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誠
摘要:《民法總則》第85條對營利法人的權力機構、執行機構違反法律或章程作出決議被法院撤銷的法律后果作出規定,第170條對法人或非法人組織執行工作任務人員的行為后果進行規定,但對這兩條規定的適用進行系統整理,仍存在權力機構或執行機構的決議內容違反法令、決議不成立以及執行人員職務范圍外事項所為行為,且相對人善意時無法通過解釋得出合理答案的法律漏洞。通過整理我國臺灣地區法院和學界對公司法人未經股東會或董事會合法決議所為法律行為是否有效的爭議的梳理,并對絕對無效說、相對無效說和無權代理說等不同見解的法理基礎和源由作出分析,在此基礎上提出利益衡量說。在面對相關案件時,應綜合考量法律規定需經董事會決議的規范目的、交易安全、法律關系的安定性等因素,來解釋法律行為的效力,確保個案處理的公平正義。
關鍵詞:法人決議行為 法律行為 絕對無效 相對無效
前言
依《民法總則》第85條規定:“營利法人的權力機構、執行機構作出決議的會議召集程序、表決方式違反法律、行政法規、法人章程,或者決議內容違反法人章程的,營利法人的出資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撤銷該決議,但是營利法人依據該決議與善意相對人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不受影響?!苯忉屔希瑺I利法人的代表人若依據法人的權力機構或執行機構所作出決議而與他人形成民事法律關系,該民事法律關系將因該決議是否經請求撤銷及相對人是否善意等要件,而生不同效力。反之,《民法總則》對于非營利法人及特別法人則未設有類似規定,顯然就法人決議程序不合法或決議內容違反法人章程所為民事法律行為的效力,特別采用外觀優越原則。盡管如此,《民法總則》第85條規定仍遺留若干未解難題。
首先,《民法總則》第85條明定法人與善意相對人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不因權力機構或執行機構所作出決議遭法院判決撤銷或決議內容違反章程而受影響,固然提供明確的判斷基準,有助于解決當前的實務爭議,有助于法律關系的安定性,但如何判定相對人是否善意,仍為一高難度的問題。其次,若法人的權力機構或執行機構所作出決議的內容違反法律、行政法規時,該決議固然應解為無效,但《民法總則》對于營利法人依據該決議與善意相對人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是否受影響,則只字未提。若觀察《民法總則》第85條規定僅就法人的權力機構或執行機構所作出決議得撤銷之事由及外部民事法律關系效力的情形加以明定,似可解為無效,且不論相對人是否善意或惡意。
又依《民法總則》第170條規定:“執行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工作任務的人員,就其職權范圍內的事項,以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的名義實施民事法律行為,對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發生效力。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對執行其工作任務的人員職權范圍的限制,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辈粌H明定若執行人員就其職權范圍內的事項,所實施民事法律行為的效力,并明定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對其職權范圍的限制,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因此,顯然對于營利法人、非營利法人、特別法人或非法人組織的執行人員若逾越職權范圍的限制而實施民事法律行為的效力,并未設有差異性規范。
反觀我國臺灣地區現行“民法”及“公司法”對于公司法人未經股東會或董事會合法決議所為法律行為之效力,不論是程序或實質內容的瑕疵,均未設有任何規定,完全仰賴司法實務之判決,以定其效力。筆者擬整理臺灣地區司法實務上對于公司法人未經股東會或董事會合法決議所為法律行為是否有效的爭議個案,分析各個法院的見解,并佐以學界的主張,期能提供類案裁判參考。
