土地上的許多人動不動就想拔寨而起,奔赴遠方另謀出路,生活在別處。一些人干脆漂洋過海,要么到了臺灣,要么持續向南,直至東南亞——古代稱為爪哇國。腳下的荒灘至天盡頭只有一派洶涌而浩瀚的大海,眼前一條孤零零的木船,沒有航海圖,沒有氣象預報,甚至也沒有目的地,然而,遷徙的基因發出了不可違抗的指令,他們說走就走,甚至連一個小包袱也沒有拿。相對地說,現在出門的條件好多了。各種事務將由一個隱蔽的組織安排。某些季節,若干穿花襯衫的家伙就會出現于村子里。他們許諾可以將幾個年輕人帶到美國或者日本。當然,沒有波音飛機和國際列車。出門的人只能坐上一條沒有國籍的漁船出海,數十個男女沙丁魚罐頭似的擠在漁船的底艙;漁船在公海漂浮了幾天,終于等到了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那些大腹便便的海上巡邏隊還在碼頭的小屋子里打瞌睡,漁船悄無聲息地靠上海灘,這一批人跳出船艙四散而逃,埋伏在附近的老鄉負責把他們接走。如果沒有被對方的移民局逮到驅逐出境,他們可以在老鄉的餐館或者超市里打工,這些粗活甚至沒有必要使用外語。既然不諳外語同時又沒有證明身份的護照,他們的生活不外乎工作和悶頭睡覺。這種日子維持了一段時間,他們開始往家里寄錢,繼而謀劃以相同的方式把家眷接出來。留在村子里的父母將海外的匯款積攢起來,日后用這筆錢蓋起一幢三層或者四層的小樓房。樓房蓋成的時候,父母多半已經年邁體衰。他們爬不動樓梯而僅僅愿意居住在底樓,樓上成為蚊子的大本營。如果家里的兄弟倆前后腳出國,他們務必分別蓋起自己的樓房,哪怕年復一年地鎖在那里。是否擁有自己的樓房涉及一個人的體面和成功指數。二三十年之后,某些人可能返回故鄉。他們將多年積累的工錢作為資本開一間小雜貨鋪,這是后半輩子全部的依靠。

這種人生規劃不僅要有一些冒險精神,同時,安排這些事務的中間人還要收取四十至五十萬元的手續費。四五十萬不是小數目,足夠在鄉村安居樂業,又有什么必要千里迢迢地奔赴異國的某一個莫名其妙的餐館或者超市?可是,這種衡量方式沒有意義。村子里的人滿懷信心地說,另一家某某人的孩子都出去了,我們為什么不走?當然,各國政府的官方語言共同將這種入境方式界定為“偷渡”。這是眾多機構聯合打擊的不法行為。偷渡者沒有道德的愧疚。僅僅是繞行海關而已,他們沒有覺得“偷”了別人的什么。當然,偷渡常常遭受攔截,完美的計劃最后一刻功敗垂成。偷渡者坦然面對挫折,并且屢敗屢戰。完成這種偉大的事業似乎理所當然。一個化學教授曾經在日本攻讀博士學位,他時常被先期抵達的眾多老鄉——包括他的哥哥——當成笑料。所有的老鄉都是偷渡出來的,只有他不辭辛苦地填寫一大堆表格,還要對付各種無聊的課程考試。他們拍了拍教授的肩膀說:你這種人還能有什么出息?

這一片號稱“閩”的土地具有多種地形。沿海一條狹窄的平原,后半部分的地勢逐漸抬高,形成了以武夷山脈為中心的山區。發源于武夷山的閩江東向入海。沿海一帶居民信媽祖,食海鮮,性情豪爽;山區產竹筍,吃辣椒,山里人淳樸敦厚。閩越人曾經沿江棲居,至今還能發現他們的某些殘余痕跡。由于習俗相異,本地居民不怎么排外。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之后,相當多來自山東或者山西的軍人、干部接管了這一片土地,他們與本地居民相處得不錯。北方那種兒化的普通話并未引起反感。如果說,上海話或者粵語時常標榜語言學的地方主義,那么,這里的方言愿意閃開一條路,那種兒化的普通話很快從辦公室進入菜市場,繼而成為閨蜜或者父子之間的對話語言。

盡管如此,大多數北方干部仍然覺得,方言是這個地方最為神秘的銅墻鐵壁。那些帶有濃重方言腔調的普通話時常折磨他們的耳朵,令人不知所云。“請講普通話”,北方干部的臉上浮出鼓勵的神色。“我講的已經是普通話呀”,本地居民滿臉詫異地回答。更為麻煩的是,這一片土地由多種方言分疆而治。福州話、閩南話、客家話之外,還有獨一無二的莆仙話。這些方言的發音迥然相異,不同方言區域居民相互交流,普通話同樣是他們繞不開的語言立交橋。endprint

