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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河流記住的黃昏

2017-11-28 07:54:19任海青
滿族文學 2017年6期

任海青

那時,黃昏不可遏止地鉗住河流兩岸。河水閃爍微藍的光亮,風正從山崗緩緩滑落,西天比白天的任何時段都更加炫美和神秘,我總是不假思索,選擇逆河而上的方向散步,那條路線向西,略微偏北,背向繁華熱鬧的城市中心。我無法解釋自己,為什么不順河而下,像一尾鲇魚那樣,輕松滑進涌動的人流之中,就是那么孤單孑然地,一次次逆流而上,走進蒼茫而空曠的黃昏,走向輝煌而孤寂的落日。

1

時間與河流同行。那么多碎片流淌著、起伏著,順流而下,不需要記起,也從不會消失。黑黑瘦瘦的站長,一下子就跳到我眼前了,仿佛電影的一幕。他穿戴好沉重的膠皮叉褲,從右岸下水起測,“12.8……0.58……103……”他省略了計量單位,逐一報出起點距、水深、秒數……我坐在堤岸上,一邊大聲給他復述,一邊寫在記載簿上。他沿著橫斷面一直測到左岸,測量就算結束了,接著他會爬上堤壩,從鳳凰橋上繞回來。那時候,我望著在橋上移動的黑色身姿,覺得他像個大俠,與眾不同的氣質令我驕傲。其實,我是為自己驕傲呀,水文,多么與眾不同的職業!洪水期很快到來了,水位大幅上漲,八月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風聲、雨聲、水聲密不透風,我站在岸上,眼睛緊緊盯著水面,因為冷,身上不由得發抖,我在等待一些個小東西,它們會閃著隱隱約約的亮光,漂漂蕩蕩地順水流下,在抵達我前方視線的一剎那,被我急促的口哨“捉住”。我們用捉“浮標”的辦法取得水流的速度。我能聽見男同事在上斷面彼此呼叫,還有傳遞信號的喑啞口哨。那些聲音,劃破河流上空,瞬間便被漆黑的雨夜吞沒了……嘿,那么久遠的時光了,河流把我遠遠地推送出去二十幾個春秋。

久別的河,讓我失望了。斯時尚未解凍,橋下之景令我始料不及,污漬斑斑的河冰,儼然顏色混亂的不明物凍結層,當朔風低低地掠過河床,凍結在冰上的各色塑料袋和枯草如纖纖魔鬼,隨風扭擺、戰栗。往遠處眺望,結冰的河流扭扭歪歪,像是一條無法洗凈的臟毛巾,被丟棄在空曠的河道中央。我幾乎每天早上去對岸的早市買菜,走在橋上時,復雜的心情難以形容,儼然在心中存放了很久的一個人、一段情,待到重逢,面目全非……

抵近三月底那幾天,河流終于化開了,春水流得急迫,興高采烈狀。我也高興,心想,流吧,流吧,給這臟污的河床沖刷一遍,露出春天新鮮的模樣,人犯錯了都能重新做人,你就重新做河吧,一條新生的河,帶著清脆聲響的、嗚嗚奔跑的河,那才算是一條真正的河呀。可是過兩天,水量又變小了,懶噠噠的不愛流,我這才意識到,那短暫的激流只是解凍期的一時征候,還要挨過漫長的四個多月枯水期,才能迎來盛大的主汛期,那時候河流將會發飆,像一匹暴烈的野馬,從烏云里掙脫出來,橫空出世,嘶鳴、沖撞、突圍、狂奔,不攪蕩個天翻地覆不作罷。我不止一次見過那個樣子,二十多年前,我守著這條河,記錄過它的每一次消長和起伏,我記著它的面目和脾氣,熟悉它的波紋和呼吸。現在,一切都是徒然,它頹靡不振,像個衰弱的男人,有氣無力,只叫人怒其不爭,哀其不幸。

