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永達
全臺灣121家少年安置機構,去年通報的性侵案例就有142件,比例遠高出整個社會的一般發(fā)生率。原本用以保護孩童的地方,卻屢屢傳出性侵丑聞,盡管類似的新聞頻繁見諸媒體,但“司法體系”與“社福體系”卻諱莫如深,更少有人深究原因。

小誠今年高二,是個身材魁梧的男孩子,笑起來靦腆。在熙來攘往的便利商店,他勉強將自己塞進圓板凳里,弓著背且心不在焉地扭動著手指,眼神始終避免與我接觸。
很久的沉默后,突然,他說:“小學六年級那年我在安置機構的時候,有初三的大哥哥逼我?guī)退诮弧!?/p>
那天,小誠吃過早飯后,跟往常一樣到指定的區(qū)域打掃衛(wèi)生,一位初三的學生走過來,噌的一聲,脫下褲子,開口就要小誠幫他口交。小誠嚇了一跳,轉身想逃,初三生一個箭步把他抓回來揍了一頓,惡狠狠地瞪著說:“你再不做就試試看?!?/p>
當然不僅那一次,此后小誠被要挾的地點與手段越來越隨機,廁所、浴室,甚至緊鄰輔導老師房間的寢室,都發(fā)生過。
“你怎么不呼救呢?”我忍不住問。
在很久很久的沉默后——“因為害怕被揍,”他的頭垂得更低,用僅存的力氣擠出下一句話,“我真的很害怕再受到傷害了?!?/p>
小誠念幼兒園時很愛哭,每次只要一哭,爸爸就會拿衣架、藤條抽打他,他常被打到縮在墻角。小學四年級那年,挨過一個被打且筋疲力竭的夜晚,他上學遲到了,站在某個班級前跟著唱完國歌,卻被訓導主任揪出,認為他偷了東西,一個巴掌拍在他后腦勺上,小誠重心不穩(wěn),跌坐在地。
從那天起,小誠開始逃學,每天去網(wǎng)吧玩游戲,肚子餓就溜進便利店偷餅干和飲料。后來他屢次被送進警局,社工認為小誠的家庭無法承擔起夠格的教育與撫養(yǎng)任務,將他送進一家少兒安置機構。
被家庭虐待、被學校放棄,一路墜往安置機構,這本應是社會用來接住“小誠們”下墜人生的最后一道防線,可在這里,卻有著更加嚴峻的悲哀和屈辱。
臺灣的安置機構又名“育幼院”、“兒少家園”或“中途之家”等,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臺當局在落實兒童少年保護的同時,也不斷擴張兒童少年安置的范圍,從早期的收容孤兒延伸為同時安置受性侵、家暴或從事性交易的少男少女。1997年,臺灣“少年事件處理法”修法,凡罪行輕微且經(jīng)評估,家庭無法提供足夠的良好教育和撫養(yǎng)的孩童,也會被送進兒童少年安置機構。
今年3月,南投縣某安置機構爆發(fā)集體性侵事件,一未滿14歲的少年曾先后替同院至少4名安置少年口交或肛交,最終罹患性病,此事才被意外揭露。而據(jù)調(diào)查,該機構還有至少8名性侵加害人與被害人。
“這絕對不是個案?!痹巍八痉ㄔ骸鄙倌昙凹沂聫d副廳長,現(xiàn)任臺北法院法官的蔡坤湖說,在他15年少年庭法官的審判經(jīng)驗里,估計至少2成的安置機構都發(fā)生過類似的性侵案件。
據(jù)“報導者”透過“立法委員”向“衛(wèi)福部”拿到的統(tǒng)計資料,去年兒童少年安置機構通報的性侵案件為142件,而全臺兒童少年安置機構不過121家,而且性侵是所有刑事犯罪案件中被隱藏率最高的一種,有臺灣學者估算,實際性侵案件數(shù)是通報量的7到10倍。
“這是機構里最不能說的秘密。”靖娟兒童安全文教基金會執(zhí)行長林月琴說,經(jīng)常有安置機構輔導員私下向她傾訴。
輔導員所說的故事,經(jīng)常讓林月琴頗覺無力,但她總會多問一句:“怎么不通報呢?”得到的響應很一致,“這是不能夠說的,因為會影響到捐款,也會影響到有關部門給機構的補助。”