方言并非僅僅表現為另一套語言發音。方言具有親切的意味,兩個久別重逢的鄉親用方言大聲寒暄,眼眶會一下子濕潤起來;方言具有默契感,有時一個獨特的詞就可以讓人心領神會;本地的各種小吃多半用方言命名,那些特殊的音節叫人垂涎欲滴;還有,方言往往是罵人的利器,各地都配備了一整套罵人的粗話,方言可以使這些粗話抑揚頓挫,大葷大素,方言之中對于性器官和床笫之事的形容多半會帶有一種生動的惡毒感。另一方面,方言又常常與偏僻的地域、保守的風俗或者不雅、粗鄙聯系在一起,一口方言仿佛矮人一頭。方言不適合莊嚴、高尚或者華麗的詞句,或者宣讀某種具有普遍意義的理論觀念。方言朗誦物理學定理、哲學著作或者報紙社論的時候往往會產生滑稽之感。一個擅長逗樂的家伙故意用方言演唱流行的情歌,傷心欲絕的歌詞意外地引起了哄堂大笑。大清王朝的雍正皇帝下令閩粵兩地設立正音書院,聘請旗人傳授北京話。皇帝的擔憂是,滿口讓人聽不懂的方言,官員如何履職行政?當年一個潮州籍官員向雍正爺進貢荔枝。雍正爺詢問荔枝是否有核,潮州籍官員答曰“有”。潮州話“有”的發音與北京話“無”相近。雍正爺聽錯了,一口咬下去硌得牙齒生痛。欺君之罪必須問斬,幸而另一些聽得懂潮州話的人出面解釋。據說這件事成為雍正皇帝下決心設立正音書院的契機。

只有大人物的方言享有崇高的威望。某些電影里面,大人物具有大聲說四川話或者山東話的特權。相形之下,眾多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只能由配音演員賦予一口標準的京腔。許多小伙伴熱衷于模仿毛澤東主席一口湖南腔在天安門城樓莊嚴宣告: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他們同時有節奏地捶打胸部形成顫音的效果。然而,對于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方言如同發育不良的身體讓人恥笑。那一年我與若干文學朋友乘船從上海赴旅順,船上的播音員一口怪腔怪調的普通話。我正想發表議論,一個人過來問我:“這個播音員的口音怎么會如此像你?”多次相似的遭遇之后,我力圖普及某種語言學知識進行申辯:南方的方言才是正宗的中原古音。當年北方居民大規模南遷,中原古音被帶到南方的群山之中保存了下來。吳語、粵語、閩南話或者福州話是不同歷史時期移民的語言。中原的語言由于持續演變而面目全非,各種南方方言恰恰是古代漢語的活化石。我的方言福州話仍然保留了入聲,吟誦起唐詩宋詞風味十足。我們稱“你”為“汝”,“他”為“伊”,稱“談話”為“攀講”,“如何”為“何如”,稱“房子”為“厝”,“鍋”為“鼎”,“筷子”為“箸”,如此等等。福州話之中擁有奇妙的修辭。我曾經聽到福州評話如此形容一個人在街道上叫喊樓上的另一個人:“公子伸手從嘴邊抓起幾句話從窗口扔進去……”遺憾的是,我的陳述總是換來懷疑的眼神:“是——嗎?”那些北方的家伙口氣之中充滿了不信任。

相對于客家話、閩南話、莆仙話,我當然愿意夸耀音調低沉的福州話。長期居住在這個城市,我有責任搜集這兒令人驕傲的地方。這個城市擁有一百多條內河,“百貨隨潮船入市,萬家沽酒戶垂簾”,盡管現今許多段落河岸崩塌,水流淤塞,甚至散發出刺鼻的氣味。北宋時期的福州太守張伯玉組織居民種植榕樹,數百年的生長,許多大榕樹綠蔭如蓋,長須飄拂,如同慈祥的長老。提到這個城市四處彌漫的福州話,一個人的聲音將在我的想象之中浮現:我指的是林則徐的聲音。這個福州籍的朝廷命官成功地將福州方言送入政治舞臺的中心。據說清朝的道光皇帝曾經感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林則徐說官話。”朝廷之上,林則徐的官話肯定是一個另類,但是,他的口音士兵都聽得懂。這兒的民間流傳許多逸事,編排的是這個老爺子如何滿口福州腔地指揮虎門銷煙,巧施尿壺陣戲弄英軍,或者干脆威風凜凜地下令:“把大炮抬出來!”“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福州話吟誦這種句子正好。總之,這個大名鼎鼎的老爺子為福州話爭得了巨大的榮譽。

如今,這個城市的方言正在逐漸式微,猶如一扇舊木門上逐漸剝落的油漆。全球化時代的急速降臨造就了英語的廣泛流行,方言遭到了大面積的拋棄。令人驚異的是,美國的紐約竟然奇跡般地形成了一個福州話的方言部落。據說紐約的福州人大約有五十萬——一個中等規模的縣城。他們之中的多數人不諳英語,甚至普通話也磕磕巴巴,福州話織起了他們之間的神秘網絡。許多人僅僅因為一聲來自異國的鄉音就背井離鄉,不知深淺地陷入英語的沼澤地。他們只能勉強地呼吸,張口說話的機會驟降。接下來的漫長日子里,他們一律用幾句簡短的福州話對付客戶、警察和移民局;某些特殊的時刻,他們也可能聽到福州話傳來的指令:到某一個地點集合,一起向某些西裝革履的家伙扔雞蛋。他們期待的是在某一個休息日找到一個電話亭塞入幾個硬幣,打通越洋電話,向父母或者家人報平安。只有這時,他們才能盡情地享用久違的福州話。