河水的光亮終日映照著岸邊高樓的窗口,我常常佇立在左岸一扇窗前凝視緩緩的流水,卻再不能看見對岸的奶黃色二層小樓。由于水文站網的調整,那個水文站于早些年撤銷了。

回到河邊的人,或許對河流有新的發現和理解。

“你在活著的時候應付不了生活,就應該用一只手擋著命運的絕望,同時,用另一只手草草記下你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切。”

——卡夫卡

2

一忽兒,花事便繁忙起來,淡粉的櫻花、鵝黃的連翹,只幾天工夫便謝了,緊接著,桃花忽如東風盛開在河的兩岸。傍晚來河邊賞花、散步的人越來越多了,暖空氣也按捺不住,一陣陣地膨脹、卷動,只不過是徐徐的、悄悄的,像是漫不經心,吹拂在人的臉上,偶爾也凜冽。我想,該去河邊走走了。

蜿蜒的河岸向遠方延伸,也延伸出我渴望的目光。我沒太猶豫,一上到堤壩,就往上游邁開腳步,它是一個暴力的方向。我的腳下是一條坑坑洼洼、塵土仆仆的便道,我盡量踩著車轍印痕走,因為被輪胎壓過的地方多少平展些。塵埃覆蓋了茂密的野草、矮小的灌木,青草從塵土中、從枯枝敗葉的縫隙里鉆出來,已經愈加蓬勃,遍布河堤上下。盡管小植物們灰頭灰腦的,依然該綠的綠,該開花的開花,尤其從密密蓬蓬的枝葉中伸出脖頸的各色小花,這一簇那一朵,人見了,就像被它們撓了癢癢,冷不丁就得笑笑。

一陣風掠過,吹向河灘,我看見裸露的河床,隆起、凹陷、扭曲、翻卷,水流茫然著分出溝溝岔岔,在廢墟中匍匐穿行,仿佛到處都是戰爭的遺骸——人類挖掘過,洪水沖刷過,風雨侵蝕過。河灘上有石頭砌起的矮墻,一圈一圈,分隔開河道,里面種的玉米快半人高了。有個年輕女子在水邊蹲著洗衣,“鏘鏘”的搗衣聲,一下一下在河灘上響著,我下了河壩走向她。卵石縫間和水洼之上,到處散落著人類制造的異物:彩色的塑料瓶和食品袋、白色的泡沫板、黑色的橡膠車圈,以及扁扁的舊鞋子、彎彎繞繞的尼龍繩……我提起裙子踮腳繞過。“你丟了什么東西嗎?”她回頭問我。是個細眉細目的女子,三十來歲模樣,笑起來很甜。沒想到她這樣問,我笑笑:“隨意看看。”這股水流在河床中間,算是主流,相比于其它被亂石灘分隔的細流、水泊,稍有些坡度,因而流速較快,流水聲嘩啦嘩啦的,這很不容易,要知道,這條河可能是得了老年癡呆癥,更多的水都不會流動了。滯留于坑洼的水體比較淺薄,稍加攪蕩,水底下灰黑的粘滯物,厚厚的沉積層,都會飛起來,像潰散的靈魂。大概她洗了很久,眼下一方水還算清亮,水底呈現出卵石的本色。這水,能把衣服洗凈嗎?想這樣問她,話到嘴邊卻改了口:“水不涼嗎?”她說:“不涼。”

她對我好奇:“你是干什么的?不是這兒的人?”我搖頭笑,想說多年以前我在這條河流上,風里來雨里去,也想說我喜歡聽風聲聽雨聲流水聲,可是這都沒法說出口,我只是告訴她:我是個陪讀的母親,兒子今年在一中借讀,準備明年參加高考。她立即說:“呀,我也是一中畢業的。”于是我們相視而笑,宛若遇見了故人。我仍是介意占據了河灘的那幾道石墻,問她那幾塊圍田會有收成嗎?她說,收一點是一點唄,不發大水就撿著了,上邊還有不少這樣的。她指向鐵路橋上游,我從橋洞眼往上一瞧,果真,那邊同樣圈了幾段石墻,墻上還搭著有圖案的大塊塑料布、人造革布,不僅如此,附近還立著一個快塌架的塑料棚、兩堆建筑垃圾、幾個簡易房,四周遍是磚頭瓦礫,仿佛剛剛結束一場戰斗。放眼望去,河道上花里胡哨,亂七八糟,跟個大雜貨鋪似的。河流至此拐了個彎,向右岸彎曲,儼然倦極的老嫗,佝僂著老邁的身軀,朝著它的終點蹣跚而行。endprint

再往上會是什么樣子呢?