一、《民法總則》第85條及第170條規定的適用疑義
依《民法總則》第85條規定的內容,應可得出下列各種解釋結論及法律適用的疑義:
1.若法人的權力機構或執行機構所作出決議經請求撤銷,若相對人為善意,依該條的文義解釋,營利法人依據該決議與善意相對人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不受影響。
2.若法人的權力機構或執行機構所作出決議經請求撤銷,若相對人非善意,依該條的反面解釋,營利法人依據該決議與惡意相對人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受影響。
3.若法人的權力機構或執行機構所作出決議未經請求撤銷,若相對人為善意,因權力機構或執行機構所作出決議仍為有效,從法律邏輯的推論而言,營利法人依據該決議與善意相對人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不受影響。
4.若法人的權力機構或執行機構所作出決議未經請求撤銷,若相對人非善意,因權力機構或執行機構所作出決議仍為有效,從法律邏輯的推論而言,營利法人依據該決議與惡意相對人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不受影響。
應注意者,若法人的權力機構或執行機構所作出決議的內容違反法律或行政法規,其決議無效,或者決議不成立時,因相對人系明知或可得而知該決議存在瑕疵時,不論是決議經請求撤銷、決議無效或決議不成立的瑕疵類型,對惡意相對人均不生信賴決議有效的問題。如前所述,當法人的權力機構或執行機構所作出決議經請求撤銷時,若相對人非善意,依《民法總則》第85條的反面解釋,應解為營利法人依據該決議與惡意相對人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受影響;決議得撤銷的瑕疵既對公司的影響較輕,而決議無效或決議不成立的瑕疵類型對公司的影響較重,本于舉輕以明重的法理,應可依當然解釋的方法,得出營利法人依據決議無效或決議不成立與惡意相對人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應受影響的結論。相對地,若相對人為善意,因決議無效或決議不成立的瑕疵類型,對善意相對人信賴該決議有效的影響程度較輕,而決議得撤銷的瑕疵類型,因在未經撤銷前仍為有效,對善意相對人信賴該決議有效的影響程度較重,則無法本于舉輕以明重的法理,將決議無效或決議不成立的瑕疵類型納入《民法總則》第85條的規范射程內。換言之,就決議無效或決議不成立的瑕疵類型而言,并無法直接透過《民法總則》第85條規定的解釋,而得出營利法人依據該決議與相對人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是否應受影響的解釋結論。
另外,若公司法人的執行人員從事逾越職權行為,超出法人對其所為職務范圍的限制,而以法人的名義實施民事法律行為時,依《民法總則》第170條規定,則以相對人是否善意而異該民事法律行為的效力。因此,營利法人的權力機構、執行機構作出決議時,若對于執行人員的職權范圍設有限制,并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問題在于,《民法總則》第170條對于執行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工作任務的人員,就其職權范圍外的事項(例如屬于權力機構、執行機構的職權事項),而以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的名義實施民事法律行為,是否對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發生效力,則未設有明文。申言之,關于公司法人的執行人員從事逾越職權行為的原因,固然可能對于其職權范圍內的事項,竟然逾越公司法人依章程或內部規章(例如分層授權表)對其職權范圍所設定的限制所致,而應受《民法總則》第170條規定的規范。相對地,亦有可能公司法人的執行人員以法人的名義實施民事法律行為,本屬于權力機構、執行機構的職權事項,在未經權力機構、執行機構合法決議的情況下竟以法人的名義實施民事法律行為,則應依上述決議不成立的瑕疵類型處理。亦即,當相對人是惡意時,公司法人的執行人員未經權力機構、執行機構合法決議的情況下以法人的名義實施民事法律行為,可透過《民法總則》第85條的反面解釋及當然解釋,得出該民事法律行為對公司法人應不發生效力的結論。反之,當相對人是善意時,公司法人的執行人員未經權力機構、執行機構合法決議的情況下以法人的名義實施民事法律行為,則無法透過《民法總則》第85條規定的解釋得出明確的結論。endprint