沒有做過嚴格的統計,我猜測說閩南話的人遠遠超過了說福州話的人。閩南話的分布范圍不限于這一片土地的南部,同時還包括臺灣和東南亞的一部分地區。閩南話語調悠揚,帶有更多的鼻音,宛轉的梨園戲即是用閩南話演唱。一位山西的戲迷對我說,他聽慣了高亢激越的山西梆子,梨園戲的優雅溫婉讓他真切地體會到了似水柔情。

這位老兄可能沒有想到,說閩南話的人喜歡標榜的是豪爽與剽悍。許多閩南男人世代出海打魚。他們身材不高,肌肉飽滿,趿一雙拖鞋走過濕漉漉的石板路,閩南的透徹陽光把他們的皮膚曬得黝黑。如果要吼一嗓子,現在的許多人唱的是《愛拼才會贏》。他們不掩飾身上的草根習氣,譏笑說福州話的家伙小氣膽怯。這兒盛行的是南拳。南拳氣勢剛猛,拳法激烈,江湖上有“南拳北腿”之說。北方人身高腿長,拳術之中講究“手是一扇門,全靠腿打人”,南方人矮小精干,南拳追求貼身短打。一個武學博士曾經和我討論南拳的起源。他試圖論證南拳與當地漁民生活的關系。南拳的功夫是扎牢馬步,穩固下盤。武學博士猜測,這適合漁船的環境。海浪顛簸,必須在漁船上站穩之后才能發力出拳。我的疑問是,漁船之上哪里有那么多的戰場?

似水柔情可以形容閩南女人嗎?“以古老部落的銀飾/約束柔軟的腰肢”——那首詩如此描述惠安女。她們是閩南的女人。黃斗笠,銀腰帶,藍上衣,寬黑褲,這種奇特的服飾常常使惠安女被攝影記者送入畫報。“你把頭巾一角輕輕咬在嘴里/這樣優美地站在海天之間/令人忽略了:你的裸足/所踩過的堿灘和礁石/于是,在封面和插圖中/你成為風景,成為傳奇”。可是,走出了封面和插圖之后,她們必須填補剽悍的男人出海之際留下的空白。如同丟下一件穿臟的衣裳,男人們一甩手把田地和所有的家務丟給她們。插秧,收割,砍柴,扛石頭,日復一日的風吹日曬,黃斗笠下面那一張臉的黝黑程度已經與男人的皮膚相差無幾。未曾生育的惠安女必須用黑紗遮住臉龐,晚上熄燈之后才能卸下。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是,許多年輕的丈夫在街頭無法認出自己的妻子。這么說來,她們是否漂亮并非多么重要。endprint

“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圣人”,泉州開元寺的這一副對聯據說由朱熹撰寫,弘一法師的手跡。開元寺興建于唐初,如今可見兩座宋代的石塔。泉州人曾經口口相傳開元寺的傳奇來歷:一個高僧向黃姓的巨富求地建廟。黃姓巨富說,如若后花園的桑樹開出了蓮花,我就劃出一塊地給你。高僧歡喜而去,次日后花園的桑樹果然蓮花盛開。高僧將他的袈裟拋向空中,袈裟投在地面的影子即為開元寺的范圍。泉州的另一些傳奇鐫刻于數百方石刻之中。宋元時期,大量的波斯人和阿拉伯人定居泉州經商,去世之后就葬在這里。這些石刻是他們墓碑、墓蓋石和墓葬構件,現今收藏在博物館。石刻上那些彎曲如蚯蚓的波斯文、阿拉伯文和突厥文是匯入閩南話的另一種記載。當年的石刻工匠不識外文,鐫刻的時候免不了各種訛誤,歷史的消息突然成為石頭制作的謎面。據說現在那些國家愿意從石油銷售的利潤之中劃撥出若干經費,聘請博學的教授破譯古代工匠無意之中設置的密碼。

閩南人鄭成功被稱之為“國姓爺”——明代的皇帝曾經賜姓“朱”。除了收復臺灣以及與另一個閩南人施瑯的恩怨,鄭成功的各種小故事已經不再重要。他正在變成一個神。閩南已經有兩尊著名的鄭成功塑像。一尊銅像位于泉州的大坪山巔,高二十米,身穿盔甲騎在馬上,以領袖的姿態揮手致意。銅像的手臂似乎壓得太低,某個角度看起來讓人想到了“再見”,仿佛他就要回到明朝似的。另一尊是花崗巖的,身穿戰袍屹立于廈門鼓浪嶼海邊的一塊大巖石之上。據說這一尊塑像嚇走了許多臺風,那些來自太平洋的巨大氣旋寧可繞道而行。

