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雪瓊
城市孕育了大學,大學又影響城市,時間久了,城市與大學已經你中有我,密不可分。頂級大學對所在城市的塑造,絕不止于外觀,它們會深入城市的內在肌理,從政治、經濟、社會方面施加多重影響。
英國劍橋市本篤街上的老鷹酒吧是游客必到的朝圣之地。土黃石墻與毫無裝飾的白框木門讓酒吧乍看并不起眼,但木門右側兩米處一塊藍底圓形標志透露了它的特殊之處:DNA發現之地。
上世紀50年代,劍橋大學卡文迪什實驗室教授克里克和沃森每天中午來此用餐,喝酒,交流工作進展。1953年2月28日中午,克里克一改平日閑適的儀態,匆匆到店,面色潮紅,朝著在場食客大聲宣布“我們已經發現了生命的秘密”。9年后,兩位科學家憑借對DNA雙螺旋結構的研究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
如今,克里克和沃森當年就座的木桌側墻上,兩塊銅牌與四幅老照片忠實記錄了這段歷史。在劍橋市,類似的大學痕跡隨處可見,市中心學院盤踞,街道狹窄,建筑古色古香,名勝古跡連綴如珠,現代都市氣息幾不可尋。隱形的大學氣質則從鱗次櫛比的書店、圖書館、博物館、教堂中飄散出來,化作彌漫整個城市的霧氣與細雨,融入市民日日賴以呼吸的空氣之中。
從倫敦帕丁頓火車站出發,一個小時就能抵達倫敦西北方向的牛津市。一出站,人群熙攘,車流如龍,最引人注目的,莫過喬治大街街頭那棟四層高的玻璃建筑德本漢姆百貨商店。
初次踏上這片土地的游人若問“牛津大學在哪里”,獲得的回答往往是“它無所不在”。事實的確如此。
以德本漢姆百貨為坐標,往西進入寬街,便可依次參觀1263年創立的巴利奧爾學院,誕生于1555年的三一學院,1314年肇始的埃塞克特學院……中世紀的尖頂塔樓古色古香,讓你恍惚間穿越至數百年前,而點綴其間的精美書店、藝術用品店又隨時把你從錯覺中拽出來。
牛津大學沒有通常意義上的校區,街道從校園穿過,39個學院星散于城內各處,大學與城市最大程度地融為一體。
劍橋大學也是如此。
火車從倫敦國王十字街站駛出,朝東北方奔馳一小時即是劍橋站,下車步行20分鐘,盤踞市中心的劍橋大學開始展露它迷人的輪廓——31個學院和優美私宅宛如明珠錯落鑲嵌在貫穿市區的康河兩側,作為諸學院名下資產,私宅一樓開設文具店、書店、酒吧、餐館,二樓提供給未申請到學院宿舍的學生居住。
同為英國歷史文化名城,牛津市和劍橋市有太多相似之處:地理位置好,河流通達。它們早早成為重要商貿通道,生活安定富庶,這才吸引大批學者前來定居。1168年牛津大學顯現雛形,1209年劍橋大學始見萌芽。而后,英國王室不遺余力地扶持這兩所大學,導致城市與學校的關系發生反轉——依靠城市發展的大學,拉開塑造城市的序幕。
城市面貌無疑是最明顯的塑造成果。劍橋大學國王學院有過一次大規模擴建,所擴之處即如今學院禮拜堂的西側區域。在15世紀40年代早期,那里是許多鎮民生活勞作的地方,密布著港口、碼頭、谷倉和住宅。到1449年,在英王理查德三世支持下,劍橋大學趕走了鎮民,并脅迫鎮民修建禮拜堂。
劍橋大學三一學院大門對面,懸掛著“非飲用水”告示牌的水龍頭則記錄了另一段大學擴張史。17世紀初,三一學院開始建造哥特風格的寬闊庭院,不僅把古老的鐘樓往外一挪18米,而且封閉了庭院中的一座水井,后者是鎮上三大水井之一。一場居民暴亂后,大學高層才在學院對面接入一根水管恢復用水供應。
與劍橋大學“強行”規劃城市不同,斯坦福大學與硅谷的互動良性自然。圍墻和校門保證了大學的安靜清幽,幾百米長的棕櫚大道又將校園與“硅谷心臟”帕羅奧托市緊密連通。
19世紀末,距離“硅谷”一詞出現還為時尚早。圣塔克拉拉谷從西北部的舊金山灣帕洛奧托鎮延伸至東南方的圣何塞城,西北長約25英里,地勢平坦,因坐擁一望無際的果園和大量水果加工廠,被稱為“歡心谷”。
