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有尊嚴的晚年生活

文/本刊記者 張曉 實習生 王兆峰

為了有尊嚴的晚年生活

文/本刊記者 張曉 實習生 王兆峰

音樂對改善認知癥患者的焦慮等癥狀有一定的作用，圖為在康語軒老年公寓老人們一起唱歌

阿爾茨海默癥（AD），或稱老年癡呆癥，被稱為“21世紀的瘟疫”。

“我更希望這個名字能得到更正，不稱癡呆，而是認知癥。”康語軒老年公寓的金恩京院長表示，這些老人并沒有智力水平的缺陷，僅僅是記憶力不好，僅僅是對時間和空間判斷有了障礙，“他們分不清早晚，不知道自己所處的空間是哪里，或者以為自己只有二十多歲，還要接孩子上下學。”就在這家老年公寓里，正住著一群這樣的老人。官方數據顯示，我國約有1000萬老人飽受認知癥的折磨。

截至2015年末，我國60周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已經達到2.22億人，占到總人口的16.1%。在老齡化進程中，高齡老年人以及失能、半失能老年人數量正持續快速增長，根據《中國經營報》編寫的《中國養老產業發展白皮書》，截至2014年底，我國80歲以上的老年人達2400多萬人，失能、半失能老人近4000萬人；預計到2050年以后，我國80歲以上的高齡老人將會保持在1億人這個規模上。我國高齡老人和失能、半失能老人占比較高，醫養結合的養老服務需求迫切，需要具有較強針對性的、專業性的醫養結合的長期護理服務。這對家庭和社會的養老功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人人都應該享有有尊嚴的生活，這是金恩京的夢想，也是她回國創建康語軒老年公寓的根本動力，為認知癥老人和失能老人帶來有尊嚴的晚年生活。

而她和康語軒老年公寓的員工們，也實實在在地為公寓里的老人們帶來了有尊嚴的生活：看到這些爺爺奶奶自己包餃子、獨立吃飯，一起演奏音樂……你根本想不到他們入住時有很多人插著胃管、穿著紙尿褲，甚至有位老人曾被之前的護理人員綁起來限制行動，因為他發病時經常對人拳打腳踢。

金恩京就是這樣滿含著深情，投身養老事業。

從陰影到希望

“我愿為之放棄一切。”

金恩京曾在日本醫科大學老人病研究所從事病理研究，被稱為“醫生的醫生”。由于日本往往實行終身雇傭制，金恩京在大學的工作算是金飯碗。

為什么如此決然地辭職？金恩京的眼里噙滿了淚水。2004年，生活在國內的母親不幸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癥，為了給母親尋找合適的養老和治療場所，金恩京東奔西跑，卻連一家合適的養老院都找不到。“不客氣地說，當時國內很多養老院根本就不適合居住生活。”兩年后母親溘然長逝，金恩京從此開始關注養老問題。

2008年，金恩京參與了一項課題研究——日本如何建設認知癥患者的社會養護體系。作為一名研究老年病的博士后，金恩京走訪了日本很多家養老院。“最初我是有抵觸情緒的，沒辦法，國內的養老院給我的印象太差了，有心理陰影。”她苦笑著搖了搖頭，但一形容起參觀日本養老院的情景，她又激動地描述起來：在一家養老院，80%的老人都患有認知癥，每年有十幾位老人可能在這里走完人生。在這里的老人，不用紙尿褲，若無特殊情況絕不臥床，所有的老人都在餐廳吃飯，哪怕只能吃特殊飲食，也會和所有人共進三餐。金恩京說，即便是現在，也能想起那些老人沒有掩飾的笑容。

這樣的強烈對比，讓金恩京下定決心回國創業，要讓國內的認知癥老人、失能老人也能過上有尊嚴的晚年生活。

2010年，金恩京辭去了大學的工作，在北海道的一家養老院做了八個月的院長工作后，毅然回國，開始籌劃建立一家屬于中國的新理念養老院。回國后，她先去一家賓館工作了兩年，“之前在象牙塔里做了多年的研究，我需要補上經營管理這些課。”