大約四十年前,我到廈門的第一天就被一個胸前吊著沖鋒槍的民兵攔了下來。作為一個躊躇滿志的新生,那天我剛剛到廈門大學報到,晚飯之后漫步海灘。進入禁區之前,哨位上沒有人,估計那個民兵脫崗溜出去打飯。他在我返回的時候突然從木崗亭里鉆了出來,一面唏噓地吞咽牙缸里香噴噴的飯菜,一面半是閩南話半是普通話地盤問我。盡管早就看出了我的身份,他還是刁難了半個小時。那時,這個長滿了相思樹和三角梅的半島還是伸到海里的一個軍事要塞。在廈門大學就讀的前兩年,大約半個月就會輪到一次在海灘上的通宵持槍巡邏。月夜之下的大海如同一個鱗光閃爍的巨大固體,幾片帆影無聲地滑過,我們悄無聲息地站在大樹的陰影里,仿佛被奇異的美景魘住了。有時我們會被沙灘上竄過的野狗嚇一跳,傳說中的美蔣特務來了嗎?某一天晚上,一位同學的步槍槍管上插了一枝長長的野花,許多人立即記起,上午的課堂剛剛讀過茹志鵑的小說《百合花》。

當時我們被告知,如何計算海潮的漲落是當地的機密,不可外傳——落潮的時候抱一個籃球就能漂到金門。離奇的是,居然有人把廈門的鼓浪嶼當成了金門。廈門本島與鼓浪嶼之間的海面距離不過一兩百米,卟卟響的小渡輪十來分鐘即可抵達。某一天一個來自東北的殺人犯風塵仆仆地趕到廈門。他從碼頭旁邊下海,撲騰撲騰地游了一陣登上了鼓浪嶼,濕淋淋地振臂高呼反動口號,繼而束手就擒。廈門與金門的距離兩公里多一點,鼓浪嶼的日光巖上可以遙望海天之際深藍的一線。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大陸與金門曾經互相炮擊。傳說當年金門飛來的一發炮彈曾經落入廈門大學,炸塌了大禮堂的一角。我們讀書的時候遇到的是廈門與金門之間的廣播大戰。每一天晚上熄燈之后爬上宿舍的木架床,南面窗口的一陣海風吹得蚊帳飛了起來,一陣綿軟的普通話廣播隨風而至:“共軍官兵弟兄們……”多年之后,我曾經在金門島上見過數十個喇叭組成的方陣,只不過已經喑啞無聲,銹跡斑斑。

“鼓浪嶼”這個名稱來自明朝,小島不足兩平方公里。島上眾多爬滿藤狀植物的紅頂洋房,灰褐色的花崗巖如同倔強的頭顱露出碧綠的樹叢。許多彎曲的小徑把人們從海灘引到小島的頂端日光巖。這兒游人如織,密密麻麻的腳步仿佛會踩沉這個小島。四十年前的鼓浪嶼安靜多了。一個夜晚,我曾經獨自在小島游蕩了兩個小時。天上一輪圓月,大多數房子里沒有燈光,只有一陣莫名的鋼琴聲逸出某個窗口,那些參差跳躍的音符幽然穿過街道,消失在一個拐角。四十年前我就聽說,小島上居住著一位著名詩人。如果沒有讀到她的詩,我幾乎不愿意相信一個從小說閩南話的人能夠寫出如此優美的句子。當然,當時不可能料到,如今我偶爾有機會和這位詩人坐在一起品茶,隨心所欲地聊一些家長里短——當然只能使用雙方共同通曉的普通話。

我從來沒有打算遺漏莆仙話,盡管使用這種方言的人數大約不過兩三百萬。莆田和仙游是福州與閩南之間的一片不大的區域,可是,莆仙話頑強地形成了一個語言飛地。我對于莆仙話一無所知,但是印象深刻。首先,莆仙話有一些奇怪的發音方式,我多次練習仍然沒有學會,例如氣流從大牙與舌頭之間擠出時形成的輔音;其次,說莆仙話的人出奇地團結,不小心在街頭招惹了一個說莆仙話的小販,也就是得罪了一平方公里之內所有說莆仙話的人;第三,這個區域能人眾多,仿佛這種方言隱含了某種神秘的品質。古往今來,這個小地方竟然有數十位文武狀元。我相信我的同齡人都聽說過“李慶霖”這個名字。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他膽大包天地向毛澤東主席“告御狀”,老人家的回信極大地改善了無數知青的命運:“寄上三百元,聊補無米之炊。全國此類事甚多,容當統籌解決。”——據說毛澤東主席的這幾句話至今還鐫刻在李慶霖的墓碑之上。李慶霖乃莆田籍人士,當地這種性格并非少見。最后一個迷惑是,為什么我熟悉的莆田籍作家如此之多?莆仙話特別擅長和文學打交道嗎?

事實上,這個語言部落出現了更多的經商奇才,他們被形容為這一片土地上的猶太人。這些商人制造了一個謎。我不明白那些難懂的莆仙話如何說服那么多人加盟他們的商業圈。據說現在絕大多數的私立醫院由莆田籍老板控股,江湖上人稱“莆田系”。一些人不屑地說,他們是從街頭無數水泥電線桿上的小廣告發跡的。某一個時期,水泥電線桿上的小廣告流行一個強勁的主題——老軍醫治性病。發廊、KTV這些場所不僅以燈紅酒綠的方式點綴城鎮的夜生活,同時,某一類型的病毒悄悄地在器官與器官之間傳播。這時,老軍醫及時地站出來,保證將以豐富的行醫經驗和獨到的抗菌素阻斷傳播鏈條。這種承諾成功地分割出一部分發廊與KTV壟斷的利潤。另一些人甚至無聊地認為,老軍醫為“莆田系”醫院的語言策略總結了四個步驟:你有病,病很重,可以治,要花錢。我們當然聽得出這些編排之中的不實之詞與嫉妒成分,但是,無關痛癢的誹謗絲毫不能削減“第一桶金”的意義。第一代發跡史多半是不那么衛生的傳奇,西裝革履與言辭華麗的演講只能是發跡之后的續篇。那個時候,風度翩翩的“富二代”已經擁有留洋歸來的工商管理學位。endprint