二、臺灣地區公司法人決議瑕疵的類型
(一)股東會決議瑕疵的類型及效力
臺灣地區“公司法”對于股東會決議之瑕疵,僅明文規定決議得撤銷及決議無效兩種類型。所謂決議得撤銷,是指股東會之召集程序或其決議方法違反法令或章程時,股東得自決議之日起三十日內,訴請法院撤銷其決議(“公司法”第189條)。
所稱決議無效,則指股東會決議之內容,違反法令或章程者無效(“公司法”第191條)。至于股東會決議之內容違反法令或章程者,系指其決議內容違反法令或章程之明文規定或公序良俗等情形而言。所謂決議內容違反法令,除違反股東平等原則、股東有限責任原則、股份轉讓自由原則或侵害股東固有權外,尚包括決議違反強行法規或公序良俗在內。
應注意者,依臺灣地區“最高法院”及學界的見解,皆認為股東會決議的瑕疵,有得撤銷、無效及不成立等型態。所謂決議不成立(不存在),系指自決議的成立過程觀之,顯然違反法令,在法律上不能認為有股東會召開或有決議成立的情形而言。通常而言,必須先有股東會決議的成立(存在),始得進一步探究股東會決議是否有無效或得撤銷之事由。故股東會決議之不成立(不存在),應屬股東會決議瑕疵的獨立類型。例如未召集股東會卻虛構開會及制作會議記錄、無召集權人召集股東會所作成的決議、不足法定出席定足數而作成之股東會決議等。
(二)董事會決議瑕疵的類型及效力
臺灣地區“公司法”對于股東會的召集程序、決議方法或決議內容如有違反法令或章程時,就其效力及救濟程序雖設不同規定,但對于董事會的召集程序、決議方法或決議內容如違反法令或章程時,則對于其效力及救濟程序未設有任何規定。所稱董事會決議瑕疵的分類,學理上通常比照股東會的規定,區分為召集程序、決議方法或決議內容違反法令或章程等三種情形,前二者為決議程序的瑕疵、后者為決議內容的瑕疵。應注意者,觀諸臺灣地區司法實務的見解,則尚有決議不成立的類型。
首先,就董事會召集程序的瑕疵事由而言,主要為無召集權人所為的召集、召集事由未載明、未于“公司法”第204條所規定7日前通知(包括無緊急情事的隨時召集)、漏通知董事或監察人等四種型態。
其次,所稱董事會的決議方法有瑕疵,即指其決議方法違反法令或章程而言,例如以未達法令或章程所規定的出席定足數或同意數而為決議、未經合法代理而由代理人參與決議或董事對于有利益沖突事項未為回避而參與決議等情形。依臺灣地區“經濟部”的解釋,即認為如章程未訂有董事得出席董事會之代理者,則董事委托其他董事代理出席董事會對公司不生效力,至于董事會的決議是否有效,則建議應循司法途徑解決。又如董事對議案具有自身利害關系,而未回避參與表決,觀諸臺灣地區司法實務的見解,則認為董事對于應回避事項未回避,而參與董事會的決議,其決議方法已違反法律的強行規定,自屬無效。詳言之,由于公司法對董事會之召集程序或其決議方法違反法令或章程時,并無規定準用“公司法”第189條規定得訴請法院撤銷,自難作同一解釋,依臺灣地區學界通說及“經濟部”之解釋,皆認董事會召集程序或決議方法違反法令或章程時,其決議應不生效力。另依司法實務的見解,亦認為董事會召集程序或決議方法違反法令或章程時,其決議應無效。
再者,依臺灣地區“公司法”第193條第1項規定:“董事執行業務,應依法令、章程及股東會之決議?!惫识聲疀Q議如違反法令、章程及股東會決議,其決議內容即有瑕疵。一旦董事會決議的內容違法,依臺灣地區學界通說及司法實務的見解,皆認董事會的決議應屬當然無效。
最后,所謂董事會決議不成立,性質上應指其決議自始不存在而言。依臺灣地區司法實務的見解,則認為由不具董事身份的人所非法組成董事會而作成決議,自非屬于董事會的決議。
總而言之,基于董事會與股東會在功能上的差異性,董事會決議如有瑕疵時,不論董事會決議的程序違法或實質內容違法,其法律效果是否應類推適用股東會決議瑕疵的相關規定,非無疑義。申言之,董事會的決議如有決議程序或實質內容的瑕疵,其決議究為得撤銷、無效或不成立,臺灣地區《公司法》雖未明文規定,但依學界通說,則認為董事會的召集程序、決議方法或決議內容如有違反法令或章程時,其決議應屬當然無效,任何人于任何時候均得主張其為無效。蓋董事會為公司的權力中樞,為充分確認權力的合法、合理運作,及其決定的內容最符合公司及全體股東的權益,應嚴格要求董事會的召集程序、決議方法及決議內容均須符合法律的規定。至于如未召集董事會或無決議的事實,而在議事錄為虛構的開會或決議紀錄,其決議自始不成立,亦不生任何效力,其與決議的內容違反法令或章程者無效迥然不同。