記得老站長說,這條河的源頭位于雞冠山鎮境內一座海拔400米的山峰,山下有個小村莊叫大陽溝。不知為什么,這條本名南大河的河流,流經鳳城市區的河段被當地人稱為二道河。南大河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清澈的溪水在大陽溝的山腳下匯聚成河,經過整整40公里行程匯入草河,一路下來落差竟幾近350米。“汛后我們騎車看源頭去吧!”當年一時激情,曾與幾個同事如是相約,遺憾未能成行,現在,可以想象它上游的枝枝杈杈,跟我故鄉的河是一樣的,一定是的。兒時,故鄉的河是一條大河,它有魚腹那樣漂亮光滑的河床,如緞似玉的大水,還有光潔平坦的長沙灘。河水翻著白浪,女人在青石板上洗花被面,男人趕牲口來河邊飲水。在熱情洋溢的夏日午后,小伙伴呼朋喚友,喊著“上大河去喲”,成群的小家伙一齊拱進河里,瞬時,水里生出一群黑黝黝滑溜溜的魚,小孩子累了,就在沖子下翻石頭,一伸手就能被蝲蛄螃蟹鉗住。冬季我們帶上爬犁,在亮得刺眼的冰湖上奔跑、撞擊,一回回跌倒,一聲聲驚叫,一遍遍爬起……而如今,它面目全非,形容枯槁,萎縮成遍布垃圾的陰溝,再也不是那條英俊灑脫的大河了。

我們身邊所有的河流都變了模樣。

不久前,我隨母親回過一次老家,當車子即將進村時,母親指著河溝說:“就那兒,老吳家媳婦被大水拉跑了。”啊,我不由得心驚。那事發生在2010年夏,當日吳家媳婦與本村姐妹美艷搭伴去城里賣菜,午后回返,大雨突至,河水暴漲,二人眨眼間便被洪水卷走,美艷幸而抱住一根圓木,在下游幾公里處被人救起,吳家媳婦卻自此消失,無影無蹤。因母親早逝的大嫂為吳門之女,因此我們聽到這消息都備感震驚。

幾乎每年都聽到此地或彼地發生駭人的水情災患的消息。一次去鄰縣辦事,行至大洋河邊,朋友說這條河2012年有場洪水丟了三、四十人,而官媒放出的信息僅有八人失蹤。其余那些人——被莫名其妙地吞沒了……

我忽然恍惚,到底是河流埋葬了人,還是人埋葬了河流?

河水低頭緩緩地流,在寂寥的水聲里,流淌著不安與躁動、悲傷與孤獨,一點一滴地侵入我體內,無聲無息地蔓延在黑暗的深處,悲痛與壓抑漸次綻開。

也許活著的人才是最孤單的。當有一天河流從大地上徹底消失,誰來埋葬剩下的人呢?