1891年10月11日,位于帕洛奧托鎮的斯坦福大學正式招生授課。這座在培育良種馬的農場上修建而成的大學,布滿紅屋頂黃石墻、拱廊相接的建筑,散發著濃郁的西班牙風情。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斯坦福大學不斷取得重大科研進展,隨著斯坦福工業園的成立,圣塔克拉拉谷的改變一日千里——工業園以象征性的1美元,把土地出租給高科技公司,瓦里安、柯達、通用、惠普相繼入駐,高新技術企業以579英畝的園區為圓心向外輻射。
風險投資家比爾德·雷珀曾說:“硅谷從斯坦福開始真是幸運。沒有斯坦福就不會有硅谷。”
加利福尼亞當局將帕洛奧托鎮愛迪生街367號別墅的一間車庫列為歷史文物:“硅谷誕生地”。51年前,斯坦福大學畢業生休利特和帕卡德在車庫簡易搭建的工作臺上研制電子產品——這是硅谷最早的電子公司惠普的原型。
1971年1月11日,《電子新聞》的記者唐·霍夫勒首次在公開出版物上使用“硅谷”一名,因為以硅砂為原料的半導體行業彼時正在這片谷地蓬勃發展。1980年代,硅谷云集3000多家電子、電腦企業;1990年代后期,此類公司超過了7000家,有記者發出感嘆:“硅谷人遠遠不止是把沙子變成了黃金,他們把沙子變成了智能。”
頂級大學對所在城市的塑造,絕不止于外觀,它們會深入城市的內在肌理,從政治、經濟、社會方面施加多重影響。
“劍橋市的地位低于劍橋大學的地位,大學不受城市政府管理,如果政策沖突了,城市按照大學的規章來。”劍橋大學的訪問學者、北京郵電大學人機交互與認知工程實驗室主任劉偉拿集市舉例,“每年劍橋市都舉辦各種集市,舉辦規模、用地邊界以及活動噪聲,都要遵守大學的約束。”endprint

歷史上,劍橋大學享受過英國王室賦予的種種政治特權:“1314年起,法律明文規定,鎮警無權管轄校方人員,反之,校督察卻對市鎮和學校都有管轄權;從14世紀早期到1856年,每任新鎮長都要宣誓,不得以任何名義損害‘劍橋大學的自由、特權和利益;直到1970年,劍橋鎮議會還有36個席位專門保留給大學。”劍橋大學菲茲威廉博物館講解團主席柯瑞思把上述案例寫入了《劍橋:大學與小鎮800年》。
柯瑞思是典型的英倫紳士,身材高瘦,滿頭銀發,精神矍鑠,常穿經典條紋西裝與壓花牛津皮鞋,西裝外套右胸口袋里疊著一塊紅色方巾。他的父親和姐姐都畢業于劍橋大學,他本人在劍橋市居住了快30年。
柯瑞思發現,劍橋大學一度把控劍橋的商業命脈。1382年,理查德二世授權大學掌管全鎮度量衡,規定市民必須把奶油裝在一碼長的容器里,按長度售賣。《1743年大學酒類法》保障了大學在市內發放酒類經營執照的權力。丹尼爾·笛福在《大不列顛全島游記》中明確提到,“劍橋商人靠劍橋大學賺面包吃……劍橋大學因此掌握了該鎮的命脈,使之屈服。”
時至今日,劍橋市的經濟產業仍受惠于劍橋大學:劍橋大學出版社帶動了劍橋市印刷出版業的發展;學校的學術威望有力地推動了城市的旅游服務業,平均每年有400余萬游客為了大學光顧劍橋;1970年由三一學院捐地、卡文迪什實驗室科學家加持的劍橋科學園,為劍橋市及周邊地區增加近千家高科技公司,年創收逾20億英鎊。
中關村作為中國最著名的高科技企業集聚地,在闡述區位優勢時,率先提到的就是坐擁北大、清華等30多所高校,提供了必須的人才儲備和科研精神。
除了經濟,頂尖高校的觸角也伸向政治和社會等各個方面。
2017年7月4日北京大學畢業典禮上,幾名學生朗誦了謝冕的名篇《永遠的校園》:“一代又一代的中國學者,從這里眺望世界,用批判的目光審度漫漫的封建長夜,以堅毅的、頑強的、幾乎是前仆后繼的精神,在這片落后的國土上傳播文明的種子”。北大校長林建華在就職典禮上用更加直白的語言表達過同一個意思:“世界上恐怕從來沒有一所大學能如北大這樣,與一個民族的命運如此緊密相連、休戚與共。”