三、臺灣地區未經股東會合法決議所為法律行為的效力
若股份有限公司的代表人,就應經股東會決議的事項,竟在未經股東會合法決議的情況下,以公司名義對外為法律行為,則該法律行為的效力為何,觀諸臺灣地區司法實務的見解,早期主要采取絕對無效說,晚近則在相對無效說與無權代理說(效力未定說)間搖擺不定。
(一)絕對無效說
按臺灣地區“公司法”第185條第1項各款所規定的事項,屬于公司營業政策的重大變更,應經股東會的特別決議通過,若公司的董事長未經股東會的合法決議,而以公司名義與他人進行法律行為時,依絕對無效說的見解,該行為對公司不發生效力。如代表性判決:1.臺灣地區“最高法院”69年度臺上字第3362號民事判決:“公司為‘公司法第185條第1項所列各款之行為時,應得該條項所列一定股東之同意。否則該行為不發生效力?!?.臺灣地區“最高法院”80年度臺上字第434號民事判決:“公司讓與全部或主要部分之營業或財產,應有代表已發行股份總數三分之二以上股東出席之股東會,以出席股東表決權過半數之同意行之;又股東會之召集,應于二十日前(常會)或十日前(臨時會)通知各股東,通知及公告應載明召集事由,‘公司法第185條第1項第2款、第172條第1項、第2項、第3項分別定有明文。公司讓與全部或主要部分之營業或財產,如未依前開法律規定為之,自不生效力。”3.臺灣地區“最高法院”86年度臺上字第1893號民事判決:“公司讓與全部或主要部分之營業或財產,應有代表已發行股份總數三分之二以上股東出席之股東會,以出席股東表決權過半數之同意行之?!痉ǖ?85條第1項第2款定有明文。倘系爭房屋確屬上訴人之主要財產,而鄭文凱代表上訴人訂定系爭房屋買賣契約,及同意涂銷地上權設定登記,未經股東會上揭特別決議,對上訴人即不生效力?!?.臺灣地區高等法院臺中分院95年度重上字第14號民事判決:“綜上所述,系爭財產為上訴人公司全部或主要部分財產,上訴人出售系爭財產,因未依‘公司法第185條第1項、第2項、第3項之股東會特別決議以及第172條之通知及公告規定,系爭買賣契約對上訴人自不生效力?!眅ndprint
(二)無權代理說
依臺灣地區“最高法院”74年度臺上字第2014號判例:“代表與代理固不相同,惟關于公司機關之代表行為,解釋上應類推適用關于代理之規定,故無代表權人代表公司所為之法律行為,若經公司承認,即對于公司發生效力?!币虼?,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長若未經股東會合法決議的授權,而以公司名義對外為法律行為時,系屬于無權代表的行為,應類推適用無權代理的規定。茲舉三個采取無權代理說的代表性判決,以供參考:1.臺灣地區高等法院臺中分院96年度重上更(一)字第32號民事判決:“董事長未經股東會特別決議,而代表公司締結關于讓與全部或主要部分之營業或財產之契約,其效力如何,‘公司法雖無明文,應類推適用關于無權代理之規定。故如股東均已授權,自不得再援引‘公司法第185條第1項第2款規定主張無權代理。其為無權代理之情形,參酌‘民法第170條第1項規定之意旨,自亦得予以追認,依此而言,違反‘公司法第185條第1項第2款之情形所為之法律行為,并非當然無效?!?.臺灣地區桃園地方法院96年度訴字第1123號民事判決:“經營權租賃契約簽訂時,是否確得公司股東會特別決議事項通過,應由權利主張者,負舉證責任。公司之法定代理人未經股東會同意與他人簽訂經營權租賃契約,應就其無權代理之行為自負責任?!?.臺灣地區“最高法院”98年度臺上字第1981號民事判決:“‘公司法第185條第1項第2款規定,公司為讓與全部或主要部分之營業或財產,應有代表已發行股份總數三分之二以上股東出席之股東會,以出席股東表決權過半數之同意行之。本件董事長代表公司關于出售全部或主要部分之營業或財產,依該款之規定,應有代表已發行股份總數三分之二以上股東出席股東會,且以出席股東表決權過半數之同意行之。如董事長未經股東會上揭特別決議,而代表公司為關于出售全部或主要部分之營業或財產之行為,其效力如何,‘公司法雖無明文,惟參酌‘民法第170條第1項所定:無代理權人以代理人之名義所為之法律行為,非經本人承認,對于本人,不生效力之規定,應認董事長代表公司所為上開行為,非經公司股東會之特別決議,對于公司不生效力。既系不生效力之行為,自得因事后承認而溯及于行為時發生效力?!?/p>