所有的人都明白,經商奇才遠非僅僅能言善辯,他們擅長在駁雜的生活表象之中發現一晃而過的商機。三十年前的大興安嶺曾經發生一場火災,過火的森林面積多達百萬公頃。那些走南闖北賣蒸籠的莆田師傅很快意識到,過火的森林并未完全焚毀。剝除火焰燎焦的樹皮,某些樹木的內芯仍然可以使用。這是他們開始木材生意的第一步。從東南沿海到大興安嶺相距數千公里,但是,他們具有特殊的嗅覺。這種嗅覺是否也曾將他們引到了青藏高原?傳說之中,他們曾經帶上當地盛產的蝦米到青藏高原交換冬蟲夏草,交換的價格為一比一。若干人模仿他們的口吻編了一段說辭。他們聲稱蝦米是從海中一只一只地釣上來的,然后曬干,拗彎,敲扁,最后點上一粒小小的眼睛。工序如此繁復,難道一只蝦米還換不上一根直接從地里挖出來的冬蟲夏草?

盡管這是明顯的杜撰,我還是有些被迷住了。我察覺到生氣勃勃的敘述學智慧。這個世界上的有些話是用不著兌現的,只要說得足夠漂亮就行,例如戀人之間的情話,例如某些哲學觀點,當然還有文學。這種說辭如此有趣,以至于我立即拋開了經濟學主題轉向了文學。

這一帶有“泉男莆女”之說——泉州的男人和莆田的女人皆為極品。莆田女人的傳統是低眉目順眼,賢淑而達理。這一片土地聲望最高的兩個女人先后出現于莆田。一個是林默,后來演變為神,即媽祖。另一個是梅妃——唐明皇李隆基的貴妃。大名鼎鼎的楊貴妃僅僅是梅妃的后任。梅妃端莊穩重,知書明理,楊貴妃千嬌百媚,險些斷送了江山社稷。魯迅曾經懷疑梅妃的存在,他覺得證明這個女人身份的史料不太可靠。然而,當地的歷史學家信念堅定。他們攤出了許多證據,并且補充了若干魯迅所不了解的掌故,例如著名的“莆仙戲”是唐明皇他老人家的賜名,當地建筑頂上那些半翹的屋脊稱“妃子脊頭”,如此等等。進入皇宮充當皇帝的眷屬,這個莫大的榮譽沒有人肯輕易放棄。

古代的哪些帝王到過這一片土地嗎?“福建”或者“福州”隨處可以見到乾隆爺的草書“福”字。據說乾隆爺構思了很長時間,終于將“多”字嵌入“福”字之中——祈愿“多福”。然而,這一位風流皇帝六下江南,到了杭州就不肯繼續南下。杭州是一個繁華勝地,一個銷魂的溫柔鄉,杭州往南山高水險,野獸出沒,瘴氣彌漫,乾隆爺不能拿龍體冒險。更早一些日子,明代的建文帝來過嗎?這是數年之前冒出的一個謎團。閩東一個村子發現了一座沒有年號的古墓,弧形的條石砌成圍拱,氣勢不凡;墓壁兩側的墻頭是一座云紋龍頭石雕,據說這種閉嘴龍紋飾是皇家的特權,墓前舍利子塔的蓮花造型與明皇陵如出一轍。當地有案可查的官員沒有人敢于享用如此高貴的墓葬。一些考古教授猜測,或許是明代建文帝的衣冠冢。衣冠冢沒有發掘的意義,這種猜測目前仍然是一個懸案。然而,當地的一批業余歷史學家正在狂熱地搜集各種資料,積極孵化這個猜測。每一回見到他們,我都能獲知各種新的情節進展:某些年代的縣志記載蹊蹺地失蹤;當地盛產的美女可能來自眾多宮女的基因;曾經有一支來歷不明的軍隊駐扎在這里,他們的口音與風俗迥異于當地;一座廟宇里發現了一襲蟒袍袈裟,袈裟上繡有十八條五爪金龍,可能是朱元璋賜予建文帝的遺物……我一直期待他們找到不容置疑的證據,但是,最后的學術合圍總是一次又一次被延宕。令人遺憾的是,許多相似的傳說竟然出現在另一些地方。當年奉先殿那一場熊熊大火之后,誰也不知道建文帝的下落。他仿佛擁有許多幽靈般的化身,四處散布各種蠱惑人心的歷史傳奇。

建文帝的最后行蹤是一個謎。另一個遠為可信的傳說是,朱元璋的九世孫朱聿鍵曾經抵達閩地。明朝崇禎帝景山自縊之后,殘存的明朝宗室匆匆建立南明。唐王朱聿鍵在鄭芝龍——鄭成功之父——等人擁戴之下逃到福州登基稱帝。據說他的行宮是福州的布政使官署,究竟哪一個大院落,已經渺不可考。然而,朱聿鍵僅僅當了幾天皇帝。鄭芝龍很快降清,朱聿鍵在閩北被俘,絕食而亡。