有趣的是,這幾乎是各個國家頂尖名校的共同自我認知。
哈佛大學自豪地指出,美國的歷史和未來,都與哈佛大學息息相關。誕生381年來,它培育了129名普利策獎獲得者,108名知名企業的CEO,62位還在世的億萬富翁,133位諾貝爾獎得主、18位菲爾茲獎得主、13位圖靈獎獲得者。僅2014年,哈佛的畢業生在全球超過150個國家創辦了14.6萬家公司,為全球創造了2000萬的就業崗位和39萬億美元的經濟價值。
美國的日常政治中也有強烈的哈佛色彩,因為8名美國總統、21個國家最高法院大法官、2名司法部長、71名美國政府部長、89名州長和近400名國會議員都畢業于哈佛大學,并不同程度地在政治生涯中展現著哈佛的價值觀。
牛津有個傳奇的哲學、政治和經濟專業(PPE),這個創辦百年的專業塑造著英國的政治,其畢業生相互砥礪,在英國政壇幾乎無處不在。無論左派右派,從聚光燈下到邊緣人物,從分析家到主角,從尋找共識者到煽動革命者,從精英主義者到民粹主義者,從官僚到實踐家,牛津PPE的畢業生幾乎存在于英國政壇的各個層面。
而牛津對英國政治的影響可以從任意一天說起。比如2015年4月13日,牛津畢業生米利班德宣布了工黨的大選綱要,BBC的政治編輯尼克·羅賓遜和經濟主編羅伯特·派斯頓最先發出了評論,他們也畢業于牛津。時任英國首相卡梅倫很快對米利班德的宣言發起批判,當時的影子首相艾德·鮑爾斯則反唇相譏,他們兩個同樣是牛津的畢業生。
英國現任首相特蕾莎·梅畢業于牛津大學地理學專業,她是英國的第二位女首相,英國的第一位女首相撒切爾夫人也是牛津大學的畢業生。
在科研、藝術、教育、法制等其他領域,世界頂尖高校的畢業生憑借自身的聰明才智、學歷帶來的信譽和龐大的校友網絡,有更多的機會爬到金字塔的頂端。站得更高則意味著更多的影響力和話語權。這些制定社會規則的人,價值觀往往深受大學時期的熏陶,頂尖大學正是以畢業生為介質,潤物細無聲地改造著城市、國家和社會。
每年3月,劍橋會舉辦英國規模最大的科學節。2011年,當地居民麥克·桑德斯帶著三個孩子參與“噴氣賽車”活動,兩個大孩子拼命吹鼓氣球,比試誰的氣球釋放的噴氣威力更大,將紙板小車吹得更遠。最小的孩子含著奶嘴,躺在嬰兒車里好奇地打量著一切。
半年后的金秋時節,叮咚鋼琴聲成為劍橋市的主旋律——劍橋大學音樂系學生把十幾架鋼琴放置在大街小巷。劉偉經常看到金發碧眼的小朋友掀開透明雨布,在黑白琴鍵上盡情玩耍。他們沒有章法的鋼琴聲算不上悅耳,但在劉偉印象里,“雨聲和琴聲交融的聲音尤其好聽”。
斯坦福大學的課堂歡迎帕洛奧托鎮民旁聽。“通識教育課程特別是心理學、哲學課,很多當地人來聽”,中國留學生Gavin在斯坦福大學攻讀人工智能博士,經常和上了年紀的居民坐在同一教室,“坐不下老師也不會趕人,只要居民愿意他們可以站著聽課。”
劍橋大學規定所有講座必須對公眾開放,以證明講者經得起考驗。記者周軼君修讀劍橋大學國際關系專業時,參加過一個關于“絲綢之路上的農作物傳播”的講座。到了提問環節,后排一名老人率先站起:“我收養了一個來自中國云南的女孩,我該給她吃扁豆還是土豆?”考古系教授愣了一會兒作答:“沒見到這個姑娘之前,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嘿,這是個玩笑!”老人哈哈大笑,現場氛圍一派輕松。
北大清華的講座同樣向公眾開放,以至于出現了一些常年徘徊在校園中的“專業聽講者”。
大學對城市最深刻的塑造,在于無形的文化滋養——開放課堂、講座、博物館、藝術館、科學文藝演出,讓城市居民從積淀百年的人文底蘊和科學精神中汲取能量。
(徐菲薦自《博客天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