(三)相對無效說
若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長未經股東會合法決議的授權,而以公司名義對外為法律行為時,依相對無效說的見解,則認為應基于保護交易安全的觀點,保護善意的交易第三人。因此,當交易相對人為善意時,公司不得主張董事長的無權代表行為無效。茲舉兩個采取相對無效說的代表性判決,以供參考:1.臺灣地區“最高法院”97年度臺上字第2216號民事判決:“公司為讓與全部或主要部分營業或財產之行為,因涉及公司重要營業政策之變更,基于保護公司股東之立場,須先經董事會以特別決議(三分之二以上董事出席,出席董事過半數之決議)向股東會提出議案(‘公司法第185條第5項)。并于股東會召集通知及公告中載明其事由(‘公司法第185條第4項),不得以臨時動議提出(‘公司法第172條第5項)并經股東會以特別決議(應有代表已發行股份總數三分之二以上股東出席,出席股東表決權過半數之同意)通過后始得實行。是以公司未經股東會上開特別決議通過即為主要財產之處分,系屬無效之行為,惟受讓之相對人難以從外觀得知其所受讓者是否為公司營業之主要部分或全部,如相對人于受讓時系屬善意,公司尚不得以其無效對抗該善意之相對人,用策交易安全?!?.臺灣地區高等法院100年度重上字第564號民事判決:“公司為讓與全部或主要部分營業或財產之行為,因涉及公司重要營業政策之變更,基于保護公司股東立場,須依‘公司法第185條第1項經股東會以特別決議通過后始得實行,若未經股東會特別決議通過即為主要財產之處分,系屬無效之行為,惟受讓之相對人因難以從外觀得知其所受讓者是否為公司營業之主要部分或全部,如相對人于受讓時系屬善意,公司尚不得以其無效對抗該善意之相對人。”
(四)評釋
若采絕對無效說,主要是從確保股東權益及公司利益的觀點出發,而完全未考慮公司與他人所為重大商事交易的性質,應注意交易安全的保障。因此,臺灣地區早期雖有不少法院判決采此立場,但近年來已不再采用。
若采無權代表說,由于目前臺灣地區“最高法院”的判例認為“民法”第169條關于表見代理的規定,僅意定代理始有適用,并不適用于代表,善意相對人恐無法主張類推適用于表見代表,借以要求公司對于董事長的無權代表行為負授權人的責任。申言之,依“民法”第169條關于由自己的行為表示以代理權授與他人者,對于第三人應負授權人責任的規定,乃指該行為確系出于本人合法有效的意思所表示者,始有其適用,股東會為股份有限公司的最高意思機關,股東會如未合法決定出讓其全部或主要部分的營業、財產,該公司的執行機關即董事會所表示以代理權授與其總經理代理該公司與第三人就該項營業、財產訂立買賣契約的行為,即難認系該公司的行為,該公司殊無應負授權人責任之理。因此,若采取無權代理說,是否追認董事長未經股東會合法決議所為的法律行為,其選擇權系操諸于公司手中,而可能發生公司將視該交易結果是否有利于公司再“見機行事”的投機情事。應注意者,固然臺灣地區“最高法院”79年度臺上字第2012號判例認為表見代理于代表或法定代理并無適用余地,但有無類推適用的可能,仍有商議的空間。
筆者認為,公司股東會的決議有瑕疵,因可能構成決議得撤銷、無效或不成立的效果,則公司代表人如依其決議對外執行業務時,其法律行為的效力為何,“公司法”未設有明文,誠難以一概而論,似宜委諸于法院依具體個案的情況判定之。
首先,若股東會的決議事項業經辦理公司登記,則與公司代表人為交易的善意第三人,因信賴其公司登記事項的外觀,自應予保護,公司不得以股東會決議經撤銷、無效或不成立對抗之,宜采取相對無效說。應注意者,若股東會決議遭法院判決撤銷時,有學者認為,如公司的行為不以股東會決議為有效要件者,即使決議因撤銷而溯及無效,其行為的效力不因此受影響。反之,公司的行為若以股東會決議為成立要件或有效要件,且其履行與交易相對人的權益有關者,如合并、分割或‘公司法第185條第1項所規定的營業變更行為等,為維護交易安全,應依照公司對于代表權的限制,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之法理(‘公司法第58條、第108條第4項、第115條、第208條第5項),以保護交易相對人。筆者認為,如股東會決議有得撤銷的事由,因在法院尚未判決確定前,該決議仍為有效,對于信賴股東會決議外觀而為交易的善意第三人,應從外觀優越原則的法理出發,類推適用‘公司法第208條第5項準用第57條及第58條等規定,解為公司不得以其股東會決議經聲請撤銷對抗之,以保護交易安全。亦即,應采相對無效說的見解,較為妥適。endprint