潮濕的暮靄漸漸升騰起來。我們沿著河壩往回走,天上浮著一枚青白的月亮,河灘陷進幽藍色的寂靜之中。

“也許大地會教會我們領悟。當一切似乎已經死去,其實卻還活著。”

——聶魯達

3

這是五月了,河里聳起大片蒲草。蒲草是安靜的植物,我對蒲草懷有女兒般的柔情,《詩經》說,“彼澤之坡,有蒲有荷。”我心里的蒲草長在池塘、湖泊、沼澤地,蒲草跟云彩在一起,跟《詩經》在一起,跟無盡的想象在一起,而現在,它們不在遙遠的天邊,卻在這曖昧的黃昏、可疑的光陰里。我這才意識到:為營造鳳凰橋以下河段綠水平湖的優美意境,他們有意地挖河蓄水,造成鳳凰橋上段近千平方米的區域水流擁堵,幾近死水,因而蒲草得以墮落至此。現在,蒲草坐擁這片水域的大半面積,植物中的暴發戶即是這樣形成的吧。如果我不低下頭,就只會聽到大楊樹上的啾啾鳥鳴,也會從遠處捕捉到茂密蒲草間躥動的翠鳥身影,我知道蒲草深處有兩只野鴨,最近孵出一窩鴨仔,有時它們傾巢而出,在水面劃船游覽,就像小朋友六一那天跟媽媽去青年湖劃橡皮筏一樣。有時候鴨媽媽箭一般射出老遠,為孩子捕獲食物,我真心贊美它矯健的身姿和自由的靈魂。可是我一低頭,就無法回避這一大片不成“水”樣的“水域”,我怎能對其上光怪陸離的懸浮物視而不見?又怎能把渾濁污穢的漿體稱之為“水”?因而,即便是草長鶯飛也不能使我心雀躍,虛幻的昌榮只能徒生悲涼。我想對蒲草說:你們該去曠野、去洼地,去天水交接、長風縱橫的地方,那才是安身立命之所,搖曳生姿之境。

如果不是遇見那個光脊背的老漢,我尚不會留意河堤外側。那時,他站在壩上,背對河流,雙手叉腰,大聲叫嚷,胸脯因憤怒一挺一挺,可是他的前面并無令他生氣的半個人影,僅僅是一堆破舊的小屋。沒錯的,是“一堆”:矮小、促狹,被圍困在高聳的磚石、瓦礫、沙堆之間。附近還有兩幢稍大點兒的房子,門窗已被拆除,空蕩蕩地站著,像失語的人張大嘴巴,抵抗、掙扎、堅守,都無意義,它們大勢已去,坍塌的命運指日可待。此時,在外圍的建筑工地上,在建的高樓正發出轟轟巨響,橘黃色鐵臂一再伸長、升高,似乎是某種力量的象征和警告。

“那是人干的事嗎?啊?趁著人不在家,就在墻上畫個圈,寫個‘死字!”老漢的聲音在淡淡的暮光中回響。和他說點兒什么?還是假裝沒聽見?我不敢走近他,因我一無所有,實在拿不出什么撫慰這個老男人。

后來便經常遇上他。有一天他的小屋門窗也被拆除了,他坐在房前,面朝廢墟,兩只大手按在大腿上,耷拉著頭,離他不遠的地面上,一堆火焰發出“嗶啵”聲響,他踩著瓦礫到廢墟間,從一根半截水管接回一桶水。蒿草擋住我的視線,看不清他為自己煮了什么晚餐。

而河灘上正散發嫵媚的光彩。我驚嘆芒麥草卓越的繁殖能力,像超生游擊隊那么身手不凡,在河流上段大塊小塊的泥灘上落腳扎根,開花吐穗。芒麥草的花序像優伶手中的一把團扇,流露著無限情意,而它奇異的顏色簡直就是優伶的眼神,波光流轉,楚楚動人。一位植物學家告訴我,這麥芒草屬于外來入侵植物。啊,難怪它繁殖力這么強呢。現在,這兒有一塊河灘,是芒麥草的王國,它們柔美的體態遮掩了露骨的河床,淺淺的綠與幽靜的紫在夕陽下閃爍著魔幻的色彩,浮動在上面的光亮像魔獸的眼睛,映照著憂傷的河流,亦真亦幻,如泣如訴。在晚風吹送的時刻,我跟它們一樣迷失了自己,消失在海洋般的波紋里。

