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繪制的地圖

簡 介：黃金明，1974年出生于廣東。現廣東省作家協會理事，廣東省作家協會散文創作委員會副主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小說、散文和詩歌作品發表逾250萬字，有作品被轉載及譯介。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曾先后獲得第九屆廣東省魯迅文藝獎、首屆廣東省小說獎、首屆廣東省詩歌獎、第二屆廣東省散文獎、首屆廣東省青年文學獎、第三屆《文學港》“儲吉旺”文學獎、第三屆《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獎等。

你繪制的地圖

啊，你心里下了一場大雪。大地一片白茫茫

在你手繪的時光地圖上，有一段日子

成了雪山，有一個人成了果園。有一座白房子

成了你的禁錮。啊，雪人在消融

仿佛時光的奶酪在煎鍋中溶化。春雨滴答

那也是時間的滴答，雨絲也是時間的暗箭

在斜風中失去了準頭。鐵軌鋪向遠方

黎明將至，一列火車從往事的隧道

呼嘯而來。有一段記憶，成了你無法泅渡的海 域

一截樹樁成了你的傷口。一段月光與雪

堆砌的小徑，將你送回故園。你瞧，海上日出

伴隨著血，猶如母獅的分娩

給山河帶來了劇痛。但落日看上去像傷口

在迅速地愈合，也像秘道的入口

通向了另一個花園而又被混凝土封閉

有一段婚姻像沼澤，而你一再陷入情欲的流

沙

有一次聚會像深淵，而你是路標

既無法挽留過早的告別，也無法挽救

過多的失足。有一段日子，你深居簡出

你像一座空房子在等待而毫無指望。杜鵑花

的吶喊

幾乎混淆了林間的鳥鳴……湍急的溪流

像繃帶包裹著這些嘶啞的嗓子。幽谷中有草

有樹，巨石如猛虎躍上山岡，你的小木屋

猶如甜蜜的巢穴。你的孤獨，像鋪在地上的松 針

稠密而尖銳。啊，那個人在修補果園的籬笆

仿佛在編織斷裂的記憶。枝頭上的蘋果花

繁茂而雪白，約等于你的遺忘。有一段日子

你成了泛濫的河流，貶損日常生活的河岸

你成了你的天險，而你拆散了小船連接的浮

橋

你在夢境開辟的廣闊疆域，在現實中

被你一筆勾銷卻又被他人反復夢見。有一段

日子

你走過了四月的草原，丁香和蝴蝶在對罵

狗尾巴草模仿牧羊犬在執法。你躺在草叢上

渴望融入風，融入泥土，像一株格桑花

融入花的海洋。野馬群在另一片草地上嘶鳴

鷹踩在云上，它熟諳經文但從不吟誦

那一年，你來到大河邊，濤聲震天

你佇立于河岸，凝望著旋渦如翻滾的油鍋

無數個人、無數個時刻、無數個地點、無數個

事件

在剎那間涌現于這個劇烈旋轉的萬花筒——

那是時間和空間的交叉點，也是夢幻

和現實的分水嶺。這一切在沉浮，在打散

在重組，在輪回，并凝結為記憶的琥珀

即使懸崖有鐵石心腸，也因急流而暈眩

那一年，你遭遇了那個人，如豐熟的香蕉林

遭遇了夏季臺風。啊，時光七零八落

猶如窮人的屋頂被冰雹襲擊。啊，硝煙已飄散

戰馬在山坡上啃草。麥秸在晚霞中燃燒

以柱狀濃煙模擬烽火。油菜花金黃

去年的草垛在風暴中仍保持著塔狀

有一段日子，如曠野中的湖水，像小圓鏡

映照你的前生。啊，請不要迷惑于紛紜的事物

和復雜的人世。你從未跟天空相提并論

但也清楚自己的高度。你從未混跡于飛翔的

鳥群

但也在樹底下埋過翅膀。你走過了那么多路

在時間的平臺上沒留下痕跡。一沓壓在箱底

的舊書簡

讓你勾勒出星空的輪廓。哦，那個人在暮色中 隱沒

只剩下閃亮的眼睛。樹下的黃葉被笊籬收

集——

并付之一炬，將你嗆出了眼淚。時間在堆積

也在三月受潮。街邊的木棉樹，用無數個小火 爐

烘干潮濕的枝條。盡管你的旅途仍是未知數

但那個人仍是你的暴風雪，是你的羅布泊

是你的西伯利亞，是你的撒哈拉大沙漠。那段 日子

像失憶者的回憶錄，無法在地圖上精確標記

那是時間的雪崩，是時間的融化，是時間的枯

枝

在烏鴉的重壓下斷裂……那是時間的吊錘

在測量記憶中的深淵。每個天真的鐘表

都像嬰孩在吮吸時間的乳汁，而從未見過乳

母