再者,股東會決議若有不成立、無效的原因,或者決議已撤銷,因股東會決議自始不存在、無效或溯及無效,似應從利益衡量的觀點,依具體個案解釋公司代表人所為法律行為的效力。亦即,應綜合考慮法律規定應經股東會決議的規范目的(保護公司或股東的利益)、交易安全、法律關系的安定性等因素,以解釋其法律效力。觀諸臺灣地區高等法院97年度上字第514號民事判決的見解:“‘公司法第185條第1項第2款所謂讓與主要部分之營業或財產,系指該部分營業或財產之轉讓,足以影響公司所營事業之不能成就者而言(“最高法院”81年度臺上字第2696號裁判參照),是所謂公司讓與主要部分之營業或財產,未經股東會特別決議,即不生效力,應系指該部分營業或財產之轉讓,足以影響公司所營事業之不能成就者而言,以兼顧公司股東權益之保障及交易安全之維護。經查,上訴人股東會既決議授權董事會以出租方式充分運用公司‘閑置資產,可見系爭房地之出售,并未足以影響上訴人所營事業之不能成就,揆諸上開說明,自難認上訴人未經股東會特別決議,就系爭房地所簽訂之買賣契約不生效力?!奔磳τ谖唇浌蓶|會特別決議通過所為的出售公司主要部分財產(房地)的行為,衡量股東權益的保護與交易安全等因素,而認為該主要部分財產(房地)的買賣契約,仍為有效。
應注意者,若依利益衡量的觀點,因相對人并非善意第三人,進而認定公司代表人所為法律行為的效力應屬無效時,誠信原則、權利濫用禁止原則、禁反言原則的運用,以適度發揮利益調和的功能,避免過度損及法律關系的安定性。
四、臺灣地區未經董事會合法決議所為法律行為的效力
代表公司之董事長,關于公司營業上一切事務,雖有辦理之權,但若非公司營業上之事務,即無臺灣‘公司法第208條第5項準用第57條規定的適用。若董事長未經董事會的合法授權或逾越權限而代表公司為法律行為時,臺灣地區司法實務系依具體個案定其效力,分別有絕對無效說、無權代理說及相對無效說等見解,晚近則大多采取無權代理說與相對無效說的見解。
(一)絕對無效說
就公司發行新股時,若未經董事會以特別決議方式議決,因發行新股屬董事會的專屬權利(‘公司法第266條),必須經董事會特別決議通過,否則不得任意發行新股。若公司未召開董事會以特別決議通過發行新股,公司基于該決議所為發行新股即無依據,則認股人據以完成的認股行為,是否有效,在臺灣地區司法實務上曾有重大爭議。其中大華觀光事業股份有限公司董事會決議不成立所為新股發行的爭議,尤為臺灣地區學界所矚目。茲舉出臺灣地區高等法院98年度上更(三)字第62號民事判決的關鍵理由:“按股份有限公司基于授權資本制特質,將公司發行新股之事務專責由董事會決定,以便適時籌措公司營運資金,故應由董事會以特別決議方式議決之,違反此特別決議者,其決議應屬無效,已如前述。本件大華公司為增減資發行新股,縱然已經股東臨時會決議通過,因法律無例外規定,發行新股既屬董事會之專屬權利,自仍須經董事會特別決議。不得任意增資發行新股。是以大華公司于85年12月10日、86年1月6日既未召開董事會特別決議發行新股,則大華公司嗣基于該決議所為發行新股即無所據,雙方據以完成為認股行為,自無所依憑,原應屬無效。”
應注意者,該判決雖認為董事會未實際召開,所為發行新股行為無效,但試圖找出理論基礎,以阻止認股人破壞公司現行資本結構而侵害他人長期形成的信賴。依其見解:“按‘民法第148條規定,權利之行使,不得違反公共利益,或以損害他人為主要目的。該所稱權利之行使是否以損害他人為主要目的,應就權利人因權利行使所能取得之利益,與他人及國家社會因其權利行使所受之損失,比較衡量以定之。倘其權利之行使,自己所得利益極少而他人及國家社會所受之損失甚大者,非不得視為以損害他人為主要目的,此乃權利社會化之基本內涵所必然之解釋。本件上訴人曾因系爭董事會決議增資后,依增資后之新股東結構當選董事,由被上訴人當選為董事長,上訴人、被上訴人自86年至92年7年來復各領取大華公司高達400余萬元之董事酬勞。是依上訴人參與系爭增資認股過程,并歷經多年行使增資股東權之情形,其知悉大華公司增資案認股之情形甚明。是以上訴人就系爭董事會未召開事實理應知悉甚稔,征諸大華公司董事均是父子、兄弟妹(嫂)至親,就大華公司家族事業,是否增資更生,均已有共識,大華公司究有無召開系爭董事會,該增資決議是否有瑕疵,上訴人于斯時既已知情,進而參與其事,詎上訴人于享有增資利益如董事報酬、大華公司因增資得免破產命運,進而繼續經營迄今,且嗣經多年經營而有所獲利之情事下,7年后即大華公司監察人擬召開股東會改選董事時,始爭執系爭董事會決議不存在,上訴人及被上訴人所增資股東權均不存在,不僅影響增資后各股東權利變動情形,進而影響嗣后大華公司股東會召集程序是否有瑕疵問題,造成大華公司營運、股東法律關系處于不安之狀態,并背負抽還股本義務,撼動既有長期已形成之法律秩序,亦損及增資認股利安公司投資認股之安定性,有礙交易安全。