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冰凝
這是個劇院。樓下有人在嗑瓜子,小小的殼,黑白細碎,像老式電影里的蘭花,樓上有跑來跑去的小孩子,吵吵鬧鬧的小情侶和東張西望的人。有的人來看戲,有的人來看演戲的人。伴著薄薄的喧囂和細細的熱氣,我感覺自己被拉回了某個特殊的節點。
冒著雪高高興興地來看戲,掛著一頭水珠和滿眼鏡的霧氣。只可惜,今兒的戲,我有點兒笑不出來。
“大爺,樓下該咱上場了吧?”
“不慌。”
我常常聽大人們講,做什么就該有什么的樣子。這劇院不錯,演員有演員的樣子,我這個看戲的,被帶進了戲里。聽戲、入戲,劇情不復雜,我卻陷了進去……
前幾天鳳凰傳媒與蘇童有一次訪談,蘇童提出一個概念,叫“文化尾巴”。這個概念蘇童講的不多,我當時也只是聽了聽,后來才覺出味兒。這個東西根本沒那么單純,相反,是太狠了,一針見血。只是我還小,只知一二。
我覺著我們的文化是一條長線,它由許多小細線擰在一起,像清朝人的辮子。它和封建制度手拉著手,一起向前跑,一直跑到四九年的秋天,跑到我們歷史課本上成功反封建的時候。現在回過頭看一看,舊東西真的不好嗎?
或許,封建制度的衰落才是中華文化衰落的根本原因,失去了根基的文化,在寒風中顯得有點單薄。其實說得更絕一點,便是“崖山之后無中華”。明清是尷尬的,南宋是一個生了“軟骨病”的孩子,早熟早慧的中華民族必須要解決的就是早衰。不知道我們的文化是不是真得極具生命力,但它畢竟磕磕絆絆走下來了。
后來的“文革”,是一把剪刀,用了十年,認認真真地剪斷了文化長線,只是沒怎么剪干凈。長線彈回了歷史,成了真正的歷史。我們的文化流傳被破壞了,剩下那一點點茍延殘喘的,生了靜電的線頭。它們飄飄搖搖地貼在剪刀上,成了一個個文化尾巴,掛在當代中國人的心里。比起一刀兩斷,更讓人難受的是藕斷絲連。這文化,想復興,有點難,但想遺忘,更難。這個曾經失血過多的刀口,到現在還是有點疼。
掛著不同的文化尾巴,我們便有了不同的表達習慣。混搭的東西,你說它非驢非馬也行,說它多姿多彩也行。有的文章是乏了的茶又加了熱水,或是放了冰塊的滾燙的釅茶,就像蘇童的陰濕江南配上張藝謀的喬家大院,我覺得挺好。這是個疼痛脆弱的世界,這是個傷痕累累的世界,這同樣也是個妙趣橫生、日新月異的世界。有的東西是給新青年的,有的東西是給“遺老遺少”的,風格不同而已。沒關系,咱看戲。
“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
“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
“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這一刻我覺著我就是那風流帥,只是腳有點兒跛。
臺上老生唱得不錯。人這輩子圖什么?還真是“黃金浮世寶,白發故人稀”“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這個老生有點兒觸動我,一字一句,一招一式,這般動情努力。做什么就要有做什么的樣子。要論學者文人,就要像陳寅恪、錢穆、王國維這些人的樣子。最怕什么人呢?就是解縉那樣的,明明是文人,非要玩政客那一套,結果可想而知。只是更多人沒有解縉的才氣,卻也玩著文人參政的游戲,也就胡亂成了一種非驢非馬的樣子,有點兒可惜。
歷朝歷代,古今中外,從巴爾扎克、列夫托爾斯泰,到魯迅、馬爾克斯,再到當代中國的蘇童、莫言和王小波等人。我不了解他們,只覺得他們是思想的開拓者,更官方一點,他們叫“先鋒作家”。他們的作品或是觀點有些令人著迷。有的作品,寫出來就帶著一身的潮氣,霉味,有的東西,寫出來就帶著血口子,帶著刀疤。但是真實。還是野夫說得對,偉大的作家無法不書寫黑暗。可能我的想法太激進,至少我不想把年輕人的一腔熱血變成滿地無所適從的雞血,可是我也只能把它從“滿地無所適從的雞血”變成“滿地雞血”——只能想想。文人的命運?文人的影響力?過場戲,或是壓軸戲?不過是一場人間喜劇,再拼也成不了角兒。文學不能重建家園,它甚至不能給人安慰。
長大是什么樣子的?像蓋了一臉濃妝的戲子,你方唱罷我登場,好不歡樂!不過粉飾罷了。這大人的世界,像張愛玲筆下的西湖,一大盆前朝名妓的洗臉水。我是那么喜歡洗臉水洗出來的云鬢花顏,再去嫌棄那水又臟又混又惡心。呵,原來我最惡心。什么是高尚?什么是低俗?有點尷尬了,看戲吧。
“你這小妖精,你都不對著爺笑,爺憑啥對著你笑!”
