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之眼”的魔力

林微云

英國著名V&A博物館里藏有一張一五八七年不具名的年輕男子微型肖像畫，這幅畫由英國著名微型畫畫家尼古拉斯·希利亞德（Nicholas Hilliard）所繪。男子身在白色玫瑰花叢中，黑白相間的外套，畫右上角用拉丁文寫著愛的宣言，白玫瑰和黑白相間圖案是伊麗莎白女王的象征，這張微型畫讓歷史學家和藝術史學家坐實了五十多歲的伊麗莎白女王和二十多歲的艾塞克斯伯爵之間撲朔迷離的戀情。兩百多年后，另一張微型畫也成了英國皇室的另一個謎，某位女子到底算是英國王后，還是僅是國王的情婦？這場著名的緋聞和謎案的皇室男主角是喬治四世（George IV），那張微型畫就是著名的“情人之眼”（Lovers Eye）。

說起最佳英倫情人，很多人會想起《傲慢與偏見》里的達西先生（Mr. Darcy），達西先生所處的時代正是英國最優雅又最頹廢的時代，統治這個時代的人就是攝政王，即后來的喬治四世。憂郁、肥胖、虛榮、瘋狂、邪惡，離經叛道的喬治四世貌似口碑不佳，然而他在位時，卻打敗了橫掃歐洲不可一世的拿破侖，在他的統治之下，英格蘭煥發出勃勃生機，華爾茲舞風靡全國，透納、康斯太勃爾等藝術大師強勢崛起，一片欣欣向榮，恍若英國的文藝復興。喬治年老發福，年輕時卻曾是全歐洲最時髦最紳士的男人，頭銜響亮儀態優雅，有著數不清的情婦，他從來都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可就算是再花心再多情的男子，也都曾經有過真心。

喬治常去皇家歌劇院看歌劇，一七八四年某夜，他在歌劇院瞥見了一位讓他心動的美女瑪麗亞·費茲赫伯特（Maria Fitzherbert），立刻瘋狂地愛上了她。瑪麗亞年輕貌美，但她比喬治大六歲，曾兩次結婚，兩次喪偶，還是一位虔誠的羅馬天主教教徒。瑪麗亞褐色眼睛，鼻子精致，身段窈窕，一頭金發如絲般滑順，身上有一種讓人著迷的風情。從十六歲起，追她的人就排了長隊；十八歲時，她嫁給了比她大二十六歲的鰥夫。不料三個月后，丈夫墜馬身亡。三年后，她再次結婚，嫁給一位比她大十歲的虔誠的天主教教徒，這位丈夫超級有錢，他們住在大城堡莊園里，周圍森林郁郁蔥蔥。可惜丈夫幾年后死于肺病，二十四歲時，她再次成為寡婦。丈夫死后，她在法國尼斯散心，后來又住在鄉下的大宅子里。二十七歲時，才重返倫敦社交界，一出現就引來了狂蜂浪蝶的追逐。

從前兩次婚姻來看，瑪麗亞喜歡的類型是溫柔多金的大叔，小六歲的喬治在瑪麗亞看來就是個小毛孩，況且喬治花花公子名聲在外。雖然喬治身為王位繼承人，可瑪麗亞就是對風流成性的他壓根不來電。但喬治絕不放棄，每天甚至每個小時給她發邀請，還特意以瑪麗亞為舞會皇后專門舉辦了舞會，可都被瑪麗亞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親王甚至談到了結婚，盡管身為新教徒的他被禁止與天主教教徒結婚。瑪麗亞再次拒絕他，并收拾行李，最后遠走高飛離開英倫三島這塊是非之地。

身為王位繼承人，喬治親王沒有國王喬治三世的恩準是無法離開英國的，所以他常讓人捎帶十幾頁的厚厚情書給瑪麗亞。瑪麗亞看完后就扔在一邊，跟沒事人一樣，從法國到荷蘭到瑞士，到處游山玩水，她想喬治親王的熱情最多持續幾個月，很快會把自己給忘記的。可就像法國名著《危險關系》一樣，花心男子為了打賭，死纏爛打追求守寡的忠貞少婦，沒想到最后卻付出了真心，真的愛上了少婦。這樣的故事聽起來老套又老土，奈何確實管用。瑪麗亞不在眼前，卻永遠都在心里，瑪麗亞離開英國一年多，他除了沒事給瑪麗亞寫情書，還去瑪麗亞家拜訪，把瑪麗亞家人嚇得不輕，可瑪麗亞依然不肯回來，喬治親王只好使出了大殺器，那就是送畫。

