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延濱
閑人閑心
★文/葉延濱
雖然退休了,也沒有真正閑下來。到了年尾,手機冒出一條信息,過去一年你飛行了××次,祝賀你繼續成為我們的貴賓會員。有事情可做,有地方可去,當然不是壞事,但是閑不下來,檢討一下,也有自己的原因。
早已不是一個單位的負責人了——早先坐的那個位子,雖然不顯赫,但也有責任。一個單位所擔負的事務,一個團隊所有人的生計,都要操心,操心叫敬業——退休以后,多是友情出場和名義主持,若是自己不去,別人喊不動的。老朋友、老同事一個電話,多數時間是欣然前往,究其緣由,還是內心深處對“休閑”二字的抵觸,以為有事干總比閑著好。一輩子就這么過來,從小接受的信息都是“只爭朝夕”“聞雞起舞”“百舸爭流”“快馬加鞭”……貼在墻上的標語就叫人容易得強迫癥。早先是“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后來是“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有錯嗎?沒有錯。特別是家徒四壁一無所有的時候,這些成語和標語,激發出的是窮則思變的動力。
直到有一天,突然發現身邊出現了世界上最大的“三高”群體——高血脂、高血壓、高血糖,這指出了兩個顯見的事實:一是多數中國人開始步入“小康”了,營養豐富,吃得太多了;二是不少中國人生活方式出問題了,繼續緊張繁重忙碌地掙錢掙名,絕不讓自己閑著,哪怕只是在手機上點贊刷屏,也真是“閑不下來”呀。
社會轉型了,開始步入小康了,我的外部世界不斷向我發出信息,請學會閑下來。讓人們有時間閑下來,是社會進步的標志,也是經濟發展的新動力。比方說,七天一個禮拜,工作六天,第七天叫禮拜天;后來改成雙休日了,理由很多,生產過剩了,技術進步了,更重要的是讓有了錢的人能有時間出門逛街拉動消費;這還不夠,又來“小長假”和“大長假”,高速公路假期免費,為的啥?讓你休閑去旅行,拉動旅游業發展呀!我小時候就沒聽說過“旅游業”這個行業,因為這個行業的基礎是擁有大批觀光客。什么人能當觀光客?“三閑”人士——有閑錢,吃喝不愁還剩一筆錢;有閑時,除了上班,還有一段可支配的日子;最重要的還要有閑心,世界很精彩,我想去看看,于是心癢癢。“三閑”之中,最是閑心難得。現在中國人跑遍全世界,無論到哪里,還是像在搶工作,搶飯碗,搶打折的淘寶。有人說是素質差,有人說是教育沒跟上,也許都有道理,其實原因說白了就一句話:有了閑錢,有了閑時,可是心還沒有閑下來。
閑心是什么?只聽說過“沒有閑心管你這事”,還沒想過“管一下閑心何在”?
宋代文豪蘇東坡有一篇記載他與友人夜游承天寺的短文,講到閑人之閑心,十分精彩:“元豐六年十一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入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真是好文章啊,東坡筆下的夜寫得如水墨,承天寺庭院里滿盈月色,如一汪清水透澈,而竹柏晃動的枝影,若水中的草藻搖曳。妙在筆鋒一轉,哪里沒有月色?哪里沒有竹柏?只是沒有像我倆這樣有閑心欣賞月色的人啊!
休閑是一種生命狀態,也是需要學習修煉的教養。不僅是放松心情,不僅是善于欣賞,更是內心的從容與自在。我在四川生活的時候,四川人委婉拒絕他人常用的口頭禪:“沒得閑啊!”意思是顧不上,沒有時間,也沒心思。今天細細品味這四個字,還有另一層意趣,若做個閑人,閑心閑趣的修行好像還不夠啊……
(摘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