金恩京籌建養老公寓時，正趕上了養老產業的快速發展期。近年來，國內養老市場發展異常迅速，社會資本活躍，養老機構數量大增。“十三五”規劃提出，要“建立以居家為基礎、社區為依托、機構為補充的多層次養老服務體系”。2016年《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全面放開養老服務市場提升養老服務質量的若干意見》又提出要全面放開養老服務市場，比如降低準入門檻、放寬外資準入、精簡行政審批環節等。但遺憾的是，養老機構同質化現象突出，有行業人士曾開玩笑說很多養老院只是大賓館和小旅社的區別，沒有太多特色。而金恩京創建的康語軒老年公寓，就定位在了照顧認知癥和失能老人。

人人都應該享有有尊嚴的生活

在位于北京朝陽區孫河鄉的康語軒老年公寓中，金恩京打開手機點開一張照片：一位八十歲左右的老爺爺正包著餃子，神情專注。“你能想象我們院里的所有人都被他打過嗎？”金恩京笑著看向自己的手臂說，“這條胳膊曾被這位老人打得青紫，員工自然也不能幸免，一位年輕員工曾被咬得直掉眼淚。”

“你給我綁上啊！綁上啊！”金恩京模仿老人的口頭禪時，惟妙惟肖中帶著無奈，這是老人剛來院時最愛說的話。金恩京詢問家屬后才知道，這位老人在其他養老院時，由于是額顳葉型認知癥，病情嚴重，先是被牢牢綁在床上，后是服用了大量的鎮靜劑。第一次見到他時，連站都站不穩。

“一入住，我就開始為他減藥，不多時間，老人服用的藥就只剩下治療認知癥的必備藥物了。減藥期間護理工作尤為艱難，老人整夜不睡覺，躺在地上大喊大叫，于是我便和三位員工一起看護照料他。終于經過一段時間的新生活，老人已能和大家一起參加娛樂活動。”發病后不認字的他，現在已經可以和從前一樣書寫了，有時還會到辦公室去坐一坐。至于那句“綁上啊”，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的話語里。

在康語軒老年公寓，這樣的老人還有十幾位。來院之前，有的人把窗戶都掀了下來，有的人在家中被保姆圈在一個地方不準踏出一步，有的只能靠胃管進食。現在，他們都不再臥床，自己來餐廳和大家一起吃飯。

作為醫生，金恩京插胃管的經驗非常豐富，而到了康語軒，她舍棄了這一方便快捷的方法。民以食為天，在她眼中，胃管剝奪了老人正常進食的能力，食物要進口，人要體會食物的美味。“我們鼓勵老人自己發掘潛質，當他自己還能吃流食時，他就有動力嘗試盡量和大家吃一樣的飯菜，他就非常高興。”

由日本設計師惣道和昭先生設計的康語軒老年公寓實景

說到這里，金恩京談到一家瑞典護理機構。那里有36位認知癥晚期的老人，在瑞典的社會保障體制下，只有病最重時才能到這個平均生存時間只有9個月的地方接受臨終關懷。“15年間這里沒有一個老人下胃管，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張口進食。有人問，他不能進食，還不給做胃管，這不是要把人餓死嗎？”金恩京微微一笑，她說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自己所要追尋的理念。

“我們插個胃管看似是愛護，其實是省事，剝奪老人享受美食的權利。這是我們盡到責任了嗎？大塊的食物吃不了吃小塊，小塊吃不了就切得再小，一頓飯吃兩小時又怎么樣？每天都是禮拜天，為什么他一定要和別人同時吃飯呢，為什么幾十分鐘吃完就要收拾掉呢，慢慢吃嘛，我們可以等，慢慢等。我們盡力讓老人享受一個正常人該享有的樂趣，享受美食已經是這些老人為數不多的樂趣了！”

正因如此，在康語軒老年公寓，老人們的飯菜總是色香味俱全，連擺盤都十分講究：紅花汁豆腐、百葉結燒肉、麻香餅、蛋黃酥、紅白蘿卜燒牛腩……老人們一天可以吃到二三十種食材。“老人們的五感都已經衰退，美食已經是為數不多的樂趣了，因此必須用更強的色、香、味去調動，讓他們吃飽吃好。”金恩京解釋道。