在沒有照片的時代，彼時流行給愛人送自己的微型肖像畫（Portrait miniature）作定情之物，微型肖像畫通常以水彩或搪瓷繪制的微縮人像，尺寸在三至四厘米之間，不大于十六厘米，通常呈橢圓或圓形，小到手可盈握，便于揣在懷里或做成項墜掛在心頭。歐洲貴族們常請畫師替自己畫像，配上小框，掛于墻上或放于鋼琴、書桌、梳妝臺上，或定制成為項鏈墜、掛件、絲巾扣、首飾盒，也有將名畫中人物按比例縮微，畫到各種工藝品上。十六到十九世紀，英國微型畫發展迅速，特別是在都鐸和斯圖亞特王朝，最有名的微型肖像畫家是尼古拉斯·希利亞德，即文章開頭給伊麗莎白女王畫畫的那位畫家，他為伊麗莎白一世女王畫過好幾幅特別有名的微型肖像畫，目前都存于英國V&A博物館。

現存最早的肖像微型畫之一是藝術大師荷爾拜因的老師盧卡斯·霍尼伯特（Lucas Homebolte）于一五二六年畫在一塊53毫米×48毫米郵票般大小的畫紙上的，它充分說明了這一珍貴技術源自中世紀的細密畫術。霍尼伯特出生在弗蘭德的根特，他跟著父親杰拉德·霍尼伯特（Gerard Horenbout）學習繪畫藝術，掌握了尼德蘭著名的手抄本繪畫藝術，后來成為尼德蘭的宮廷畫家。十六世紀二十年代，他移居英國倫敦，成為亨利八世的宮廷畫家，把微型肖像畫技術傳到了英國，成為英國微型畫藝術上舉足輕重的藝術家。微型肖像畫用以表達對摯愛的感情或對政治人物的忠誠，亦是皇室貴族之間互贈的禮物。二○一四年倫敦蘇富比拍賣了莫扎特四厘米的肖像畫，這幅莫扎特送給初戀情人的小小畫作，賣出了近二十二萬英鎊的天價。

喬治四世作為攝政王時期，英國最紅的微型肖像畫家是畫家理查德·科斯維（Richard Cosway），英國各大王公貴族紛紛來找他訂畫，他甚至還給路易十五大名鼎鼎的情婦杜巴莉夫人畫過像。科斯維一七四二年出生在英國德文郡，父親是學校校長，十二歲時來到首都倫敦學習繪畫，有天分又努力，他二十歲時就夠格參加了學院畫展，得到諸多王侯的賞識，很多貴族紛紛來向他訂畫，他后來入選英國皇家藝術學院，成為著名的學院成員之一，跟皇家藝術學院第一任院長約書亞·雷諾茲爵士（Sir Joshua Reynolds）交情匪淺。科斯維三十九歲時娶了意大利著名畫家瑪利亞（Maria Cosway）為妻，瑪利亞比他小十八歲，不但貌美而且藝術天分了得，在他幫助之下，瑪利亞婚后不久開始在皇家藝術學院展出畫作，二十年間總共展出三十多幅畫作，反響很好。

科斯維最尊貴的顧客自然是威爾士親王喬治，一七八五年喬治還把他任命為自己的欽定畫家，是喬治四世攝政王時期唯一得到欽定特許的畫家，他為喬治四世和瑪麗亞畫過很多畫像。每次喬治有了心儀的女性都要送給她們微型肖像畫，以寄相思，可對瑪麗亞這樣難以得手的大美人，肖像畫也不管用了。所以喬治讓科斯維幫忙想個特別的方法，讓他抓住瑪麗亞的心。莎士比亞曾說過：“女人是用耳朵戀愛的，而男人如果會產生愛情的話，卻是用眼睛來戀愛。”科斯維靈感乍現，奇思妙想地把喬治的眼睛畫成微型畫，喬治把這幅小小的“情人之眼”寄給了遠在歐洲大陸的瑪麗亞，并附上紙條：“我把我的眼睛寄給你，若你還沒徹底忘掉我的容顏，希望這幅畫會使你想起我。”

“情人之眼”在繪畫史上非常獨特，如果看肖像可以睹物思人，那么只畫一只眼睛的畫像就像具有某種特殊的魔力，即使只看眼睛，也能夠想象出所愛之人的全部音容笑貌，況且科斯維畫的是喬治一只煙霧迷離的明眸。戈蒂埃說過：“眼睛是透明的，通過它們，可以看到人的心靈。”相比于微型肖像畫，“情人之眼”作為愛情信物有諸多便利之處，微型肖像畫通常都畫得清晰明白，音容笑貌惟妙惟肖，一看即知所畫之人為誰，身份明確，“情人之眼”則更為曖昧一些，隱藏著情人之間他人無從知曉的秘密，因為光看一只眼睛實在很難猜測出眼睛的主人是誰，非常便利于貴族和宮廷偷情的情侶，或者因為權勢財富、身份地位等原因戀情而被家人反對的情侶。“情人之眼”畫件很小，很容易制成吊墜、手鐲、胸針甚至是戒指，與情人之間剪一小撮頭發放在小盒子里有異曲同工之妙，不但便于隨身攜帶，而且沒有被人認出來的風險，既方便又安全，一時間風靡了整個英國宮廷和貴族。