啊，如何在紙上繪制時間的建筑？時間邊緣的 河岸……

群星也在塌縮。你用你的身體與靈魂

你的記憶與旅途，你的感覺與幻想……用一

切的你

完成了一張時間的地圖。那些你從未涉足的

河水

仍在歲月之外流淌。那些你無法翻越的高山

仍在你心底聳立。那些你從未踏上的小徑

仍隱藏于幽暗的林間。你轉身離去，穿過風景

而留下了巨大的空白與缺憾。被卷入暮色的

小樹林

猶如黃昏的制造者，就像你逐漸遺忘的人

唉，歲月是平原，記憶是沙丘，在狂風之中

迅速位移和變形。時間像河水在流淌endprint

遙遠的銀河跟往事的浪花在對望。一條條公

路和鐵軌

像危險的蛇向荒野延伸。唉，古老的星空

也被工業城的霧霾取消了永恒。正是那些年

月日

因無法忘記而在地圖上聳成高原（那些大峽

谷猶如一場大雪，帶來了深厚的遺忘）。

正是愛欲的造山運動

那一場風花雪月，在你心頭變成了珠穆朗瑪

峰

唉，你無法在地圖上繪制時間的肖像（時間的

山河與道路

街道與庭院，看上去更像是你勘探的地理）

甚至不如狂妄的鐘表，自以為揪住了光陰的

小辮子

地圖像河流攤開、流動，也像沙雕塑造和解體

你站在時間的門檻上無所適從，就要一腳踩

入

梵高的《星空》。日出是短暫的，但帶有創世的 新意和活力

它像一座房子在波濤上顛簸，而實質是喝醉

的空船

落日像郵戳在白晝的明信片粗暴地蓋落

仿佛更像是永恒（你總是混淆了日出與日落

那也是同一個玻璃球在盤底滾來滾去）。

一個靜謐的村莊

在樹叢中露出淺藍的屋頂，晨曦像棧道

連接了天空與大地。但也必須承認有深重的

夜晚

不要遮遮掩掩，而是趁著夜色將黑暗的大海

搬到紙上

噓，小聲點，以免驚動了年邁的大鯨

那記憶中的傷痛與眼淚，如紅罌粟玷污了原

野

暮色像銹蝕的菜刀，在時間的砧板上砍落

晚風吹來畜糞和青草的氣味，夜鶯消失一個

世紀了

它的啼叫仍在耳畔。而你手拿直尺、圓規和鉛 筆

在圖紙上陷身于時間的沼澤（途經的黑森林

像鴉群的翅膀遮蔽了日光），在晝與夜、時與

空的交界處

苦苦地尋找出口。你走過的荒野、村鎮和城市

也一一在地圖上呈現。你從未涉足的地方

因為你的想象更加真實，但只能繪在地圖的

背面

（仿佛地圖里頭還隱藏著另一張乃至無數張

潛在的、可能的地圖）。紀念日猶如路標

節假日成了客棧，而光榮日及恥辱日，像一堆

勛章

或傷疤密封于小木箱里。大多數日子

猶如舟楫隨水而去，猶如大路朝天，一馬平川

但不值得標記。你所遭遇的人與事，像連綿的 波浪涌來

將記憶的大船打翻。你打贏了一場艱難的比

賽

（還有比競賽更無趣的游戲嗎），而被瘋狂的

觀眾

踩入了球場。當你繪出了時間的海洋、大陸、

島嶼

及玻璃罩般蓋下來的天空，波濤馬上涌現

樹木自動生長，禽鳥啾鳴，百獸奔走，昆蟲在

陽光中

張開羽翼。猿人走出森林，人類在河畔建立城 市

駕駛飛船奔向太空……你發現這張地圖溢出

了地球

而遠未到達時間的盡頭。盡管這由你繪制

但你沒有能力控制。由此，你觸及了時間的無 限……

和黑洞。時間也像鐵線在爐火上彎曲

無人在拉弓，時間仍像一枝箭射向了虛空

在無人光臨的山谷，時間的橫斷面

猶如一圈無窮大的年輪，猶如河水的波紋

在有規則地擴散。你發現，要描繪真正的遺忘

比畫出黑夜更難，你總有似是而非的記憶（有

沒有酒精般純凈

不摻雜想象、虛構和猜測的記憶？）。一個人

的旅途

接近了尾聲，地圖上的山河仍在生長

你掌握的時間終有窮盡，但你繪制的地圖

融入了無限。你使用的圖紙也是天空、大地和 海水

你使用的筆墨也是彩虹、花朵和星光

你運用雨水的線條、颶風的速度和雷電的力

量

你繪制的這張地圖，用盡了人間的煙火

和大自然的顏色，還有詩人的創造性

你在歧路停下來

望著來時之路，在流水與天空的雙重映像中

漸入忘我之境。時間停頓，空間消失。你像一 只鐘表

只聽到內心的滴答。一場大雪從天而降

你站在地圖的邊角上，仿佛一個木頭削制的

路標

以曠世持久而近于無望的心情，等那個人踏

上這條小徑。

2017.8.22 于廣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