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開神秘擦擦千年西夏身世之謎

佛陀釋迦牟尼結(jié)禪定印，跏趺坐，圓形頭光與橢圓形身光清晰可見，連頭光、身光內(nèi)發(fā)絲般的光芒線都一清二楚。但畢竟年代久遠，佛陀面部只能見其輪廓，難辨細節(jié)，佛陀左、右兩側(cè)與手印平行處各有兩座佛塔，蓮花座下有三行文字，塔尖至頂部有數(shù)目不一的六行文字。有專家說，這是笈多文，也有人認為是古梵文的。這是一枚擦擦，泥質(zhì)，呈桃形，背部有用手拿捏過的印跡，尤其是桃尖后背處中指和食指捏起的一條印棱非常明顯，似乎還留著信徒打制時手上的余溫。翻閱國內(nèi)與擦擦相關(guān)的已有知名專著圖錄及圖齊的《梵天佛地》，怎么也找不到與其類似的作品。這枚擦擦究竟有著怎樣的神秘之處？誰又能解開它的前世今生？

何謂擦擦，從何來，為何來

近年來，一種被稱為“擦擦”的藏傳佛教宗教用品突然被藝術(shù)家、收藏家和鑒賞家們青睞推崇，漸漸從雪域高原的叢林高塔走進大眾的視野。在劉棟先生編著的我國第一部關(guān)于擦擦的大型專著《擦擦——藏傳模制泥佛像》中，給“擦擦”下定義為：“一種模制的泥佛或泥塔?！辈氐匕l(fā)現(xiàn)的早期印度風格的擦擦多由紅色陶土塑成，邊緣不規(guī)整，胎泥外溢，圖案以神降塔、吉祥塔和菩提塔居多，且大都印有般若經(jīng)咒。此后，藏地也開始制作擦擦，內(nèi)容、題材逐漸增多，藏文的六字真言由藏文轉(zhuǎn)寫的梵文經(jīng)咒取代。

說到擦擦研究，世界上聲名顯赫的非意大利著名藏學家圖齊教授莫屬，他對擦擦的定義和宗教用途總結(jié)如下：

擦擦是一種小像，可以是塔形，也可以表現(xiàn)佛教天眾，或含有總攝教法的陀羅尼。擦擦一般用土和水捏制，有時也添加大喇嘛的身骨。因各種因緣而摻入青稞或小麥也不罕見：他們或用于開光、或用于祈求豐年、或用于還愿。

“擦擦”一詞原初僅用來表示佛塔，后來才衍生出“佛像”的含義。擦擦大者盈尺，小者不足半寸。以浮雕為多，圓雕為少，塔擦除外。作為微型的泥塑藝術(shù)，擦擦的特點是可塑性極強，并且就地取材就能完成。擦擦藝術(shù)的起源和形成與古印度佛教的傳播有關(guān)，它是古老亞洲文明的一部分，早在我國古代的唐朝時期，它就已經(jīng)作為“善業(yè)泥”出現(xiàn)在了中原大地。

據(jù)圖齊在《西藏考古》一書中考證，在塔內(nèi)存放擦擦的習俗，最早起源于古印度在石板塔肚存放圣物這種風俗傳統(tǒng)。這樣的方式可以起到保護和藏匿的作用，也就是說它與佛塔是密切相關(guān)的。由于體積較小，擦擦在僧侶傳教的過程中易被攜帶。公元7世紀初，在吐蕃贊普松贊干布的倡導下，佛教正式傳入西藏，佛塔這種佛教建筑物也一并流入，并隨著藏傳佛教的發(fā)展逐漸流向其他地區(qū)，擦擦也是佛塔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擦擦”一詞最早見諸漢文史籍《元史·釋老傳》：“又有作擦擦者，以泥作小浮屠也，或十萬、二十萬以至三十萬?！逼涿Q是從當時的藏語直接音譯過來的。而以外來名稱記載的就更多了，早期大多見于唐代佛教文獻，如“小窣堵婆”“泥制底”“拓模泥像”等。