喬治的“情人之眼”對瑪麗亞來講猶如致命一擊，她再也無法拒絕喬治的熱情。逃離英國十八個月之后，被喬治親王感動的她，義無反顧地回到英國，投入喬治親王的懷抱。自從亨利八世把英國國教變成新教以來，英國國教隨著不同信仰的國王或王后上臺，歷經過多次的更迭，在伊麗莎白女王上臺之后，英國國教改為新教，但對天主教頗為寬容。喬治四世所屬的漢諾威王朝也信仰新教。一七八五年十二月十五日，兩人秘密成婚，雖據英國《一七○一年嗣位法案》，凡天主教徒的配偶都不能登上英國王位，且《一七七二年王家婚姻法案》規定，王子未滿二十五歲，未經英國國王同意，威爾士親王不得建立任何婚姻關系。

威爾士親王與瑪麗亞在梅費爾公園街的寓所簽字結婚，由瑪麗亞的叔叔和哥哥作為證婚人，但由于喬治四世事先從未獲得皇室批準婚事，所以這樁婚事在法律上屬于無效婚姻。可瑪麗亞堅信自己是威爾士親王明媒正娶的妻子，她認為婚姻之事只需宗教認可即可，教會法律應當凌駕于個別國家法律之上。當然對英國皇室來說，王子跟離過兩次婚的女人結婚也并非什么稀罕事，兩百多年后還有喬治八世為了辛普森夫人，愛美人不愛江山，成為溫莎公爵的大緋聞。喬治親王任性放浪，怎能忍受秘密的婚姻，在皇家歌劇院，他們的相遇場所，親王向所有人宣稱瑪麗亞是他的妻子。經此一役，威爾士親王與瑪麗亞的愛情天下皆知，“情人之眼”微型畫隨即風靡全英國，王公貴族們在追逐愛情游戲時，特別是秘不可說的不倫戀情愛人之間，贈送“情人之眼”微型畫更是必不可少。

盡管不被國王和法律認可，但整個英國上流社會都知道了這段緋聞，且都暗中猜測他們秘密結婚了。喬治帶著瑪麗亞出席很多正式活動，包括皇室法庭審判。有一次喬治甚至帶著瑪麗亞進入英國議會大廈的威斯敏斯特宮，當時在座的夏洛特王后看見瑪麗亞立刻起身，絲毫不留情面地走了。親王二十四歲時，夏洛特王后給他寫信，苦口婆心地勸他不要誤入歧途，以免影響皇室千秋大計，可喬治只把母親的話當成耳邊風。他們常常在英國避暑勝地布賴頓的鄉下大宅子生活，一起度過了近十年快樂時光。然而時間逐漸消耗了他們之間的熱情，當萬千人反對時，激情和倔強使他們緊緊擁抱互相偎依，當大家都對他們的相愛習以為常時，他們之間卻已經開始有了隔閡，出現裂痕。

一七九四年六月二十三日，瑪麗亞收到相關文書，通知他們，戀愛婚姻關系結束了，因為親王要迎娶布倫瑞克的公主卡羅琳。親王父親喬治三世宣稱這是王子得以擺脫債務困境的唯一辦法，因為驕奢淫逸的他欠下近六百萬英鎊的債務無法償還，親王接受了這筆交易。但婚后九個月，王子妃誕下小公主夏洛特后，喬治即刻與王子妃永久分居，與瑪麗亞又恢復了往日的戀情。一七九六年喬治甚至簽下了一份遺囑，聲稱瑪麗亞是他唯一真正和實際的妻子，他要把自己的財產都留給瑪麗亞。

經過教皇庇護七世（Pope Pius VII）認定兩人婚姻有效之后，一八一○年兩人正式復合，可惜這次復合后的戀情再也回不到從前。一八一一年，在歷經過多次分分合合之后，兩人決定永久分居。一八三○年，在分居近二十年后，喬治四世去世，當國王的遺體被安放在靈柩中時，惠靈頓公爵發現他脖子上掛著理查德·科斯維所繪的瑪麗亞“情人之眼”微型肖像畫，惠靈頓公爵因此大為感動。他不久即向瑪麗亞繼女轉述了此事，當繼女向瑪麗亞轉述此事時，瑪麗亞一句話都沒有說，沉默半晌之后，一顆珍珠似的淚水從她臉頰慢慢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