“進入那個倒轉的世界/那里,左邊永遠是右邊/影子其實是實體/那里我們整夜醒著。” ——畢曉普

4

從水文學意義上,南大河是一條三級支流,它出高山,奔東南,穿山地,過平原,先后匯入草河、愛河和鴨綠江,最后在東港市入黃海。有時候我會想,一條河流從生成、發育,到歸結入海,它的命運是注定的嗎?傍晚的河灘上,人總會多一些。有的是夫妻兩個,從河里取水,澆灌他們種植的蔬菜。整個六月都沒下雨,野草倒沒怎么著,種植作物可都蔫巴了。一個癡迷張網的人,穿膠皮叉褲,每天傍晚在河里趟來趟去,布網、收網。一個穿天藍色上衣的人獨坐于水邊垂釣,半面身子隱于蒲草中。endprint

這兩天,我在生兒子的氣,不愛搭理他……我可能陷入了焦慮……

我低頭想我的心事,又茫然地轉向河灘。

河邊有個遛狗的人,帶著他的黑貝來,給它洗澡。起先狗不愿意下水,他按著它,往它身上潑水,漸漸地,狗嘗到了妙處,不再抗拒,變被動為主動,玩起了花樣:先是一個猛子沖進水里,很快又躥起來,回到水邊,抖落一身水花,繞主人兜一小圈,再重復前一遍動作。狗玩夠了,主人帶它在水邊走,它的影子在水里倒映著,異常清晰,看起來比它自己還要真實,它輕快地邁動四足,仿佛是影子在支撐它的肉身走路。

一個男子和一個小女孩在淺水中,走幾步,停住,再走。有人在洗衣服,洗好了,也不走,坐河邊歇著,發呆。對岸有一群山羊,在一個黑影的驅趕下,從一條又細又彎的小路上閃過。

我突然感到身處之境前所未有的虛空,人在其中,如星辰點綴,而這空曠之境并未因此顯得熱鬧,每個人都按照各自的運行軌跡,孤立地存在著、轉動著。一只黑色大鳥從我頭上滑過,翅膀像機翼那么平展自如,我不知道它的馬達裝在什么部位。

——他甚至吐出一句臟話,使我駭然,更無法釋然。噢,我又想起兒子……

兩年零十個月,他復制了一個自己,牢牢地粘貼在網絡游戲上,也把我粘貼在他的背面,撕裂的痛無以名狀。墜落、失重、無力,從未有過的體驗,在黑暗中泅渡,找不到邊際。我和他都是。

但是黑暗教會人思考。或許之前我從未思考過,我欠著他什么,家庭欠著他什么,學校欠著他什么,教育體制欠著他什么。我和他們所給予的,可能正是這個世界多余的部分。我不了解他,就像他不了解我。我們置身在彼此的孤獨里。

而他躍出了水面,像一條漂亮的白鯨。他體內的熱情喚醒了他,盡管多么艱難。我們一直在博弈,扭打,糾纏,廝殺,一邊疏離著,一邊互望著。我和他,我和我,他和他自己,我們和這個世界。持續地沉淪和對抗,重新蘇醒和渴望。也許根本沒有什么輸贏,這生命里必有的黑暗,漫長無邊,無法穿越,也不可戰勝,我們所能做的就是與它平靜地相處。過去是。現在,依然是!

動蕩與孤獨,是河流必然的宿命嗎?奔流、沖刷、毀滅、重建,歸根結底,全部發生在人的內心里。天空俯視這一切。還是那個老漢,站在河里洗衣服,他弓著腰身,把一件深色衣服搓得嘩嘩作響。洗畢,用毛巾洗臉、擦臂膀,每個動作都很夸張,充滿力量,他背脊黑亮,褲腰處隱約露出一道沒被曬黑的肌膚原色。黃昏中,河水被他濺起的聲響,還有水里晃動著的金黃霞光,都充溢了一抹理想的情調,那聲、那色,是不是人與自然的小步舞曲……我怦然心動,想起《老人與海》,也許,他跟海明威筆下那個老人差不多吧,貧窮著,孤單著,卻從不認輸,心中的希望與熱情不會輕易泯滅。