“不應該在一張床上解決老年人所有的生理需求”

“老人入住后都會逐漸去掉紙尿褲，可如果尿床，老人會特別不好意思。所以我們的員工會在晚上提醒老人上廁所。每一個老人就連起床都不一樣，有的人睜開眼就起，有的人睜開眼十分鐘才起來。這十分鐘你就要等他，叫晚了他不高興，叫早了也不合適。”

“當老人經過努力能夠咀嚼食物，他就想要能夠自行如廁，他就想要寫寫畫畫，唱歌跳舞。”金恩京說著，臉上滿是燦爛的笑。

老年公寓會定期帶領全體老人外出郊游，并邀請家屬參加。每一個老人，無論失明失聰、腿腳不便還是進食困難，都會盡一切辦法來到郊游的目的地，與大家歡聚一堂。點開老人們一同去“東方普羅旺斯”，在祥云小鎮喝咖啡的照片，金恩京感慨萬分，“花開花落每年就一次，我們活著才看了幾次？對于他們，可能是最后一次。”她認為，春暖花開去游玩，秋高氣爽去看紅葉，他們只是年紀大了點，功能缺失了一點，絕不能因為這些就剝奪了他們的權利。

在餐廳員工區的墻上，密密麻麻地寫著藥物、飯菜的提醒事項，比如排泄規律、身體的瘙癢部位、食物偏好和忌口等，員工的記憶力有限，只能用小本記錄關于老人的各種信息。

金恩京說，認知癥護理的困難就在于每個人發病的原因都不一樣，表現出來的癥狀也都不一樣。

取經日本、瑞典

早在2010年，金恩京曾與一些日本人和瑞典人商量在中國建養老院的事情。對方明確表示，他們可以提供技術支持和其他方面的幫助，但中國的老人只能由中國人來照顧。金恩京非常認同這一看法，中國有中國的文化、歷史、習慣，外國人是無法理解的，這也是她當初不愿把母親送到美國或日本養老院的原因。所以，從籌建開始，這家老年公寓就汲取了日本和瑞典的理念。

建設之初，金恩京特意請日本著名設計師惣道和昭先生作為康語軒的總設計師。“他做過四十多年的養老機構的設計。”在兩年多的籌備時間中，惣道和昭先生23次前來進行測量、設計等工作，將“以人為本”的理念變為實在的建筑。在建筑材料上，特意使用不含甲醛的原木，這是考慮到老人的呼吸系統和皮膚比較弱，甲醛對他們傷害特別大。每個房間都有獨立的衛生間、緊急呼叫裝置，“好多老人都說特別喜歡我們的床和馬桶，他們甚至可以把自己使用習慣的小件家具和充滿回憶的物品帶過來。”每層都有溫馨的客廳和餐廳，是大家一起吃飯、聊天的地方，“你看，臥室、餐廳和客廳的窗簾都是不同的花色，一來是為了營造家的氛圍，二來也便于老人區分空間。”

金恩京表示，從康語軒開辦到現在，不足兩年時間，就已經派了五期員工去日本學習，包括廚師和保潔人員。“有位員工回來和我說，在日本怎么根本沒有看到像初來康語軒時那么嚴重的癥狀啊？”金恩京說這不僅僅是國內有居家養老的傳統，“更是因為我們國內的養老院不夠人性化，家人只有被老人折磨得痛不欲生時才來求助，那時候很多老人的癥狀已經非常嚴重了。”金恩京搖了搖頭。

“但養老機構的發展也有一個過程，瑞典的老齡化從一百年前就已開始，在百年的歲月中，瑞典也經歷過環境差、飲食難以入口、幾人擠住一屋、插胃管、穿紙尿褲。然而瑞典人最終意識到，這些所謂的愛護措施，實際上是對老人的侮辱和不負責。日本人學習了瑞典的護理理念，然后在自己的養老院中加以實踐，才成就了今天的護理奇跡。”

目前，康語軒老年公寓所在的朝陽區孫河鄉下辛堡村將整體改造成為孫河濕地保護公園的一部分，公園建成后將是北京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的6.5倍。康語軒，這座以先進人文理念引領的老年公寓逐漸在中國生根發芽，服務更多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