“哎呦,我的爺,咱這不是演戲么,你這么當真干嘛。”
臺上那個小姑娘笑得真奇怪,這么悲情的戲,她也笑得出來。戲唱久了,便平白生出種韻味兒來。
我是誰?我若是那戲子,一切會不會不一樣?要不然我就是部戲,叫人間喜劇?我的故事像是一把空白的絹扇子,飽蘸濃墨只待我下筆,但也描了點淡淡的鉛筆影,撒上了幾點墨汁。連鼓點都沒有敲完,臺下就有姑娘花了妝。是哭的,還是笑的?
我在上面唱戲呢,你就坐在下面看。我的螺子黛,我的桂花油,我的金雀翠翹玉搔頭,我的一顰一笑一回眸。在你看來,或許都不是我的。它們是杜麗娘的,是虞美人的,是楊玉環的。那玻璃般的人,是白娘子,是李香君,是崔鶯鶯,都不是我。我是那個落魄戲子,是跛了腳的風流帥,是周邦彥夢中的“五月漁郎”。這場人間喜劇,我只知道唱,唱得有點兒傷心。我是你早就聽說過的“楊玉環”,你是我素昧平生的誰家公子。我在臺上唱,你在臺下看,這樣的相遇,真和久別重逢一樣。只可惜,這戲一盡,我成了我自個兒,而于你,我成了那個死去的青衣。真可憐我,在多少人心里死了多少回?
那是戲,那是人生。那是人間喜劇。“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你在懷念什么?不單單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吧。曾經的少年輕狂,揮金如土?舉起酒杯,我就是這個世界的主人。現在呢?“黍熟黃粱,車旋蟻穴,當作如何消受?”
其實,我懷念的是一些情緒,一些感覺,一種情懷。舊時光回不去,但新日子早晚要來,我又是個極怕失望的人,但凡帶著點溫暖美好氣息的東西,我總是固執地打上過去的記號,都叫“懷念”。紛紛雜雜的世界有點嚇人,我的紙醉金迷也不過是花看半開酒飲微醉的佳境。那里,四美俱在。只是那個暮春,“夢后樓臺高鎖”,我想到的只是閑花落地聽無聲。終究是回不去了。
小姑娘你別笑了,揚州的豆蔻花早謝了。我不笑了,笑聲不是杜郎的花兒。這場獨角戲,我演累了,想歇歇,只是生活拽著我向前跑。它如同回文錦卐字不回頭,曲曲折折,“一一風荷舉”。我看看生活,生活看看我。然后,我從它身上踏過,它從我身上流走。生活是一場凌遲,而我手里拿著那把刀。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為我啊,哈哈。大爺,演完了吧?”
“演完了,咱下館子去!”
小姑娘你終于不笑了,你的戲演完了,我的呢?這《揚州十日》演得不錯,有人捧,有人哭,有人撒錢,有人戴上帽子回家去。曲終人散,有點兒孤單。
“奈此個,單棲情緒”。
我只是個過客,生活只是一場笑聲。
言歸正傳,這文章,我這么一寫,你這么一看,圖個樂兒,別當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