將一個王朝揣在口袋里匆匆逃入閩地,這種事情宋朝已經發生過一次。元兵攻陷南宋的臨安,五歲的宋恭宗和謝太后被俘之后北上押往元都,宋恭宗的兄長趙昰和母親楊淑妃、弟弟趙昺跟隨一些大臣南下福州,并且慌慌張張地在一個叫濂浦的村子里登基。這時趙昰七歲,稱宋端宗。我在濂浦村見過一幢面江的大宅院,當地人說這是宋端宗的行宮平山閣——現已易名為泰山宮。由于元兵窮追不舍,趙昰再度逃向粵地的時候中途落海,驚嚇之后染病駕崩。他的弟弟趙昺隨后繼位。崖山海戰宋軍大敗,陸秀夫背負幼帝趙昺投海自盡,宋室覆亡。

崖山海戰之中,追隨幼帝投海的軍民多達十萬人。十萬之眾浮尸海面,這是大宋王朝慘烈的最后一幕。濃煙滾滾的海面,趙氏王族之中的“閩沖郡王”趙若和率部奪船突圍,悄悄地返回閩南聚族隱居,改姓黃,直至明朝方才恢復身份和姓氏。閩南的趙家堡是他們隱居之所。這個城堡的內部建筑模仿汴京的格局,城堡的中心“完璧樓”是一幢三層的方樓,生土筑成的墻體敦實厚重——隱喻的是“完璧歸趙”的寓意。或許這一片土地過于貧瘠,托不住一個王朝的龐大基業,但是,它總是向那些來自北方的落難者慷慨地敞開,無論他們是皇親國戚、一介草民還是懷才不遇的士大夫。

宋代之后,與這一片土地具有某種瓜葛的文人士大夫突然多起來,例如曾鞏、蔡襄、陸游、辛棄疾、劉克莊、嚴羽,稍后還有“三言”——即《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的作者馮夢龍、率性而激進的李贄、剛烈而凜然的黃道周等等。盡管如此,閩文化并未留下他們的醒目烙印。眾多膾炙人口的詩文沒有顯示出地域的淵源關系:要么出生于這里,要么曾經在這里為官執政。如果認定一個植根于這一片土地的文化大師,多數人首先會把票投給朱熹:一代大儒,閩學的創始人,理學的集大成者,眾多書院的締造者。朱熹一生之中的相當一部分時間隱居于武夷山講學。

“鵝湖之會”或者“朱張會講”是文化精英之間的分歧。朱老夫子對于日常世俗生活的影響更多的是禮義廉恥、仁孝誠信、節欲自重這些處世之道。大儒不僅學識淵博,而且嚴于修身律己,不偏不倚。老天爺將這么一個菩薩似的人物擺在這里,仿佛是為了安插一個做人的楷模。這兒山高皇帝遠,民風剽悍,一身的氣力比王法管用。月黑殺人,風高放火,時常有一些來歷不明的能量掠過民間,制造各種騷動。當然,現今的江湖遠非僅僅依賴舞槍弄棒,互聯網與大數據業已列入新型的十八般武藝。江湖人物從來才思敏捷,不拘一格,學院里的博士或者教授時常自嘆不如。某個小鎮擅長私自生產香煙,公然挑戰煙草專賣權。若干家伙合資購買一臺卷煙機械,數月的生產即可收回成本——接下來的日子就是凈利潤了。他們千方百計地逃避官方的稽查,卷煙生產車間或者藏匿于深山,或者隱身于某個地窖。最為神奇的是將卷煙生產車間安裝于一輛卡車之內,卡車可以隨時移動,以至于執法人員無法追蹤——估計這種設想是從俄國導彈發射卡車那兒獲得的靈感。另一個與煙草有關的逸事是,一個家族的若干男性成員共同進駐某個廢棄的軍營,偽裝為正規的軍人。他們身披軍服,每日不輟地出操:立正,稍息,向右看齊,有時還要豪邁地集體合唱。軍營附近的村民從未對他們產生懷疑。這些偽裝者的真正目的是,駕駛一輛偽造的軍車販運假煙。他們的伎倆暴露之后,一個官員感慨地說,許多地方還忙著造假貨,這兒已經開始造假軍人了。這一片土地的亞熱帶溫度盛產種種草莽英雄,他們身上保持了一種無畏的大大咧咧氣概。朱老夫子的儒家學說談不上精妙或者深奧,重要的是可以讓那些草莽英雄收斂囂張的內心,明辨基本的是非規矩。endprint

