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月
父親戒酒
張夢月
父親越來越愛喝酒了。
以前父親很少喝酒,是最近幾年,準(zhǔn)確地說是三年前才喜歡上喝酒的。
父親喝酒很特別,按重慶鄉(xiāng)下的說法叫“打腰臺”。重慶鄉(xiāng)下雇人干活,在正餐之前吃點饅頭糕點之類的東西,就叫“打腰臺”,撐一下肚子的意思。父親在飯桌上喝酒,最多喝二兩,多一點就醉了。父親的喝法是每隔一個把鐘頭就喝一口,每次就那么一丁點,可一天下來就不得了,算起來有個七八兩。多的時候每天一斤上下。
這就是個問題了。一個六十好幾的人,每天喝那么多酒,身子怎么受得了!父親因為酒精過量攝入,人也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身體上的變化最明顯。血壓升高了,臉膛不論春夏秋冬,都是一片緋紅。我的醫(yī)生朋友說,這是酒精過量的表現(xiàn)。性情也變了。人變得狂躁易怒,說話嗓門特大。和媽媽在家,一言不合,就開始打嘴仗,甚至摔碗摔板凳。周邊的鄰居都是些叔伯本家,父親一反以前“老大哥”形象,和他們也摩擦不斷。叔伯們看到我和哥哥,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唉,你爸爸……”那意味深長的“唉”,其言自明。
于是,我們一家人想盡各種辦法勸父親不喝酒或少喝酒,但是都無濟(jì)于事,父親照喝不誤。我女兒也關(guān)心起她爺爺喝酒的事了。女兒看到一則笑話,說是有一酒鬼,常喝得酩酊大醉,吐得一塌糊涂。于是家人在他吐物中置一豬腸子,待酒鬼清醒之后告訴他是自己之物,于是酒鬼嚇得魂飛天外,從此戒酒。女兒很受啟發(fā),于是獻(xiàn)計也這樣辦。一家人聽到年幼的女兒說后,笑得前俯后仰。
春節(jié)后,和父親喝酒形式一模一樣的堂舅去世了。他喝了八年,肝已經(jīng)嚴(yán)重酒精化了,肝一半以上纖維化,硬如泥塊。
我們嚇得不行,一家人以堂舅為例子,鄭重其事地勸父親戒酒。父親聽得火了,大聲粗氣地說:“要我不喝酒,除非我死了!”他的頑固不化,讓我們無計可施,也焦慮萬分。我們唯一可做的,就是盡量給他買些優(yōu)質(zhì)的糧食酒回來,免得他去街上打劣質(zhì)酒來喝。
于是,我特別懷念父親不喝酒的日子。那時父親通情達(dá)理,常常給鄉(xiāng)鄰們排憂解難,在村里口碑極好。
那時我們村里只有兩個文化人。一個是父親,另一個是成伯。父親雖然讀書只讀到高小,但由于他聰明好學(xué),又經(jīng)常看書,不僅會打算盤算賬,還會講三國、水滸、東周列國志、大唐傳等故事,是所有孩子崇拜的對象。成伯師范畢業(yè),在那時絕對算得上知識分子了。成伯對人也好,但有一樣,父親看不起他。成伯貪杯,常喝得昏天黑地。他喝醉了就哭,邊哭邊打幾個孩子。成伯家有四個孩子,兩男兩女,都是我們玩得很好的童年伙伴。這四個孩子讀書成績都特別優(yōu)秀,但無一例外都是讀到小學(xué)就止步了。成伯沒錢供他們讀書。成伯的錢都變成杯中的酒了。成伯家的大孩子阿倫小學(xué)畢業(yè)后考上了縣一中。縣一中在當(dāng)時可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犝f周總理也來視察過題過字。農(nóng)村孩子能夠考上縣一中,簡直就是鳳毛麟角。考上縣一中,再努把力,考個中專或者讀高中上大學(xué),可能性就非常大。但是成伯不讓阿倫去,沒錢。阿倫來到我家,撲通一聲跪在我父親面前,涕淚滿面,說:“大爺,我要讀書,你借錢給我吧!”父親也難過得流淚,說:“孩子,我也沒有辦法呀!我只能勉強(qiáng)供你兩個兄弟讀書呀!”
幾年后,阿倫家四兄妹都外出打工了。成伯也因為喝酒得了腦血栓,在床上癱臥了幾年,不到六十歲就去世了。父親因此唏噓感嘆,常以此教育我們:“喝酒敗家,你們今后哪一個濫酒,看我不收拾你們!”
在我記憶中,父親也倡議過一次釀酒。那一年哥哥剛考上大學(xué),家里的負(fù)擔(dān)稍微輕了一點。那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高粱豐收,父親留了一百多斤沒有賣,高興地對我們說:“我們也釀一點酒,過年時大家都喝上一盅!”