安置機構接受縣市政府社會局或地方法院的委托來照顧孩童,一個孩童的安置費,政府會提供1.5萬到2萬元新臺幣不等,但據(jù)“報導者”記者調(diào)查,5家不同的安置機構都稱,政府的補助不足以支付他們?nèi)甑拈_支,高達五至七成的費用都必須自行募款。
“機構的形象很重要,如果我們這家機構傳出性侵的話,捐款人會怎么想?他可能就不愿意捐錢給你了?!迸_東海山扶兒家園主任林劭宇說到。
即便通報了,官方也不見得支持這個充滿勇氣的決定。一名不愿具名的社工曾將性侵事件通報給社會局,他記得對方說:“你們干嗎找麻煩,這是我10年來收到的第一個通報?!薄澳銈円欢ㄊ枪芾碛袉栴},才會發(fā)生這種事。”
夜晚的安置機構,是個近身肉搏的“叢林社會”,有套“地下法庭”在主持“正義”。
全臺121家兒童少年安置機構中,不管是社會局安置,還是法院安置的孩子,都在這里呈現(xiàn)一種叢林社會的輪回:強大的可以欺凌弱小的,弱小的沒有反抗之力。
有些人注定是“執(zhí)法者”,他們大多肩寬體壯,敢沖敢拼,像狼一樣透著一股狠勁。小誠更像是羊,他平時很安靜,走路永遠低著頭、駝著背,像是要把自己縮成一座地窖。
當拳頭成為真理,青春的荷爾蒙又在釋放,機構內(nèi)的性侵開始頻繁發(fā)生。而機構內(nèi)的少年和一般少年最大的差異,在于缺乏私人空間,欲望在龐大的安置機構內(nèi)一直無處安放,“當我有欲望的時候,又找不到任何管道可以發(fā)泄,身邊剛好一個小弟弟在,很容易就抓他來口交或自慰了?!?/p>
而對于安置機構,性議題不僅牽涉錢、資源、名聲,往往還蘊藏違法的風險。
在“陳綢兒童少年家園”工作的社工徐瑜能夠理解少年的欲望,但站在一個機構經(jīng)營者的立場,“我沒辦法提供他們那些資源(她指的是A片、A漫),因為那是違法的。”她說。
每個遇到類似問題的社工都在盡力解決所面對的兩難困境,但也有人選擇把“錯誤”扼殺在搖籃里。
他們致力于打造一個去性化的空間。加裝更多的監(jiān)視器,嚴格禁止少年使用手機以及任何通信用品,計算機必須在老師監(jiān)督下使用,除了機構提供的書籍外,都屬于違禁品,禁止男女交往,書包、抽屜、衣柜隨時會被抽查。
明遠就是在這樣去性化的環(huán)境中長大。小學四年級那年,某個夜里他正在睡覺,卻感覺到他的手被某人拉進褲襠里,醒來后發(fā)現(xiàn)他在幫一個學長自慰。那天以后,那名學長更常在他面前裸露生殖器,要他幫著口交、自慰。
身心的屈辱以及被威脅的恐懼,讓明遠始終不敢說出來。直到上初中時,有次他終于鼓起勇氣,跟一名信任的輔導員說到此事,那名老師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后來,他握著明遠的手,說:“那個哥哥已經(jīng)離院了,就不要追究了吧?!?/p>
那次談話后,明遠越來越不知道怎么處理自己的性需求。他經(jīng)常躲在陰暗的角落里自慰。某次,當他躲在戶外草叢后自慰時,被一臺監(jiān)視器拍下他手淫的過程,機構的老師帶他去看身心科,整個過程老師跟醫(yī)師在討論他有多么不正常,最后醫(yī)師開了藥,他為自慰吃了3年的鎮(zhèn)定劑。
“你從小就以為自己的性需求是丟臉的、危險的?!焙髞砻鬟h只要一發(fā)現(xiàn)自己想自慰,就涌上很深的罪惡感。直到離院,上了大學,他才知道自慰是一件正常的事,“我當初到底為什么要吃藥?”
林月琴覺得正是從政府到兒童少年安置機構都不愿面對少年的性議題,才會讓機構內(nèi)這些受害者持續(xù)地受到懲罰。而最糟的情況,就是這些被侵犯的少年變成了加害者。
安置機構處理性侵案件有套最簡單方便的做法,將性侵的加害人與受害人分開,并強制轉院,然后社工在轉出孩子時,繼續(xù)隱匿孩子被性侵或性侵他人的事實,任他們在體系中流轉。
結果,記憶無法抹除,痛苦在時光中延續(xù)。
(仇欣薦自《看天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