這時候,黃昏無比靜美。太陽就要落山了,群山烘托晚霞,河面上落下長長的斜暉,一串光波在水面上優美地躍動。河槽彎轉,遒勁力道,深刻于大地之上,每一處隆起或塌陷,仿佛都是命運難以回避的傷疤,再現生命里悲壯的美感。

“在這下面,奔騰著遺忘一切的渴望。”

——拉金

5

我時常走下堤岸,去水邊站站。蒲草旺盛,有一人高了,蟲鳥的鳴叫在深處,“咕咕,咕咕”,誘著人尋覓。而小魚們爭相亮相,翻出白肚皮躍上水面,一聲“嘩啦”,一聲“咕咚”,一束束小銀光瞬間消失。蜻蜓、蚊蟲最為繁忙,在水面上尋尋覓覓。這些生靈的存在消解了一部分河水的沉寂。風的樣子就是水的律動,一波一波的水線被風領跑,在死水與活水的交匯區,分不出水的流向。遠處倒映的岸上景物,半是真切,半是迷離,我俯下身子,看見一束黑色的火苗,我的影子真實而又虛幻,它多么像我的內心。

大地之上的一切影像都是永不復返的光陰。黃昏是遠的,清晨是近的。這是我的直覺。清晨的光撲面而來,人敞開了胸懷悅納,人擁抱清晨,也被清晨攬入懷中。黃昏的光,人追不上,黃昏決絕而去,撇下那個孤單單的人,兩手空空,目送斜陽,滿懷絕望和不甘。

那個人就是我。

一天中沒有任何一個時段比得上黃昏能把我嵌進其中,深陷曠野中不可名狀的孤獨。在黃昏里我能看見自己,迷茫而執著的眼神,孤單而義無反顧的背影。我想這就是法國作家福樓拜遭遇的沒有指望的生活:“我覺得自己在穿越一份沒有盡頭的孤獨,卻不知道要往何處去,我既是沙漠,同時也是旅人和駱駝。”

一個坐在岸上的女人使我停住腳步。顯然,她正在對從前的某個事件進行復述,一個使她憤怒不已的、及其可能導致她命運發生重大轉折的事件。當然,沒有具體的傾聽者,或者有,在她眼里或心里。事件中的某人使她激怒,她生氣了,打開門,喝令他(她)出去,再不出去的話,她將會舉起一把菜刀,“咔擦”一下剁了他(她)。這個被點擊了循環播放按鈕的女人,無法停止。一個旁觀的胖老頭沖我笑了笑,我明白那樣的意味,但是我認為沒什么好笑的。

這是我近些年來常常思考的一個問題,我們自以為是的那部分不正常的可憐人,可能正是這個世界上最快樂的人。“每個聰明人都知道人生是美好的,人生的目的是獲得幸福。但最后只有傻瓜們才會幸福。我們將如何來解釋這個問題?”帕慕克也問過這個問題。

孤獨是一種誘惑,或者說,我更渴望孤獨。即使置身人群當中,也無法消除心靈里的孤單與不安。我不反對活得簡單、直接,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羨慕豬一樣的生活,也絕不排斥生活里的小美好。舒適并不可恥,但舒適未必有意義。人生有無限種可能,我的樂趣在于,穿越幽暗的斑斕的內心風景,發現另一些與世界相處的方式,那才是屬于我自己的紋理和氣質,我的閃耀的冰冷的性情。向晚的風是快意舒涼的,使我覺得一個人行走,也并不沉悶。

近來讀詩多,買了幾本詩集,又把書架里過去買的從未讀過的幾本翻出來,都堆在床邊,不定什么時間,摸出一本翻開一頁就讀。好像這樣是缺乏系統性的,不過,興趣會逐漸建立起來吧,于是,莫名地冒出寫詩的沖動。身體里藏著一條河,它開始涌動、澎湃,尋找突破口。endprint