上訴人提起本件訴訟,藉詞以多年前之董事會增資決議不存在或無效,否認該次因增資而取得多數股份之股東之增資股份存在,間接使上訴人持股比例增加,將使其他加入認股之股東無法享受利益,遭受非其所能預測之損害,明顯違反公平正義原則,既不符禁反言原則,更有背于誠信,揆諸前開說明,乃屬權利濫用,為維持大華公司既存法律秩序,上訴人訴請確認系爭董事會決議不存在、無效,并據以確認雙方因增資所為附表認股之股東權不存在,均為無理由,不應準許?!鼻覒哉\信原則及權利濫用原則為依據,借以發揮控制法律關系安定性免遭破壞。
(二)無權代理說
依前述臺灣地區“最高法院”74年度臺上字第2014號判例的見解,公司機關之代表行為,解釋上應類推適用關于代理之規定。因此,若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長未經董事會合法決議的授權,而以公司名義對外為法律行為時,可解為無權代表的行為,應類推適用無權代理的規定。茲舉兩個代表性判決,以供參考:1.臺灣地區“最高法院”76年度臺上字第1866號民事判決:“‘公司法第208條第3項雖規定董事長對外代表公司,但僅關于公司營業上之事務有辦理之權,若有所代表者非公司營業上之事務,本不在代表權范圍之內,此項無權限之行為,不問第三人是否善意,非經公司承認,不能對于公司發生效力?!?.臺灣地區“最高法院”104年度臺上字第2430號民事判決:“‘公司法第208條第3項雖規定董事長對外代表公司,但依同條第5項準用同法第57條之規定,僅關于公司營業上之事務有辦理之權,若其所代表者非公司營業上之事務,則不在代表權范圍之內,此項無權限之行為,不問第三人是否善意,非經公司承認,不能對于公司發生效力。查原審認定上訴人由黃崇喜代表向被上訴人借款,系因各代理點收取貨款之期間過長,而將該借款充作應收賬款,以美化財務報表,倘非屬關于公司營業上之事務,依上說明,能否僅因黃崇喜為上訴人之董事長即謂此借款行為之效力及于上訴人,已非無疑??v該借款行為系關于公司營業上之事務,然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對外代表公司所為交易行為,其有無經董事會決議對于交易對象而言,與公司對于董事長代表權之限制無異,為保障交易之安全,參酌‘公司法第58條規定,亦于被上訴人為善意時,上訴人始不得以未經董事會決議為由,否認其效力。是黃崇喜若未經上訴人董事會決議向被上訴人借款,被上訴人是否善意,自應厘清。”endprint
(三)相對無效說
若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長未經董事會合法決議的授權,而以公司名義對外為法律行為時,依相對無效說的見解,則認為應基于保護交易安全的觀點,保護善意的交易第三人,公司不得主張董事長的無權代表行為無效。茲舉四個代表性判決,以供參考:1.臺灣地區高等法院高雄分院101年度重上字第112號民事判決:“參照‘民法第71條后段可知法律行為違反強制規定并非一律無效,判斷行為是否無效,應綜合法規意旨、法益種類、交易安全、其所禁止者系針對雙方當事人或一方當事人等加以認定。又‘公司法第267條第3項規定雖為強制規定,惟此并非使非原股東以外第三人認購新股法律行為無效,始能保護交易安全,俾利股份有限公司借由發行新股方式募集資金之規定。至于原股東新股認購權之保護,股東可在發行新股完畢前,對董事會行使‘公司法第194條之股東制止請求權。若已發行完畢,股東則得就其股份遭稀釋之損害請求違法董事連帶負賠償責任?!?.臺灣地區“最高法院”102年度臺上字第2511號民事判決:“依‘公司法第208條第3項規定,股份有限公司之董事長對內為股東會、董事會及常務董事會主席,對外代表公司。雖同法第202條規定:‘公司業務之執行,除本法或章程規定應由股東會決議之事項外,均應由董事會決議行之,第206條第1項規定:‘董事會之決議,除本法另有規定外,應有過半數董事之出席,出席董事過半數之同意行之,惟股份有限公司之董事會系定期舉行,其內部如何授權董事長執行公司之業務、董事長對外所為之特定交易行為有無經董事會決議及其決議有無瑕疵等,均非交易相對人從外觀即可得知;而公司內部就董事會與董事長職權范圍之劃分,對于交易對象而言,與公司對于董事長代表權之限制無異,為保障交易之安全,宜參酌‘公司法第57條、第58條之規定,認董事長代表公司所為之交易行為,于交易相對人為善意時,公司不得僅因未經董事會決議或其決議有瑕疵,即否認其效力。”