不過這個計劃成了泡影。一次我從學(xué)校回家拿生活費,到家里才知道發(fā)生了變故。母親犯了嚴(yán)重的胃病,已經(jīng)住院一個星期了。家里所有錢都交了住院費,還借了不少錢。只有爺爺奶奶在家,奶奶翻箱倒柜,才找出一塊多錢。看著這皺巴巴、汗津津的一把零錢,我鼻子一酸,扭頭走了。我正流著淚趕路,遇到了匆匆回家的父親。父親因為擔(dān)心回家晚了,一路小跑,額頭上沁出密密的汗珠。他掏出一把錢給我,說:“二娃,這是賣高粱的錢,你先拿去用。幺兒,沒有什么過不了的坎,你放心讀書!”我接過錢,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今后我工作了,一定要讓父親喝好酒,喝個夠!
父親喝酒,終于出事了。
冬天夜長,父親半夜醒了,酒癮上來,從床上摸下樓去喝酒。人迷迷糊糊的,一腳踩空,人從樓梯半腰摔了下去,重跌在地,人昏迷了。母親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父親不在床上,才找到了摔倒在地的父親。我和哥哥緊急趕回去,父親正在醫(yī)院輸液。這一跤摔得夠嗆,臉上劃了一道兩厘米的口子,左胳膊也脫臼了。
父親病咻咻地躺在床上,眼皮也耷拉著。醫(yī)生說,休息幾天,沒有大礙。但是血壓高,肝也不好,要盡快戒酒。我們趁此相會勸父親別再喝酒了。父親有氣無力地說:“酒,酒……我還是要喝……”一家人實在無語,心里空空懸懸的。
這件事發(fā)生后,父親喝酒的問題一直像針一樣刺在我們心里,這個問題就是一個正著燃燒著引線的炸藥包,隨時都有可能爆炸。
一天,讀小學(xué)二年級的女兒回來,低著頭,情緒懨懨的樣子。女兒平時極其活潑,看來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再三問她,她說:“以前每次我們班上搞文體活動,都是我組織,現(xiàn)在老師叫每個小組自行組織。”我說:“那不是很好嗎?你不正好輕松點嗎?”女兒噘噘嘴說:“好什么好,我是班長,他們不需要我,我這個班長拿來干什么嘛!”我反復(fù)咀嚼著女兒話,感覺有道理。人,無論大小,被別人需要都是重要的價值體現(xiàn)。我忽然聯(lián)想到,父親這幾年喝酒,是不是不被我們所需要引起的呢?
越想越有道理。我和哥哥工作后,特別是成家后,對父親的需要確實是越來越少了。每次我們想到的,都是給父母帶點什么東西,都是要求父親不要再干農(nóng)活,從沒有想到我們需要父親干點什么。對于父親這一類型的家長來說,他最大的價值和快樂就是被子女所需要。因為不被需要,他可能會感到空虛和無助,只好以喝酒來支撐精神的空間了。
周末,我和哥哥回家去。我認(rèn)真對父親說,從今年開始,我們兩兄弟每月要回來拉一次菜、捉一只雞或鴨,每年還要分一頭豬,另加五斤茶葉。父親疑惑地說:“你們不是說城里買很方便,不讓我們干活嗎?”我理直氣壯地說:“城里市場上的菜打過農(nóng)藥,豬也是飼料喂的,哪有家里的好!”父親兩眼放光,大聲地說:“對了,對了,我就是說嘛!你們就是犟,不聽話。好吧,我多挖點地種菜,把茶園也整治出來,另喂三頭肥豬。下次回來,保證有新鮮菜!”
第三天,母親打電話來說,父親不喝酒了,戒了。我們將信將疑。又過了一個星期,問母親,說父親偷偷喝過幾次酒,把剩余的半瓶酒喝完后就再也沒有喝過了。他每天五點多鐘就起床,不是去挖土種菜,就是養(yǎng)雞喂鴨。兩個月后,我們回家,父親早就從地里采了一背篼時鮮蔬菜回來,擇好了,用棕葉捆成兩捆。三頭仔豬果然買了回來,地上跑著一大群小雞。我偷偷去看了上次給父親帶回來的酒,兩瓶酒還在那兒,原封不動。看來父親真的戒酒了。
大年三十那天回家,正碰見父親從地里背菜回來。他又穿上了以前干農(nóng)活時的衣服鞋襪,肩頭處有一個小破洞,頭上還帶著土,腳步飛快,紅光滿面。他興奮地給我介紹,今年宰了三頭豬,每頭都在三百斤以上,我們兩兄弟各分一頭……
吃飯的時候,母親開玩笑似的對父親說:“還是喝點酒嘛!”父親喉結(jié)動了一下,堅決地?fù)u搖頭說:“不喝,說戒了就戒了,說話算話。喝酒,沒法干活。”我聽了,滿滿地斟了一杯茅臺酒,含淚端給他,說:“爸爸,這杯酒你一定要喝,我們敬您的……”
(作者單位:重慶巴蜀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