劉棟先生認為，藏傳佛教僧俗制作擦擦的目的在于積攢善業(yè)功德，并將其視作消災祈福的圣物。擦擦多用于佛像及佛塔的裝藏，有些則直接置于寺廟、修習的巖窟或“擦康”“門塘”內(nèi)，還有的堆放在山頂和路口的嘛呢堆處，與風馬旗、嘛呢石刻和經(jīng)幡一起受到信眾的頂禮膜拜。除以上供奉方式外，還流行將擦擦安放于隨身佩帶的嘎烏之內(nèi)，以便隨時隨地觀想禮贊。此外，西藏地方政府四品以上的官員，還把盛有擦擦的嘎烏戴在發(fā)髻中，以作為官位等級的標志。

桃形擦擦多人難識，機緣巧合遇知音

2012～2015年初，筆者在甘肅省嘉峪關(guān)市工作，閑暇時光總在嘉峪關(guān)、酒泉兩地的古玩市場轉(zhuǎn)悠，記不清是在哪家古玩店，筆者獲得了幾枚桃形擦擦，店主告訴我，這是在酒泉附近的鄉(xiāng)下出土的。盡管十幾年來鉆研藏傳佛教藝術(shù)品，但對眼前的這幾枚擦擦仍然顯得力不從心，從任何資料中都找不到對這類擦擦的介紹。

2015年11月，在敦煌莫高窟，來自世界各地的近百人參加敦煌研究院舉行的“犍陀羅藝術(shù)研修班”，筆者有幸成為其中一員。

學習結(jié)束回到蘭州后，我將這枚擦擦的圖案轉(zhuǎn)發(fā)在研修班同學圈內(nèi)，因為我知道這期的研修班藏龍臥虎，人才濟濟，必有學者識其一面。果不其然，現(xiàn)任華東師范大學藝術(shù)研究所碩士生導師、晨暉學者、《中國美術(shù)研究》編輯部主任朱滸聯(lián)系我并告知，他手里有一枚與這擦擦非常相似的銅制范。

我速將一枚成品寄給朱老師。

朱滸，這位年輕的副教授、上海大學美術(shù)學院博士、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博士后，一直癡心于研究美術(shù)考古與宗教美術(shù)。2014年末，朱滸老師在考察寧夏同心縣窖藏古代錢幣時了解到，當?shù)剞r(nóng)民在耕作時揀選出一枚銅質(zhì)擦擦模具，引發(fā)了他濃郁的研究興趣。通過對此類擦擦與擦擦范的系統(tǒng)梳理與研究，他認識到其重要的藝術(shù)與歷史價值。

朱滸老師發(fā)現(xiàn)的這枚擦擦范整體呈桃形，高58.4毫米，寬47.3毫米，厚26.3毫米；背后有鈕，高18毫米，直徑13毫米?？傊亓繛?6.9克。其為典型的佛像擦擦，圖像正面為一尊佛像，施禪定印，結(jié)跏趺坐，高肉髻。佛像有身光，腿的兩側(cè)各排有兩座小型佛塔，佛塔頂端為十字形。在佛像及佛塔的周圍分布著九行梵文銘文，佛塔上為六行，佛塔下為三行，以佛像為中心均勻分布在桃形擦擦范中。范中有一個高約5毫米、寬約2毫米的凸起外郭，對中心圖像起到了保護作用。背后有鈕，鈕的根部有一個穿系的孔，鈕上也有一個梵文文字。經(jīng)初步分析，這一擦擦范為較為典型的“佛—塔—銘文”類型的脫佛類擦擦范，有必要對其年代、銘文等信息進行考釋與研究。

寧夏出土梵文脫佛銅質(zhì)擦擦范為西夏制品

通過對敦煌莫高窟北區(qū)石窟、寧夏賀蘭縣拜寺口佛塔、寧夏賀蘭縣宏佛塔、賀蘭山馬蓮口、武威亥母洞、銀川山嘴溝石窟、寧夏自治區(qū)博物館藏品、內(nèi)蒙古額濟那旗藏品以及部分私人藏品的圖像對比、分類與分析，朱滸確定這類“佛—塔—銘文”型擦擦范的年代可定為公元11～12世紀，是藏傳佛教后弘初期的西夏制品。