我沒有找到朱熹曾經關注柳永的證據。“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精通詩詞的朱熹不可能沒有聽說過這個出生于武夷山的文學前輩。我猜測朱熹十分排斥這種浪蕩的輕浮文人。“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成何體統!然而,聽了許多朱老夫子正襟危坐之際發表的高頭講章,柳永會突然顯出特殊的魅力。“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別離,思念,惆悵,寂寥,頹廢和失意,誰的內心沒有這么濕潤的一刻?然而,柳永的后半輩子完全陷了進去。屢試不第之后,他干脆自稱“白衣卿相”,混跡于青樓歌伎之間,為她們填詞作曲,眠花宿柳。盡管柳永晚年如愿地當上一個小官,可是,他的仕途始終不得意。據說柳永辭世的時候一貧如洗,幾個歌伎湊錢安葬了一代詞宗。柳永的墳墓大約在江蘇鎮江的北固山。十多年前,武夷山終于到北固山取一掬泥土置于柳永紀念館——這個文學天才大約已經離開這一片土地漂泊了上千年。

如果說,朱熹的“閩學”淵源于中原的“洛學”,那么,嚴復已經屬于“放眼看世界”的那一批思想家了。他翻譯的赫胥黎《天演論》曾經讓那些熟讀子曰詩云的士大夫大吃一驚。啟蒙時代拉開了大幕,古老的封建帝國開始緩緩地轉身。人們發現海洋正在成為新的世界舞臺,這一片土地突然從模糊的邊緣成為前排。海外成為各種想象的焦點,帝國主義的炮艦和各種密集的新思想造就了“師夷長技以制夷”的觀念。左宗棠和沈葆楨在福州辦起了船政學堂,聘請法國和英國導師用外文授課,成績優秀的學生送往歐洲深造。嚴復是船政學堂的首名學生,畢業之后赴英國倫敦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留學。嚴復嘴里的福州方言證明了他的鄉土根系,嚴復的英語開啟了西方思想界的大門。晚年嚴復患哮喘,返回福州養病,逝世于郎官巷的一幢小樓。或許由于尊儒的傳統,朱熹的名聲遠比嚴復顯赫。距離嚴復逝世那幢小樓不遠的地方,如今有一家私人博物館,這兒只收藏兩種稀罕的藏品:一是田黃石——福州壽山石之中的極品,價格遠遠超過同等重量的黃金;一是嚴復墨跡,包括信札、對聯、中堂等等。精通英語的嚴復同時是一個狂熱的書法家,曾經遍臨歷代名帖。一個如此重要的思想家,嚴復墨跡的價值肯定不會遜于田黃石。

更多的人可能選擇乘坐火車進入這一片土地,亮晃晃的鐵軌鋒利地穿透了閩北高聳的山區。乳白色的高速列車如同一條滑溜溜的鰻魚靈巧地穿行于眾多隧道之間。每隔幾分鐘,車廂里的乘客就會覺得車窗突然暗下來,列車的轟鳴聲增加了一倍,隧道墻壁上急速掠過的一串熒光燈幾乎聯成了一條直線。“天傾西北,地陷東南”,這一片土地猶如一個大斜坡。武夷山脈是這個斜坡的制高點。站在武夷山的主峰拋出的一塊石頭仿佛會骨碌碌地滾進東海。如今,這一帶山區猶如荒涼的后院,古道荒草,空谷鳥鳴。可能沒有多少人想到,兩宋至明清數百年,這兒曾經是最大的圖書印刷和交易基地,著名的《水滸傳》和《三國演義》均是在這兒首次付梓。這兒印刷的圖書史稱“建本”或者“麻沙本”。閩北山區樹木茂密,竹林遍野,造紙原料豐富;同時,游酢、朱熹的聲望對于圖書市場具有某種推波助瀾的作用。元代到明清,這個圖書印刷、交易基地數度毀于兵火。“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硝煙和血腥的氣味如此強烈,書籍的墨香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今,人們更樂意談論的毋寧是彌漫于這一帶山區的茶香。閩地產茶,“鐵觀音”與武夷山巖茶各占半壁江山。“大紅袍”之所以成為武夷山巖茶最負盛名的品種,顯然與崖壁上那幾株茶樹的傳奇有關。盡管不久之前幸運地嘗到一杯來自那幾株母樹的“大紅袍”,我還是不想重復那個眾所周知的傳說。我要提到的是“正山小種”,這個品種來自一個稱桐木關的小村子,據說是英國紅茶的前身,入口有桂圓滋味。正宗的“正山小種”選用馬尾松木烘干。我第一次喝到的“正山小種”帶有濃重的松煙味,以至于以為烘焦了茶葉。一個老茶客一本正經地解釋說,濃重的松煙味代表了男子漢氣概。我對于這種奇怪的觀點莞爾一笑。然而,日后遇到各種標準的紅茶,我的確只能想到額頭光潔的美少年而不是飽經滄桑的男子漢。

閩人嗜茶。城市的街頭遍布大大小小的茶葉店,許多辦公室都有一個設備齊全的茶臺。洽談公務之前的一個儀式是,一溜擺開幾個小酒杯似的茶盞,品一壺熱茶。嗅過殘留于杯底的余香之后,人們才開始坐而論道。對于許多大俠說來,觥籌交錯的酒量競賽已經是一個過時的傳統項目,如今他們熱衷于茶道的較量。賓主坐定,每一位都會摸出一小袋真空包裝的茶葉,喝過了張三的再喝李四的,品頭論足,鑒定等級。遭到貶抑的家伙面紅耳赤,大聲抗辯,不僅氣呼呼地報出了令人咋舌的茶葉價格,而且賣力地舉證多少名流曾經贊不絕口。總之,說他的老婆不漂亮無礙大事,說他的茶葉不行是要翻臉的。這兒的一位茶界長老剛剛仙逝。幾乎所有的人都聽說過他對“茶”字的妙解:人在草木之中為“茶”,“茶壽”為一百零八歲,“茶”字拆開不就是“二十”加“八十八”嗎?他每日飲茶數十杯,的確傳奇般地活到一百零八歲。他的另一個壯舉是,年屆百歲之時再婚,娶了一個比他年輕三十二歲的妻子。