3.臺灣地區“最高法院”103年度臺上字第1568號民事判決:“按股份有限公司董事對外執行業務時,依‘公司法第202條、第206條規定,固應依章程或董事會決議等行之,然股份有限公司之董事會系定期舉行,其內部如何授權董事長執行公司之業務、董事長對外所為之特定交易行為有無經董事會決議及其決議有無瑕疵等,均非交易相對人從外觀即可得知;而公司內部就董事會與董事長職權范圍之劃分,就交易對象言,與公司對于董事長代表權之限制無異,為保障交易安全,自應參酌同法第57條、第58條之規定,認董事長代表公司所為交易行為,于交易相對人為善意時,公司不得僅因未經董事會決議或其決議有瑕疵,即徑否認其效力?!?.臺灣地區“最高法院”103年度臺上字第1681號民事判決:“按‘公司法第267條第3項規定系屬強制規定,于公司發行新股時,應依原有股份比例盡先分認,其乃為防止原股東之股權被稀釋,而影響其基于股份所享有之權利,惟為保護交易安全,非謂原股東以外第三人認購新股之法律行為即為無效。又原股東可于發行新股完畢前對董事會行使股東制止請求權,若股份已發行完畢,原股東亦得就其股份被稀釋之損害請求董事會負連帶損害賠償責任。”
(四)評釋
臺灣地區司法實務對于董事長未經董事會的合法授權或逾越權限而代表公司所為的法律行為,早期雖有采取絕對無效說的見解,但近年來則在無權代理說與相對無效說間搖擺不定,尚未形成統一見解,實亦彰顯法院處理本項爭議的困難性。
筆者認為,鑒于董事會的決議瑕疵,臺灣地區司法實務及學界通說皆認為構成自始無效,故應從利益衡量的觀點,依具體個案解釋公司代表人所為法律行為的效力。例如董事長如基于無效的董事會決議而與善意第三人為交易時,因董事會的決議,僅為業務執行機關業務執行的方法,形成意思決定的法律程序,故為保護交易安全應類推“民法”第169條有關表見代理的規定,依相對人是否善意,以判定公司是否應負授權人的責任。相對地,如董事長依無效的董事會決議決定經理人薪資,因僅屬公司人事業務的執行,無關交易安全的保護問題,應解為無效。
應注意者,即使依利益衡量的觀點,因相對人并非善意第三人,進而認定公司代表人所為法律行為的效力應屬無效時,仍可透過誠信原則、權利濫用禁止原則、禁反言原則的運用,禁止當事人濫用權利或出爾反爾,以適度發揮利益調和的功能,避免過度損及法律關系的安定性。
五、臺灣地區實踐經驗的啟發
公司代表人對外所為的法律行為,若性質上非在其職權范圍內,而必須事先經股東會或董事會的決議通過者,一旦股東會或董事會的召集程序、決議方法、決議內容違反法令或章程,或者決議不成立時,即會造成其與第三人所為的法律行為發生效力的爭議。特別是當相對人究竟為善意或惡意,應否差異化認定當事人間所形成民事法律關系的效力,向來是司法實務的艱難課題?;旧?,依臺灣地區司法實務,則有絕對無效說、無權代理說及相對無效說的爭議,并未形成統一見解,而依個案具體情形,分別決定其效力。從某個角度而言,實際上是斟酌具體個案的情節差異,而進行一定程度的利益衡量,以追求法律適用的妥當性,確保個案處理的公平正義,實正可呼應筆者所主張的利益衡量說。
反觀《民法總則》第85條雖明定法人與善意相對人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不因權力機構或執行機構所作出決議遭法院判決撤銷或決議內容違反章程而受影響,顯然是采取相對無效說,明確建立判斷基準。問題在于,若法人的權力機構或執行機構所作出決議的內容違反法律和行政法規,其決議無效,或者決議不成立時,而相對人為善意時,仍無法直接從《民法總則》第85條規定得出營利法人依據該決議與相對人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是否應受影響的解釋結論。因此,臺灣地區司法實務的見解及筆者所主張的利益衡量說,實具學術及實用的參考價值。應注意者,若依利益衡量的觀點,因相對人并非善意,而認定公司代表人所為法律行為的效力應屬無效時,仍可透過誠信原則、權利濫用禁止原則、禁反言原則的運用,禁止當事人濫用權利或出爾反爾,以適度發揮利益調和的功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