在《中國美術(shù)研究》雜志中，朱滸撰文指出：endprint

從地域上看，這類擦擦廣泛分布在河西走廊至寧夏、內(nèi)蒙古一帶，屬西夏故地，可定為西夏制品。其中，武威亥母洞中所見擦擦與銀川山嘴溝石窟第3窟出土擦擦、蘭州朱建軍藏擦擦同這一銅質(zhì)擦擦范存在明顯的一致性和模壓關(guān)系，可視其為西夏制品之關(guān)鍵證據(jù)。

這類“佛—塔—銘文”型擦擦的圖像學源頭主要在印度克什米爾地區(qū)和波羅王朝。在吐蕃和古格王朝時期，這類擦擦圖像逐漸進入西藏，被歸納為“后弘早期”類型，對西夏擦擦產(chǎn)生了影響。其中，古格王朝在印度擦擦和西夏擦擦的源流變化中起了重要的過渡作用。

朱滸認為，這種帶有鮮明藏傳佛教特點的擦擦在西夏的廣泛流布有一定的歷史基礎(chǔ)，從民族關(guān)系、歷史地理和傳播媒介三個角度審視，這種擦擦無疑承載了藏傳佛教及其藝術(shù)在吐蕃與西夏間的傳播與發(fā)展。

破解擦擦范銘文

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化系梵巴語言文化專業(yè)段晴教授的兩名研究生對這一對擦擦范梵文進行了破解。從梵文書體角度看，這些梵文大部分屬于梵文尼泊爾勾體，約流行于公元11世紀，而第四行看起來像蘭扎體，風格大不一樣。

梵文共九行，上面六行分布在佛像的左、右兩側(cè)，除第一行僅為一個單詞外，其他五行均可分為左、右兩部分。下面三行文字較多。釋讀如下：

第一行：hr

第二行左：u

第二行右：m

第三行左：u

第三行右：hro

第四行左：u ja

第四行右：khh（蘭札體）

第五行左：u barma

第五行右：pada

第六行左：u ami

第六行右：au d

第七行：dhamm tanaya na gajautrath ogha

第八行：marka tarka sarav kay nighadha

第九行：ramrdpad amaa

按照當時佛教的流行用法，前六行皆為咒語，音譯即可，無實際意義。后面三行較為完整，可以釋讀為：“法、家庭，此處不是大象、洪水；一切思考、推測，以何種方式放置；給予美麗，給予水，享受和平?！?/p>

朱滸指出，這些梵文銘文屬于梵文尼泊爾勾體和蘭扎體，其年代可定為約公元11世紀。這一結(jié)論同我們從圖像學角度得出的結(jié)論完全吻合，即其年代為西夏時期。銘文的內(nèi)容主要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咒語，主要位于佛像的四周和佛塔的上部，下部是祈福和發(fā)愿文。

神秘擦擦解開千年西夏身世之謎

通過朱滸副教授《寧夏出土梵文脫佛銅制擦擦范研究》一文的研究結(jié)果，我們可知此梵文脫佛銅質(zhì)擦擦范是公元11～12世紀藏傳佛教的重要文物，是目前僅見的西夏銅質(zhì)脫佛擦擦范，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與研究價值。它為我們對類似文物的年代判定與圖像研究起到了積極的借鑒作用。同時，由于其梵文銘文確鑿，為我們了解波羅王朝的藏傳佛教藝術(shù)在后弘初期對中國藏傳佛教藝術(shù)的影響提供了重要參照。

朱滸老師同時指出，一些個人藏家收藏的西夏擦擦，散見于一些出版物和文章中。朱老師特別提到筆者在《擦擦：微縮的佛世界》一文中著錄了一枚擦擦，同武威亥母洞出土西夏擦擦類似，只是更加精細，梵文清晰可辨，與此銅質(zhì)擦擦范具有明顯的傳承關(guān)系。這枚擦擦呈桃形，中央為一結(jié)跏趺坐的佛像，佛像左右兩側(cè)各有兩尊佛塔，佛塔的上方散見一些梵文，佛的下方有三行較為完整的范文銘文。原文將其定為“古格擦擦”，年代為8世紀，明顯偏早。

朱老師在文章中也提及這段別有意味的交往，以及就銅制擦擦范的相關(guān)問題進行的討論。通過對筆者所贈一品泥質(zhì)擦擦和銅范的實物對比，其尺寸完全吻合。至此，讓筆者迷惑不解的擦擦終于解開了其千年西夏身世之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