武夷山綿延至閩地西部,紅色的砂礫巖構成了丹霞地貌。然而,人們稱閩西為“紅土地”包含了另一重隱喻含義。將近一個世紀之前,一批胸懷大志的革命者集聚在這里,他們的灼熱理想仿佛將這一片土地烤得發燙。“紅旗躍過汀江,直下龍巖上杭”,這是毛澤東當年留下的詩句。毛澤東、朱德、陳毅、林彪、羅榮桓、譚震林等十一人組成紅軍第四軍前委,叱咤風云。他們無一不是聲名卓著的歷史人物,以至于沒有多少人意識到他們當時的年齡。毛澤東才三十六歲,朱德略為年長——四十五歲,陳毅二十八歲,羅榮桓二十七歲,林彪才二十二歲。他們衣裳襤褸,神情矍鑠,在一間八九平方米的小屋里擺一張小方桌當辦公室,一面聆聽后山涌動的林濤,一面構思經天緯地的社會藍圖。煤油燈下揮筆疾書,小天井里高聲爭辯,偶爾也會發脾氣罵一罵娘。然而,就是這么一批年輕人成就了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他們之中的某些人慨然將七尺之軀埋在這里。瞿秋白不幸在閩西被捕,國民黨對于這個嗜好托爾斯泰和中國豆腐的革命領袖無計可施。最后那一天,他緩緩步出長汀的中山公園,見到一片碧綠的草地,盤腿席地而坐,聲稱“此地甚好”,然后從容飲彈。當時他也是三十六歲。我猜當時這一片“紅土地”已經憋足了氣血,不知不覺地養育了一代驍勇剛烈的閩西子弟兵。松毛嶺戰役是掩護中央蘇區轉移的斷后之役,蔣介石的飛機大炮幾乎炸爛了八十里左右的山脈,但是,數千名紅軍與六個師的國民黨軍隊激戰七天七夜,鮮血滲透了每一寸土地。三萬多名閩西子弟兵參加了著名的二萬五千里長征,或者身為開路先鋒,或者擔任鐵血后衛,到達陜北之后僅剩兩千余人。歷史教科書僅僅保留了這些抽象的數字,許多人甚至沒有留下名字,只有這一片“紅土地”記得住他們出生時的第一聲啼哭,也記得住他們離開家鄉時的最后腳步。

綿延起伏的武夷山脈如同一扇翠綠的屏風擋住了呼嘯而來的北方寒流。這一片土地的南部氣候溫潤,一年四季綠意洶涌,屋角或者墻頭幾枝驕傲的三角梅恣意綻放。武夷山脈同時擋住了悄悄南下的pm2.5,那些神秘的化學小顆粒沒有力量翻越一千米左右的高度。乘坐飛機離開這一片土地的時候,可以在機場的通道看到一面電子公告牌,上面標出了當天的pm2.5指數,通常在30以下。聽到北方客人的感慨,主人在得意之余甚至有些不適應:想不到空氣也能成為優越感的資本。

“天傾西北,地陷東南”,這一片大斜坡一直伸入東海——事實上是伸入臺灣海峽,海峽的對岸是臺灣島。與臺灣的朋友閑聊,我會開玩笑地說:你們要感謝武夷山脈這一扇屏風,否則臺灣怎么可能四季如春?臺灣朋友哈哈一笑:我們的阿里山不是也幫你們擋住了臺風?

每年的夏秋兩季,總會有幾個臺風奔波數千公里,穿過太平洋興沖沖地來訪。如同一個亢奮的芭蕾舞演員,臺風在遼闊的海面欣快地打轉。與芭蕾舞演員不同的是,臺風往往越轉越快,直至一頭扎進陸地的懷抱,力竭而仆。多數時候,過于激動的臺風形成了巨大的破壞。它不僅帶來了豪雨,而且橫沖直撞,拔起樹木,掀開瓦片,刮翻了廣告牌,讓鐵路和機場陷于癱瘓。對于那些急于登陸這一片土地的莽撞家伙來說,阿里山設置的門坎至少可以讓他們緩一緩腳步。如果以臺灣海峽作為中軸,武夷山和阿里山的確遙相呼應,海峽兩岸的所有呼喊都會在兩座山脈之間回蕩,形成反復的回音。

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我突然覺得,這些敘述正在集聚起來:傳說,神話,想象,若干逸事,無可稽考的地方史知識,些許個人經驗,某種整體的面貌正在隱隱地浮現。為這一片土地繪制一幅地圖是我的心愿。若干地標或許不那么準確,可是,我不在乎,個人收藏而已。

沒有聽說哪一個人會在自己繪制的地圖之中迷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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