你帶走了春天

也把夏天丟失在河岸

昨夜的星辰,和蛙鳴一樣密集。你記得

頭上,腳下

處處都盛開繁花。你比花香眩暈

比一條河執著

忽略上游,忽略下游

忽略方向

偏要一意孤行

……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 /在林蔭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葉紛飛。” ——里爾克

6

七月,蒲草顯出老態了,翠綠的長莖外緣泛出枯黃的跡象,赭黃色的燭狀花序預示下一個生命周期的開始。芒麥草迷人的幻彩也不翼而飛,剩下的蒼白帶著三分秋意,幸而間雜著深褐色的酸模花莖,高高在上,點綴其間,也是另一番景致。無論我是否喜歡這些植物,在主汛期到來之前,它們都比低迷的河流懷有更強大的生命熱情。更何況,我還在岸邊遇見了月見草、益母草、薄荷、曼陀羅,這使我歡喜,猶如與前世情人相會。其實在這世界上,愛的情感可以賦予很多事物,當歲月流逝,多少情懷已更改,還好,我可以遇見他、她,或它。總會有一個時刻一樣東西能撥動心靈深處的弦,我們畢竟不是生來就享受孤獨的。

并非每天都有緣見到日落,一個好天氣是必須的。那真是個奇妙絕倫的景象,像電影大片的長鏡頭:在西邊的群山之上,那個下沉中的燃燒的火輪,推開了漫天堆積的湛青色云彩,光芒將靠近它的云層映得透亮,正像是鍛造中的一件巨大鐵器,很快地,它收斂了熾熱的光圈,變成一張橘紅的大圓盤,凝重莊嚴地徐徐下落。在那個時分,它成為世界的唯一,萬物的靈魂都隨了它去了……與此同時,在暗灰的半邊天空上,彩云極盡能事地變幻色彩:玫瑰、橘黃、湛藍、紫青……一幅巨幅的無與倫比的涂鴉,下面,山嶺層疊,逶迤橫臥,河流向東,曲曲彎彎——無限江山,盡在黃昏。當最后一抹夕陽沉入山坳,綺麗的晚霞繼續燃燒,漸漸地,由淬火了的灰紅變成鐵灰,直至黧黑,而那帶著磁性的光輝,永不垂落,仿佛栩栩如生的靈魂。一列紅色火車發出長長的嘆息,穿過橫貫河流的鐵橋孤獨地向未知開去……

哦,在黃昏中那個面向夕陽行走著的中年女人,一定是感慨萬端,她在心里默誦一段話:“但是太陽,它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它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暉之時。那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處山洼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當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嗎?”她感到自己的心跳,不由得向那位在輪椅里寫作,用一支筆拷問生命意義的人致意。

夜幕已經沉降,河流的表面發出幽藍的亮光,仿佛河水生出無數只翅膀,飛向遙遠的秘境。下游,鳳凰橋的另一邊,人影憧憧,燈火明亮,河水里,倒映著喧騰的人間圖景,從岸邊廣場飄來的歌聲墜入星河,水邊的暗淡的草木剪影,似乎隱喻著時代的叢林。不可多得的良辰佳境。啊,下游是生活,上游是理想。所有的河流都歷盡漂泊,所有的黃昏都是孤獨的河流。無限遙遠,又無限接近。

面對這條遍身傷痕,并不完美的河流,我似乎聞到久違的土地沉香般的氣息,帶著一縷花香的童年記憶。忽然之間,洶涌的潮汐漫卷全身,那么,在這無以名狀的黃昏之后,放任一回淚水吧……面對流水,我哽咽不已,說不清是痛苦還是幸福,是孤獨還是歡樂。好在,河流總是緊緊依偎著寬闊的大地,它的靈魂將永遠是自由的,也是安穩的。我想,當它帶著虔誠的敬意,千辛萬苦抵達入海口,那時,它終于可以寬恕自己了。

“我說潮汛即刻到來,而潮汛已經到來……” ——昌耀

〔特約責任編輯 王雪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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